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算計
極盡華麗的宮城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沉重的喪鐘滾雷一樣響徹全城。王城裏、宮牆內, 時間仿佛剎那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凝滞住了,在場所有人在經歷初時的驚詫震撼之後,齊齊望向鐘聲響起的煙波浩渺殿, 然後又在彼此的眼睛裏看見了各種各樣的情緒——哀恸者有之、震驚者有之、憤怒者更有之。
霜靖河曾有獻祭靈力充盈地脈、穩定王城根基的功績,很得城民敬仰。喪鐘的翁鳴聲還未散去,在場不少人當場奔潰失色,放聲痛哭,本該喜慶熱鬧的婚禮剎那間悲聲一片。
聆淵耳中轟鳴作響神魂俱震, 悲從心起。母子之間血脈相聯,鐘聲響起的同時, 他的心口就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仿佛靈魂深處有什麽東西被連根拔起, 還來不及弄清這種異樣的來源, 沉悶的鐘響就宣告了霜靖河的死訊。
——他的母親、從小到大和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初時的驚痛過後, 聆淵強壓下摧心裂肺般的悲痛迅速降下王令:“即刻封鎖全城!戒嚴追兇!”
鲛族壽數可與天齊, 霜靖河雖然多年來瘋病纏身,卻無任何會危及性命的惡疾, 突然暴斃只可能是為人所害。
聆淵緊握雙拳,手面青筋爆出, 可怖至極:是誰,殺了他的母親?
王令一出,場地上頓時一片寂靜,不足片刻後怒聲四起!
來此觀禮的賓客多是魔域七十二城的大魔, 身份尊貴, 實力強橫, 怎麽甘心被困王城?有人斥罵、有人憤怒、甚至有人暴言所謂城主大婚只是一場将衆人聚集于此一網打盡的騙局!
場面一時混亂至極。
可聆淵是一個一旦下定決心就不可能改變想法的人。身邊沸騰的人聲他聽而不聞, 僅是長臂一伸把愣在原地的瀾澈往懷裏一攬,就要前往煙波浩渺殿——他沒有忘記瀾澈對霜靖河的敵意,但是這個時候,他還是希望瀾澈能陪在他身邊,甚至不用說話、不用開口安慰他,只要靜靜地陪在他身邊、讓他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就已經很好了。
可還沒等他打開傳送法陣,一身素缟的梅疏影驟然現身,目光在聆淵和瀾澈之間來回,眼神晦暗難明,仿佛凝聚着無聲的風暴。
“王上,不必如此勞師動衆。”說話間梅疏影擡手捧出一枚小巧玲珑鲛珠:“我有一個辦法,須臾便知兇手是誰。”
聆淵身居高位近百年,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銳洞察力。梅疏影出現的當下,就有一個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升起,脊背上泛起了微微涼意。
“……王太後娘娘生前留下的鲛珠必定封存了她的記憶,與她血脈相連的人的靈力能與之産生共鳴,再現王太後娘娘生前所見,自然也能知兇手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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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預感愈重,聆淵的臉色驟變!
無數個念頭在聆淵腦海裏連成一片,幾乎瞬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
按照梅疏影所言,昨夜瀾澈就已經和她換了身份,可是直到今日才出現在南郊,那麽中間很長的一段時間,瀾澈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事情?
殺死他母親的人嗎……會是瀾澈嗎?他想。
與此同時,忽聞梅疏影一聲銳喝,雙手捧起鲛珠——她要當衆施法打開鲛珠中的記憶!
聆淵一怔,恍然想起他曾在王城設下堅不可摧的結界,用自己的力量庇護整個王城,梅疏影想要得到他的靈力打開鲛珠易如反掌!
果然不出他所料,心念剛動,那邊梅疏影就已納四周靈力強行開啓鲛珠!
一個念頭在聆淵心底怒吼着升起:不!不可以讓她打開鲛珠、至少不能是現在!
“疏影住手!此事暫緩,本王先去看看母——”
他的話被梅疏影斷然打斷:“王上,您不敢看,是不想看還是您早就知道兇手是誰?”
聆淵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極為可怖,高聲斥道:“你這是何意?總之先住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憶念幻城猶如巨大的畫卷漫天鋪展開來,聆淵的的瞳孔難以置信地縮緊——明滅不定的畫面中,瀾澈手中緊握鋒利骨刃,先是以一種難以言明的複雜目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記憶的主人,下一刻,只見他手起刀落,毫不猶豫地劈砍下來!
