第14章 風雪歸人
大殿中只剩下跪着的楊青青和坐着的皇帝陛下。
楊青青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不慌不忙不害怕,淡泊處之,大有慷慨赴死之意。
許久,皇帝陛下才道:“知道朕為什麽把你留下嗎?”
楊青青微笑道:“為了江山。”
皇帝陛下心平氣和道:“不錯,朕在六個兒子中最喜歡老三。”
“陛下打算立他為太子?”
皇帝陛下點頭道:“現在還不行,這幾年西部邊境不太平,朕想讓他帶兵平息戰亂,除了能保一方百姓安穩,還能趁機立功,收買人心。”
“為他鋪路?”
“你很聰明。朕的六個兒子生于太平之日,沒嘗過什麽苦,身為他們的父親,這是好事;可身為一國之君,這些就遠遠不夠了。朕每日坐在上面看他們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便知道江山無一人可托付,唯有老三看上去嘻嘻哈哈不摻合政事,可朕心裏清楚得很,他不是沒能耐争,是不想争。就拿剛才那個金釵來說,哪裏有什麽此情可待,他不過看準了朕明白仁王的謊言,才兵行險招出此下策。”
楊青青抿了抿唇,道:“陛下不信我與趙房之事,卻願意相信監正大人剛才所言?”
皇帝陛下沉聲道:“朕不光是一國之主,更是一家之主,這六個兒子什麽德行朕比誰都清楚。老大是貪心不足害人害己,落得這個下場是他咎由自取。欽天監監正方才所言朕不得不相信,什麽時候你坐上朕這個位置,就能明白越是無稽之談,越能誅心。”
楊青青眯眼笑道:“所以陛下還是要我死喽?”
側廳大太監端出一盞酒水,皇帝陛下親自拿着走到楊青青跟前,溫聲道:“你這個兒媳聰明得很,朕很喜歡,如果有下一輩子朕還要與你賜婚。”
楊青青起身做了個鬼臉,“陛下您就饒了我吧。”
皇帝陛下微微笑着,“還說你與銘兒無夫妻情分,若非他你怎能這般慨然赴死?”
楊青青撇嘴道:“我可沒這麽偉大。”
飲下那盞苦辣的酒。
皇帝陛下又道:“你還有什麽要求,朕都會盡量滿足你。”
楊青青苦笑道:“大概是沒了的,只是說好了要把皇位傳給睿王,你可不許耍賴!”
皇帝陛下颔首道:“朕一言九鼎。”
楊青青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急忙問道:“做這個睿王妃那麽長時間了,還沒見過信王殿下一面,恕兒臣失禮,信王殿下名諱?”
皇帝陛下笑着道:“元懿昭。”
元懿昭,趙逸沅。
皇帝陛下坐在萬人之上,像尋常百姓那樣攏着衣袖,望着那個蕭索離去的纖細身影,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微微嘆了口氣。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身為局外人,當了整整二十五年的皇帝,為萬民操碎心,臨了還要再算計自己兒子一把,他這個父親做的忒不合格。
老人恍惚回到二十啷當歲的年紀,馴名馬,擁美人,何等意氣。當他入主東宮開始走上皇位時,身邊的人越來越多,真心的越來越少,只有那個女子待他始終如一。他到現在都記得躺在病床上的父皇,氣若游絲,頒下最後一道诏書,不是傳位于他,而是賜死了那個豔若朝陽的女子,那個女子也像今日這般含笑赴死。
原因無他,與今日一切如出一轍。
那時,太子傅等人就會講那些或許一輩子都用不上的大道理,只有身邊看着他長大的嬷嬷會陪他哭,會在他醉酒想念時告訴他,沒有什麽是不能忘的。
光陰荏苒,一眨眼他已經是十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當年那個敢哭敢笑的年輕人已經老态龍鐘,上朝時聽不清大臣們說的話,批奏折時看不清上面的字,而心中的那個她還是一如當初杏眼桃腮,美的天下無雙。
這麽多年,不是不能忘,他是不敢忘,他怕自己一忘,她便不來夢中找他了。
可殿內燭影惶惶,何來那個與他共話夜雨的人?
