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一刀
夜風拂動的鲛绡幔帳, 袅袅輕煙生,風涼香正濃,一輪圓月懸挂天際, 灑落無邊清輝。
瀾澈醒來,掀開層層疊疊的床幔坐在鏡臺前。
對鏡自照的人,容貌昳麗無雙,蕩魂攝魄,靡豔至極, 眸光卻空白冷冽,不見喜怒愛恨。
須臾夜風又起, 紗幔憑風而動, 鏡中隐隐映照出另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君聆淵側卧在床, 呼吸深沉而平穩, 深邃俊美的面容染上一層餍足神色。
瀾澈沒有再看他一眼,手中雪白發帶一纏一繞, 高束三千青絲, 旋身而起時,廣袖白衣迤逦曳地, 如同袅袅流動的輕煙。
他起身走到床邊,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君聆淵, 終究一個字也沒有說,轉身的瞬間,卻見他左手二指不知何時執起一面血紅色的面具輕輕覆在面上,蓋住了他靡豔帶殺的美麗容顏, 血色假面和他一身白衣相互映襯, 宛如雪夜中的一輪圓月, 高懸孤天之上。
舊仇添新恨, 龍城殺氛起。瀾澈雪衣烏發,假面覆臉,猶如身形飄渺的暗夜豔鬼,裹攜一身殺氛,奪門而出。
夜如潑墨,寂靜無聲。
梅疏影今夜比往日疲累許多。王太後霜靖河今日很是反常,以往她都會在每日亥時就寝入睡,今夜卻不知何故,直到子時末才在梅疏影的萬般哄勸下勉強躺下。
“梅兒,我害怕……”應龍城的王太後面目姣好秾麗,皮膚白皙細膩,一眼看去猶如二八少女,唯有看到她那一雙形狀稱得上華美、卻渾濁黯淡的眼眸時,才能隐約意識到這個女人已經不再年輕了。
她這種颠三倒四的狀況已經持續數十年,時而亢奮異常,時而膽小驚懼。應龍城最有威望的醫者杏林君說她身體無恙,但是心有痼疾,怕是一生都難以治愈。
梅疏影跪坐在霜靖河床邊,恭順耐心至極:“娘娘莫怕,此地是應龍王城,戒備森嚴,王上年輕有為,英武非凡,在他治下,不會有人傷害您的。”
“我害怕……”霜靖河蒼白的薄唇微微顫抖,長而瘦削的手掌從錦被出猛地探出,一下子捉住了梅疏影的手腕:“梅兒,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我預感很準的,有人要害我……你信我……”
“這……娘娘,這不合規矩。”梅疏影憂郁片刻,為難地搖頭。她雖名為王太後義女,宮中人人尊稱一聲公主,王上也待她親如手足。可她終究在九幽城生活過長大,骨子裏那種等級分明、以主為尊的觀念已成為無形的枷鎖令她自困其中,因此這些年來,她還是将霜靖河視作主子尊重順從卻不敢親近,更不願行冒犯逾矩之事。
誰知她的話不知因何刺激到了霜靖河,卻見對方神情驟然一變,臉上驚恐瑟縮之色忽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不甘和憤恨。
“規矩?我的話便是規矩!”霜靖河猛地從床上坐起,美麗的鳳目圓睜着,死死盯着梅疏影的臉:“……同為瀛洲公主,為何姐姐就能嫁給王上,我卻什麽也不是,還要天天守着這些破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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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梅兒失言,請娘娘恕罪!”梅疏影跪地賠罪,同時心中嘆了一口氣,知道這是霜靖河的記憶又混亂了,以為自己還是百年前瀛洲仙島的公主,殊不知滄海桑田,瀛洲早已經沒有了……
霜靖河好似最喜看到旁人露出恭順服從的模樣,頓時喜笑顏開俯下身去拉起梅疏影的手,欣然道:“那就說好啦,梅兒留下來陪我。”
“這……”梅疏影無奈低頭,懇求道:“梅兒身上污濁,還請娘娘恩準梅兒沐浴更衣後再來陪伴娘娘鳳駕。”
霜靖河鬧了一遭,像是終于疲乏了,怏怏躺回塌上,沖梅疏影擺擺手:“準了,你去吧。”
梅疏影恭敬地為她整理好一切,這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偏殿中放水沐浴。
旁人看她深得太後王上歡心,總是豔羨不已。但其實只有她一人知道,伺候身患瘋病的王太後并不輕松。
梅疏影和大部分鲛族一樣,雖非嫡支嫡脈,但也擁有得天獨厚的美麗容顏,可是像她這樣的鲛人無論在九幽城還是應龍城都比比皆是,比起其他鲛人她沒有任何長處,直到得到了霜靖河的賞識,将她留在身邊,她才一點一點從一個普通的鲛人女子慢慢成為這座宮殿的半個主人,因此她格外珍惜現在自己擁有的一切,服侍霜靖河也盡心盡力,殷勤周到。
水流漸小,池子很快就被放滿,梅疏影高高挽起墨色秀發,脫下身上繁複厚重的宮裝踏入浴池,把自己埋入溫暖舒适的熱水中。
水溫正好,熱水升騰而起的蒸汽在空氣中氤氲出一層朦楠峰胧的霧氣,梅疏影享受似的長舒了一口氣,準備阖上眼小寐片刻,感受着全身上下的毛孔在熱水中緩緩打開的輕盈感。