憶念畫卷戛然而止,空曠的宮城裏一片死亡般的寂靜。
聆淵一寸一寸轉過身來,瞳孔中映出瀾澈掩在紅紗蓋頭下朦胧不可見的面容。
“是你做的嗎?”他問。
瀾澈自然沒有看見半空中的記憶畫卷,卻已從梅疏影的話中猜到了大半。他動了動,輕輕搖了一下頭。
“我沒有殺她。”
他确實無數次想要殺死霜靖河,但唯獨這一次,他沒有下手。不曾做過的事,他不會認。
“你說慌!”梅疏影冷笑,“你身為鲛人,遠比旁人清楚,鲛珠中的記憶做不得假,所以即便你身穿我的衣服、幻化成我的模樣,太後鲛珠記憶中的你也是你原本的樣子!瀾澈,你敢說你昨夜沒有進入過煙波浩渺殿?”
聆淵眉心一蹙,上前一步擋在瀾澈面前:“此事恐有誤會,瀾澈他沒有謀害母親的理由——”
“他有!”梅疏影滿是恨意的眼睛緊緊盯着瀾澈,冷笑道:“瀾澈?讓我想想該如何稱呼你……應龍城的王妃殿下?九幽城主結契的義弟?還是——”她的神情倏然一變,一字一頓道,“瀛洲仙島曾經的皇子殿下?”
四周詭異地安靜了一瞬,随即傳來聲聲掩飾不住的驚呼。
“瀛洲的……皇子?”聆淵眼中一片疑色,“這和母親的死有何關系?”
“當然有!”梅疏影恨恨道:“他将瀛洲覆滅之仇歸于王太後娘娘身上,故而心存怨恨!此事我已有證據,還請王上——”
“夠了!”聆淵斷然大喝,阻止道:“這些事容後再說,本王——”
“王上!”梅疏影倏然跪倒在地,雙眼一眨不眨盯着聆淵,極力維持鎮定:“王上有所不知,瀛洲王室乃是鲛族嫡脈,心頭血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太後娘娘芳魂未散,鲛人心血之力定能助期回魂!還請王上嚴懲殺人兇手,生剜其心以救王太後娘娘!”
冷月無聲,夜色如水。
寝殿內披紅挂彩,紅燭搖曳,床榻四周鲛绡錦帳,绮羅生香。此殿今夜本該是一片旖旎的洞房花燭景象,此刻卻成為禁锢瀾澈的森然囚籠。
瀾澈微垂着頭坐在八尺有餘的沉香木大床旁,聽風吹绡動。他的雙手被一道靈力化成的繩索緊束,交疊放在膝上,嫁衣鮮紅如血,頭上的紅紗蓋頭也沒人敢來為他除去。
其實這個時候用術法來限制他的行動實屬完全沒有必要。瀾澈已經看徹底看不見了,從還未出生的骨肉靈脈裏借來的靈力也在試圖逃離王城時耗得一幹二淨,百年前就已重傷的身體被逼上極限,如今是一絲一毫多餘的氣力也沒有了,即便如今宮門就在他眼前大開,他也未必能夠摸索出去。
瀾澈獨自坐了許久,長而密的眼睫輕輕刮在紅蓋頭上,他的目之所見都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漆黑。其實被奪走雙目的痛苦已經緩緩釋去,可是當身邊空無一人時,心髒卻被黑暗帶來的恐懼狠狠的攫住了,絞痛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已将近一天一夜沒有合眼,此時意識已經有些昏沉,可身體上的疼痛被束縛的屈辱又讓他被迫清醒着。他就這樣不知坐了多久,終于聽見沉重的宮門發出一聲沉悶聲響。
瀾澈在蓋頭後面微微睜開眼睛,他的眼珠還是很漂亮,猶如月色下微微泛着光的海面,根本不像一雙已經不能視物的死目。
沉重、急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道迫人的威壓随之撲面而來。瀾澈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瞎了——傷了眼睛就不用面對臉色可怕至極、攜怒而來的聆淵了。
瀾澈看不見他,只能通過他停在身前的腳步聲勉強判斷對方所在的方位。他微微仰了仰頭,隔着臉上的紅紗“望”着聆淵。事到如今任何掙紮抵抗都已經沒有必要了,他像是忽然釋然一樣,竟朝來人露出一個算得上溫和的笑容。
他隔着一層薄薄的紅蓋頭,輕聲問:“你是來處置我的嗎?”他的聲音語氣說是輕柔,倒不如說是虛弱,短短一句話說到最後幾乎已成微不可聞的氣音。
聆淵甚少看見他這副仿佛虛弱到了極點的模樣。從前的瀾澈,即便剛從百年長夢中蘇醒、即便渾身修為散盡靈脈損毀也不忘張牙舞爪向他示威、使出渾身解數,樂此不疲地想從他身邊逃離。一日前他還因對方膽大妄為的逃婚行為而惱怒、因對方拼死掙紮不願乖乖就範的态度而生氣,可如今想來那時的瀾澈雖然不聽話卻是靈動的、充滿生機的,不像眼前的他——雖然不哭不鬧,卻蒼白而虛弱,卻讓他心髒抽痛、難受至極。
聆淵站在鋪滿紅綢錦緞的喜床前,久久沒有說話——他在強迫自己冷靜。最終,當他硬下心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瀾澈的時候,目中已經凝着霜雪欲來的厲光。