老人目光虛無,嘴巴一張一合沒人聽得見說什麽。
身邊老宮人取出厚裘衣蓋在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身上。
楊青青從殿內出來時,元啓銘站在雪中像一杆筆直的竹子,風欺霜壓不倒。頭發,肩上落滿雪花,全身上下一片白,不小心望去竟像是個白頭雪人。
楊青青走入大雪中,來到他身旁,小心拍去他肩上積雪,嗓音輕柔,“陛下有事與你商量。”
元啓銘擔心的看着她。
楊青青原形畢露,猛拍他胸膛,道:“本姑娘在這裏只等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你要還不出來,本姑娘就随我的白衣大俠逍遙去喽。”
元啓銘捂着胸口,嘴角翹了翹,道:“你敢!”
他笑着争分奪秒的往大殿跑去,到門前将要進去時回頭望了一眼,楊青青在原地笑着望他,及膝墨發被雪染成白色。
這樣,也算你我白頭過。
楊青青等他安心入殿後轉身往宮外走去,按陛下的說法,她還有兩個時辰可活。
楊青青驀地停身,又朝大殿方向望了一眼,苦笑兩聲。
兩個時辰,太少了。
睿王妃的宮裝本來就接近白色,雪落衣上,恍若無色,唯有那一頭青絲格外紮眼。
雪下的格外大,才一時半刻竟已沒過腳脖,留下身後一串腳印。
出宮拐了幾個彎,走進一個無人小巷,楊青青慢慢蹲下身,按住越來越疼的腹部,冷汗一滴一滴落下,融入雪中。
後來不止腹部,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楊青青起初還能體面的蹲下,後來坐下,到最後便只剩在雪地上打滾了。
楊青青在心底罵了老奸巨猾的老皇帝幾聲,才勉強忍住疼痛,彎腰扶牆想找個暫時可以容身之地,她不想就這麽躺屍街頭,被野狗野狼啃食,她要保存全屍,最好再被好心人埋一下,如此也算有個歸宿了。
“小姑娘,你想要的還不少嘞!”
原來她不知何時走到一個暫時搭建起來避雪的棚子,棚子裏擺滿了算卦用的物件,什麽八卦圖,抽簽筒,一應俱全。
與她說話的是個白胡子白眉毛的老頭,看起來像是個得道高僧,不過沾在胡須上的糕點渣出賣了他也是一個需要吃飯的俗人。
老頭翹着二郎腿坐在一尺高的馬紮上,白袍上污漬疊污漬,看了讓人泛惡心。
楊青青坐在立他十步遠的地上,沒好氣道:“我這條命難道不值那麽多?”
老頭扣了扣眼屎,屈指一彈,彈出老遠,“小姑娘,來都來了,要不要讓老夫給你算上一卦?”
楊青青有氣無力道:“算什麽?”
老頭道:“姻緣,財運,官運,只要你說的出來,老夫都能算得出來。”
楊青青面色泛白,道:“那你算一算我何時回去。”
老頭有模有樣掐指輪算,半晌嘆息道:“姑娘,你真是天煞孤星,孤家寡人的命啊!”
楊青青拔下頭上各式釵钿,放到地上,虛弱道:“這些就算是給您的卦禮,買幾間房幾塊地,以後別再騙人了。”
老頭樂呵呵的收了,楊青青歇夠了便起身往別處去,老頭道:“姑娘,您是中毒了吧?”
楊青青苦澀道:“您這還能看出來?”
老頭從随身拿出一個潔白的小瓷瓶,扔到她手上,道:“老夫潛心研究數十年,才得到這麽一粒百毒可解的藥,看在你為人不錯的份上,就當送你了。”
楊青青哪裏信這些,只當是他的玩笑話,收進袖中,“謝了。”
帳中老頭朝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喊道:“姑娘,老夫真沒騙你!”