就在她雙目将閉未閉的瞬間,一道鬼魅般的白影裹攜着凜然殺意倏然閃過。
梅疏影的身子還僵在池子裏,雙眼卻不由自主地瞪大,寒意悄無聲息地攀上了她的脊柱。下一刻,她想也沒想猛地站起身來,大步跨出浴池,甚至來不及擦拭身體上淋漓不止的水珠,伸手裹上外袍就往霜靖河寝宮急急奔去。
“梅兒,我害怕……”
“有人要害我,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片刻前還被她當作瘋話沒有放在心上的喃喃絮語此刻像是魔咒一樣在腦海中反複循環。
不會的,一定是她們想多了,這裏是戒備森嚴的王城,王太後不可能有事的……
月影低垂,夜蟲聲聲。
瀾澈腳踏落葉殘枝,步伐輕盈掠過夜空,驚起夜鴉陣陣。
他雖修為散盡,靈脈空虛,幸而身法不減,體态輕盈,閃身探入霜靖河寝宮如入無人之境,途中宮婢魔兵竟無一人窺見其蹤。
霜靖河瘋癫半生,對危險卻有着野獸般敏銳的直覺。她在睡夢中察覺到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落在自己身側。待她心念一動,驀地睜開雙眼,從夢中蘇醒時,猝不及防看見一條雪白色的人影現在她面前,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細碎的額發下,是一張猩紅色的可怖假面。
寝宮中明燭閃爍,霜靖河湧起一陣觳觫,濕冷的汗水從後背沁出,很快便沾濕了鲛紗內衫。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想驚叫出聲,卻發現自己的喉頭澀然無力,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強烈的驚悚駭然如同潮水一樣湧了過來,瞬間令她喘不過氣來,她微微瑟縮着,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面前白衣血面的人影見她醒來,微微上前一步迫了過來,緊貼着她的床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我拔不出劍了。”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開口,他的聲音不像他的面容那樣怪異可怖,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好聽,就像成色極好的鲛珠落進金盤,聲音清澈入耳。
霜靖河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瞪大雙眼看着他一點一點伏下身來,幾乎要貼到自己臉上的猩紅色鬼面的雙眼處镂空,隐約可以窺見來人有一雙形狀極美悠遠清闊的眼眸。
只是此刻這雙眼中氤氲着冰冷的、難以化消的恨意。
“所以——”那人的眼睛微微彎一下,像是忽然笑了起來,可他口中吐出的話卻冰冷血腥至極。
“——只好用這柄不怎麽鋒利的骨刃送你上路了。”
話音剛落,白衣鬼面人掌心一翻,淩空握住一把鋒刃處閃着耀目藍光的白骨之刃。
“阿夜,來。”瀾澈右手握着刀柄,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指尖緩緩撫過刀刃,鮮血順着鋒利的刃一點一點滴落在地,可他卻像感覺不到似地,撫摸骨刃的動作輕柔和緩得猶如對待相熟至極的朋友。
霜靖河身體劇顫,美目大睜,深海一樣的眸子裏溢滿了驚駭和恐懼。
“你說,摧毀一個人最珍視之物遠比**上的疼痛來得深刻,我從前也是這樣想的。”瀾澈一手握着骨刃,一手毫不留情地揪住霜靖河的衣領把她從床上拎起,“可是現在,我覺得遠遠不夠。即便雙手染上血腥,從此萬劫不複,我也要親手送她去死——”
森冷幽光一閃而過,薄如蟬翼的刀刃破空刺下,刀刃直逼霜靖河咽喉!
“撕拉——”随着一聲裂帛般的輕響,刀尖刺破血肉徑直貫體而入直到抵到一根堅硬的骨頭,鮮血泉水般洶湧噴濺,沾染上瀾澈雪白的廣袖長袍。
“你——”瀾澈緊握骨刃刀柄,整個人都愣住了——骨刃鋒利的刀尖并未貫穿霜靖河的咽喉,一截雪白纖細的手腕攔在他面前,千鈞一發之際擋住了他刺向霜靖河的刀鋒。
“來人!有刺客襲擊王太後娘娘!”梅疏影趁瀾澈愣神之際,一把拽過霜靖河無力的身軀護在身後,甚至顧不上幾乎被刺了個對穿的手臂,反手就要去摘瀾澈臉上的假面。
“……”瀾澈心知大勢已去,憤然轉身欲走,可被梅疏影的尖叫聲引來的魔兵已然迫近,他身法雖在,體力卻不支,勉強避開魔兵的殺招卻始終無法走脫,不過片刻便已氣空力盡,竟連勉力支撐都做不到了。
“無知惡徒,束手伏誅吧!”為首的魔兵橫刀在手,寒光迫人的刀鋒劈頭砍下!
作者有話要說:
瀾澈:化個美美的妝再去砍人,成功了不會被發現,失敗了也不顯得太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