他花了将近一整天時間處理霜靖河的事,此時已是一身疲憊,滿腔的哀傷憤怒都被另外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代替。梅疏影已經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包括瀾澈的身世、他和霜靖河的恩怨、當年瀛洲仙島上發生的所有事情。這些信息一股腦地湧進他的腦子裏,瞬間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忽然迫切地想要看見瀾澈,把這一切都向他問個清楚明白。
王太後新喪,前殿後宮無數雜事等着他處理,可他還是毅然抛下這些事來找瀾澈。來的路上他心裏恨得發癢,恨不得把瀾澈捉到懷裏,狠狠地一口咬下去,把他吞吃入腹。
他應該早一點就這樣做的。當聆淵在煙波浩渺殿看見霜靖河一動不動的蒼白屍身時,一種忽如其來的詭異情緒蓋過所有悲傷和震怒卷上他的心頭,淹沒他所有的理智。
霜靖河的身軀已經被收拾幹淨,梅疏影沒有為她換上素白的喪服,而是讓她身着寝衣安靜地躺在鳳塌上。梅疏影還将希望寄托在瀾澈的心頭血上,直到聆淵抽身離開時還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他取瀾澈心血以救霜靖河。
聆淵沒有理會梅疏影的請求,他大步走上前去拉來霜靖河的衣襟——胸口處的致命傷幹淨利落,下手之人心冷手恨,沒有半點猶豫,聆淵盯着那傷看了許久,眸光越發冷厲起來。
早在瀾澈第一次刺殺霜靖河未果的時候他就該把這個小騙子捉住,嚴厲地看管起來,剝奪他一切自由,再不給他任何機會下手……聆淵心裏發狠地想:如果那樣,瀾澈無法殺死母親,自己是不是也不用面對眼下的兩難境地……
聆淵把思緒抽了回來,無聲地嘆息一聲,面對着瀾澈緩緩俯身,隔着紅紗看着他:“瀾澈,我只問你一遍,真的是你做的嗎?”
短短幾個字,說得無比清晰又用力,仿佛是一字一句從深咬着的齒縫中吐出。
瀾澈很輕地笑了一下,反問:“你和梅疏影不是已經當着魔域七十二城的面給我定罪了嗎?我也回答過你,你既然不信,為何又問?”
聆淵深深吸了一口氣,陡然伸手揭開了瀾澈頭上的紅紗,捏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仰頭看着自己。
“我想再聽你回答一遍——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瀾澈愣了一下,不想被聆淵發現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于是阖起了雙目,平靜道:“那我也再說一次:不是。”他看起來虛弱到了極點,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可是,你還是不信我。”
瀾澈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時他刻意躲閃的目光在聆淵看來卻是一種心虛的表現。聆淵聽了他的話,臉色更加難看了,手上的動作也越發狠厲粗暴。
“我想信你。”他說,聲音莫名有些委屈失望的意味:“可是你告訴我,既然不是你做的,那你今日為何逃婚?”
瀾澈怔了一瞬,嘲諷一笑,理所當然道:“不願嫁你罷了。聆淵,梅疏影既然已經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你了,你該明白我有多厭惡霜靖河就有多厭惡你,要嫁給厭惡之人為妻,你要我如何做到?”
“厭惡?”聆淵低聲重複了一下,随即忽地伸手擡起瀾澈的下巴,目光森冷地望着他,恨聲道:“我不相信!這段時間,你分明有許多機會可以離我而去!那日在九幽城,你可以随君宸玄留下,後來我眼睛受傷,你也可以……”
瀾澈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聆淵神情陰郁,盯着他:“你笑什麽?”
“我笑你自欺欺人。”瀾澈蝶羽一樣的長睫毛顫了顫,臉上的笑意加深不少,“你看你,分明心裏清楚得不得了,裝作不明白有什麽意思?事已至此,我索性與你說明白了,我确實想過要殺死霜靖河,這些日子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也是因為我始終沒有找到機會下手殺她,這才想在大婚之日趁守衛松弛之際動手。只是最後殺死她的确實不是我,你——”
聆淵嗓音嘶啞地打斷了他:“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瀾澈止了聲,不動聲色地等他繼續往下問。
“瀾澈,我問你,從一開始在九幽城的時候,你就計劃着接近我、欺騙我,是因為在那個時候你就想殺死我的母親了對嗎?
所以,我一直以來珍視着的、你我之間的愛情,全都是你的一場算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