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送命題
聆淵從宮道的另一邊走了出來, 面色含霜,黑黢黢的眼睛盯着談司雨,雖未明顯動怒, 聲音卻冷得吓人:“談卿這是想把本王的王妃帶到哪裏去啊?”
談司雨沒有料到本該在正殿處理公務的君聆淵會忽然出現,冷不防愣了一瞬,但他宦海沉浮數百年,機敏聰慧,幾乎立刻想到了說詞。他先是對君聆淵恭敬一禮, 随即道:“王上誤會了,臣今日上宮殿山頂觀察天象, 下山途中偶遇……這位殿下, 見他眼生又面露憂郁之色, 臣見他也是鲛人一脈, 一時心生親近照拂之意,才會一時失言, 唐突了王妃殿下, 還請恕罪。”
“面露憂郁之色?”聆淵沉聲重複了一句,随後突然捉住瀾澈的下巴令他擡起頭, 自己的目光自上而下掃過他的臉。
“你有什麽煩惱的事嗎?”
他說這話時,聲音輕緩溫柔如同閑話家常, 可冰冷的五指卻帶着難以掙脫的強大氣勁。瀾澈就這麽被他擡着下巴,不得不維持着仰頭的動作,最終在他極有壓迫感的視線中緩緩搖了搖頭,道:“沒有這回事。”
聆淵放開他, 挑釁似地望着談司雨。
還不等談司雨說話, 總算和聆淵拉開距離的瀾澈轉身就走:“我有些累, 先回去了, 你們慢慢聊。”
見瀾澈離開,瀾澈也顧不上向談司雨問罪,趕忙追了上去,在花園中拉住了瀾澈的手。
“喂,等一等。”聆淵握着瀾澈的手,語氣有一些森然:“走這麽快幹什麽?該不會是心虛了,真的準備和其他男人私奔吧?”
瀾澈:……
他擡了一下眸,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從聆淵臉上瞥過,不由心中一沉:聆淵一動不動地注視他,目光專注得仿佛自己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都不能逃過他的眼睛。
一個疑問在瀾澈心中緩緩升起:
聆淵是什麽時候來的呢?自己和談司雨的對話他又聽到了多少?
“你看你,我逗你玩呢,你這一臉驚恐的模樣倒像是真的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瀾澈驀然回過神來,下意識道:“沒有。”
方才有那麽一霎那,他幾乎以為聆淵已經完全看穿了他,驚懼的情緒一點一點攀上他的每一寸肌膚,直到聆淵開口說話他才放下心來:聆淵并沒有聽見談司雨和他談話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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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澈暗自松了一口氣,瞬間調整好表情,故作懵然道:“我要走也不會和一個不知底細的人走,若不是你說他就是談司雨,我連他到底是誰都不知道。”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談司雨今日對他所說一番話,目的絕不可能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單純。他雖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應龍城長留,但是即便要離開,他也不想與居心叵測、目的不純的談司雨合作。
“也對,而且我相信你的眼光,你看不上那種弱不經風的小白臉。”聆淵似笑非笑地挽着他的手在花園裏信步行走。
“談司雨乃應龍國師,其父就是鲛族大名鼎鼎的國相談千秋。”聆淵回首對瀾澈笑了一下:“你們鲛人應該都對他的事跡耳熟能詳。”
“沒有,”瀾澈淡然道:“你忘了嗎?我在凡界長大的。他有什麽事跡?”
“瀛洲仙島時期的舊事你不知道也就罷了,只是談千秋為應龍城立下的功績你作為未來王妃若是不知恐怕不太合适。王城未立時,便是母妃請求談相出面,暗中聯絡這些年散落魔域的鲛人勢力助我建城,後來王城缺少地脈之力,也是他向母妃獻計,用瀛洲王妃鲛珠中的力量暫代地脈之力。”
“原來是他……”
聆淵疑道:“什麽?”
“沒什麽,”瀾澈回過神來,嘴唇微微一勾,浮起的笑意掩去了他臉上混雜着殺意、憤恨的表情,“那麽,如此德高望重、功名顯赫的談相,如今又身在何處呢?”
“王城建立後,談相便以年事已高、心力不濟為由避居國相府,并指派其子談司雨入朝擔任國師要職。”說到這裏,聆淵忽然嘲弄一笑,不屑道:“在我看來,談司雨雖有才名,但比起談相來卻遠遠不及,若非看在談相的面子上,我根本不可能讓他進入權力核心、左右朝中局勢……”
瀾澈打聽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忽然話鋒一轉問:“他們要用動用瀛洲王妃的鲛珠,這事是你首肯的嗎?