在僅剩的兩個時辰裏,沿着偏僻難行的小道走走停停,最後停在一間煙火氣的茅屋,歪倒柴門外。
大約是回光返照,諸事漫上心頭。如果沒猜錯,趙逸沅就是當今六皇子元懿昭,那當初在林中初見他那樣一番出塵的姿态,是不是有意為之?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的目的又在哪兒?
從林中初見,火燒語默湖,到被仁王劫持,再到今日大殿上欽天監監正一席話,一件件一樁樁,看似毫無關聯,但她知道其中必有幕後推手,只是那個幕後推手是誰?
仁王鼠目寸光,不像伏兵千裏的人,那金魚呢?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
在酒館遇見金魚和趙逸沅,他們聊的很是熱絡,應該認識有一段時間了。
皇位,信王,元懿昭,金魚,到底有什麽關系?!
楊青青躺在雪地上,腦子快要炸裂,她的神思也逐漸混沌起來,先是忘了自己名字,最後的最後,忘了那個人怒目圓睜的望着她。
那些回憶算不上美好,更說不上溫馨,卻是她僅有的一切。
在她将忘未忘之際,突然大聲嚎啕起來,若是連那些回憶都沒了,她就真的是什麽都沒了。
楊青青努力側了側身,伸出食指在身旁雪地裏一筆一畫寫着那個人的名字,元字有四畫,兩橫一撇一豎彎鈎,每一畫的書寫都用去大半力氣,寫到最後一畫時,不甘心的閉上了眼。
那個挺拔如青松的身姿最終消散在茫茫白雪中。
她到最後一刻才明白過來,那些所謂的喜歡都是不喜歡。
半個月後,新科狀元王安寧贏取民間女子雲笙,大理寺丞獨子金渝靠着關系任刑部侍郎。至于信王則是老老實實在家看兒養女,不過問政事,有時帶着孩子去宮裏看望身子不好的陛下,落了個賢良的美名。
睿王殿下自那日在大殿中與皇帝陛下長談後,回府後就把私通外人的焦美人遣出府邸,又以仁王私藏兵器為由,将其削爵終身囚禁在其府中後花園的水牢。
昔年京城首個大纨绔睿王殿下搖身一邊,帶兵去西境除悍匪十戰十捷,耗時三年,班師回朝後,順利入主東宮,成為儲君。
太子宮中在一個小角落有一座單獨出來的院子,不大,西南角種有一棵矮矮的松樹,院中有一口古井,井旁放二三藤條編的矮凳,綠衣女婢就坐在井旁,懷抱一只肥碩的貓,念叨着自家小姐什麽時候能回來。
只有在夜深人靜女婢在廂房睡去時,那位一身素服的未來君王才會輕輕敲兩下門,像是一早知道不會有人給他開門,自顧自推門進來,嘴裏的話語悄不可聞,“楊青青,你腦子是不是有病!本王都在外邊敲那麽長時間,也不見你開門!”然後在井邊凳子上一坐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才紅着眼出去。
有時路過的侍衛會聽到院中低低的哭泣聲,因此私下流傳那位已被除去皇籍的王妃魂游索命來了。
說起那位不可說的王妃,稍有點見識的都能說出一大堆來,比如新婚洞房時,就拿一把小銀剪對殿下耀武揚威,被殿下一怒之下遷去雲松院,之後整個王府更是被她弄的雞飛狗跳,稍微有點姿色的侍女都被她攆了出去,臨走時每人還發二十兩的路費!
比如三年前陛下五十歲壽宴,那位王妃更是蝴蝶繞身,美豔的不可方物。
說到最後,總是要感嘆一下,那麽沒心眼的一個女子怎麽就是禍水呢?
而路過的太子殿下每次都默默的聽完,嘴角含笑的離開。
他明白,他的睿王妃那名叫楊青青的女子真的存在過,那名女子膽子很小,只敢跟自己無理取鬧;又很有魄力,在大殿中當着父皇的面護着她的郎君。
而只有這時的他才知道,從前的那些不喜歡竟是如此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