“王城初立一團亂麻,母妃難得意識清明,見我被地脈的問題困擾,便與談相商議,得知可以用鲛珠的力量充盈地脈之力,那種時候新立的王城搖搖欲墜,根本沒有時間猶豫,母妃便祭出全身修為打開鲛珠,化解危機……你問這些做什麽?”
“好奇罷了。”瀾澈随口道:“畢竟是我鲛人族中舊事,聽到了就多問一嘴。只是我沒有想到,你那母妃瘋癫半生,卻做了不少扭轉乾坤的大事,說來你如今能坐穩王位,也有你母妃的一半功勞。”
瀾澈心中恨毒了霜靖河,說話的語氣自然不會好,惹得聆淵無可奈何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嚴肅道:“說了幾次,她也是你的母妃,不可如此無禮。”
“你倒是維護她,”瀾澈微微偏過頭,不讓聆淵看見自己眸中意味不明的目光:“因為她的緣故,你自出生後便不得九幽王的疼愛,你小的時候她更不曾照顧過你、回護過你……你就一點都不怨她嗎?”
聆淵想都沒想,坦然道:“怎麽會呢,她畢竟是我的血脈至親,小的時候的日子雖然很苦,但是在煙波浩渺宮中無數個孤獨寒冷的晨昏,只有她一人時時伴着我……不過好在後來你來了,澈兒,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感謝你,将我從那個冰冷的世界裏帶了出來,帶我來到溫暖燦爛的人世……”
瀾澈:“原來在你心中,我和你娘一樣啊。”
聆淵:……
這還沒有大婚他的王妃就對浪漫過敏了嗎?
“如果有一天,”瀾澈忽然收起了臉上似有若無的笑意,一字一句緩慢卻認真地問道:“我親手殺死了你母妃,你會恨我嗎?”
剎那間周遭忽然變得很安靜,靜得連彼此相交的故意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瀾澈睜着一雙波光流轉的眼默然看了聆淵片刻,率先撐不住移開了目光。
“我只是随口問一問,你別當真,我……”
“哈哈哈哈,”話音未落,只聽聆淵忽然大笑出聲,快步走了兩步擋在瀾澈身前,雙手扶在他的肩上,低頭看着他。
聆淵的眼睛形狀銳利好看,眼皮微垂着的時候,纖長的眼睫在眼尾勾勒出一道弧線,更顯得他目光灼灼,帶着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勢。他看着瀾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所以你鋪墊了這麽多,就是想問這個問題?”
瀾澈被他看得心慌,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懵然道:“什麽?”
聆淵低聲笑了起來:“我曾聽說凡人夫妻偶爾也會問彼此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問題,其中廣為流傳的一個問題便是妻子問丈夫:如果我和你娘同時落水了你會先救誰。只是我沒想到你也會這樣問,而且你的問題更要厲害許多,別人是救人,你這殺人才是貨真價實的送命問題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瀾澈又急又怒,一時竟連雙頰都泛起了緋紅,“沒和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認真什麽?你真想殺我母妃?”聆淵看着他,滿眼都是調笑的意味:“那我也認真回答你,我不信你會做這種事。我認識你數百年,從未見你殺過人,君震鱗死後,君宸玄對你言聽計從,即便如此你也沒有為難過當年欺辱過你的魔市之人,這樣的你有什麽理由為難一個人事不知的婦人?所以不要再問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了……還是說你其實是想聽我親口說我有多麽愛你,愛到足以容忍你傷害我的至親?”
我沒有覺得你會原諒我……
瀾澈心中默嘆一聲,阖了阖目很快又睜開,不依不饒道:“那我換個問法,如果我真的做了傷害你、傷害你親人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這……”聆淵的目光向他一瞥,認真思索了片刻,慢悠悠道:“這得分情況。”
瀾澈仰着頭,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神中竟帶着些許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意味。
早年二人同在九幽城,只要瀾澈有求于人又不想開口,便會無意識地露出這幅表情,現在想來,如今的瀾澈在他面前仿佛把自己包裹在一個柔軟透明的殼中,有意無意收斂自己的情緒。他許久沒有見過情感如此外露的瀾澈,心中只覺可愛極了,忍不住湊近他的耳畔,玩笑道:“……得看嚴不嚴重,情節較輕的,你讓我親一下便好,若是你真的把我傷得狠了——像之前你捅我一劍那種程度的,不給我生個孩子是哄不好的。”
瀾澈:……
他竟真的歪着頭認真思索了片刻,張口又閉口,最後仿佛下了某種決心,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問道:“你是真的很喜歡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