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容蝶出現在醫院的時候,司懷衍剛好準備驅車離開。
男人隔着車窗,遙遙看了她一面。
容蝶戴着白色的寬檐鴨舌帽,頭發沒紮,簡簡單單披散在肩頭,一身簡單的黑色薄短款面包服,下搭深藍色牛仔褲,身量亭亭,青春靈動,是來來往往人群中一道靓麗的風景。
左周頻頻看向車內後視鏡,忍不住有些替大老板感到着急。
“司總,內個您打算....什麽時候和容小姐她說明白啊?”
司懷衍沉默片刻,一開口說的卻是:“她不記得我了。”
口吻淡淡,透着一股禁欲男人獨有的落寞和傷感之色。
“額……”六邊形金牌小特助大感不妙,轉頭慌忙安慰:“嗨,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不記得也是情有可原……”
司懷衍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直至容蝶的身影消失在醫院正門後的視線裏,淡淡撂下句:“回公司。”
左周半點兒沒含糊:“得嘞!”
黑色勞斯萊斯幻影平穩駛離醫院大門。
不知是不是司懷衍故意而為之,每次都專門挑容蝶不在的時候來探望關老爺子。
關老爺子自打住進來後,左周和院裏領導打過招呼,給他安排的都是最頂級的照應,只是醫院這種地方斷不能跟外面的廣闊天地相比,難免覺得日子枯燥無趣,老爺子征得同意于是在窗臺那裏種起了綠植,每天灑灑水。
散尾葵翠綠的葉子能滴青,陽光下頗具生機。
他提着灑水壺,扭頭沖走進來的容蝶和藹一笑:“容小丫頭,今兒可好啊?”
容蝶剛兼完游樂場管理員的職,回來放下裝有複習資料的帆布包,點點頭:“還行,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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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老樣子。”面龐可親。
容蝶不禁想,要是爺爺在世,估計和他差不多歲數。
至于姥爺麽…她毫無印象,因為姥爺在她媽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
容蝶看一眼床頭王女士今天的挂水記錄單,每一欄都是圈勾,沒有打叉,看起來還算配合,只是王女士最近總抱着手機不撒手,容蝶每每靠近,她就像心裏有鬼似的迅速将手機頁面合上,然後縮在床的最內側,只将消瘦的背留給她。
容蝶知道她身體疼,從前的那些爛習慣這麽久了也再沒碰過,每天都很聽醫生的話,按時吊水吃藥...能做到這種地步,已經算是很聽話了,于是就沒有管太多,任由她随意作去了。
床邊角落裏放置着醫院配備的銀色水壺,裏的熱水還是昨晚上添的,容蝶注意到後準備去新接點兒。
她抱着熱水壺,随手也幫關老爺子的那份拿上。
打水房離得不遠,就在隔壁的隔壁,走幾步就到。
容蝶進去後瞅見水表目前的溫度顯示78攝氏度,預計還得再燒一會兒。
水房雖說又大又明亮,但裏面的窗臺很高,還有股子的蒸濕氣,一直留在裏面并不舒服,于是就暫時先從水房裏出來。
出來後她背靠在外面的白瓷磚牆站着,從口袋裏拿出一根棒糖,剝開放進嘴裏。
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
這副畫面驀地一看其實有點兒像在吸煙,畢竟嘴裏含着棒棒糖的紙棍。
且她的模樣透着頹卻不喪的清冷勁兒。
整個人縮在面包服寬大的衣領中,只露出帽檐下邊半雙清淩淩的杏眼。
有路過的小護士看見了,還會不自覺多看兩眼。
容蝶一邊吃糖一邊等水燒沸,視線落在走廊的斜下方,那裏是欄杆。
她目前所在的高檔病房在五樓,而上邊一層是豪華病房。柱狀的大理石杆之間隔着均等的空隙,絲毫擋不住下面來去匆匆的身影,有醫生,有家屬,甚至是滿身裹着紗布的病人。
瞧着瞧着,她年幼時期的某段記憶突兀地被召喚起,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左胳膊連帶着有些發麻。
從前那裏被長針紮過,如今想起時還是能感覺血管裏逐漸空洞的滋味。
司懷衍從電梯裏出來的時候,剛巧就撞見這一幕。
穿黑色面包服的姑娘,靠着牆壁剝開一根糖,放進嘴裏。
接着就開始一動不動靜靜凝望樓下徘徊的人臉。
其實無論看多少次,他的心髒都會覺得怦然悸動。
一旁的左周看一眼靠牆站的少女,又看一眼身旁自己的頂頭大Boss,不禁覺得他倆某些流露出來的舉止和感覺有驚人的相似。
容蝶正吃着糖,兜裏手機忽然開始震動。
察覺到後她換了個姿勢,将手機拿出來,依舊是背靠着牆,只是沒有再将下巴縮到領口內。
未及她說一聲‘喂’,那邊已經幾乎算是咆哮般的開口:“容小蝶!你這兩天跑哪去了?”
聽筒裏的聲音大到幾乎遮不住。是宋青遇。
這一聲中氣十足,容蝶沒料想,耳朵差點沒被震壞,她不禁将聽筒挪遠了一點兒,輕呼出一口氣:“去完成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說,語氣輕描淡寫的。
說罷,将視線落到了腳尖。
身後倚靠的牆就算是她支撐着的點。
剛才在游樂園站了四個小時,腦子裏的數學公式記得斷斷續續。
這會兒她只想吃點糖,補充點能量。
“……你這是加入了什麽組織?”宋青遇嗅到一絲不對勁,她的嗓門隔着老遠都能聽見。
“賺錢組織。”容蝶随口一答,說完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才她站在路邊聽游樂園主管培訓時的場景,不得不說,他們園內培訓的方針還有套路确實有點兒像什麽傳.銷組織。
“嘿——”真是三句兩句不離忙內,電話那頭的宋姐活生生要被氣得心梗:“我說你,容小蝶,你是真想錢想瘋了是吧?心裏到底還有沒有學業這檔子事兒了?”
所有人都在忙期末考,忙着保研,只有她,三天兩頭消失。自打半個月前開始,就沒見她認真對待過學業,每天課一下就沒了蹤影。
兼職賺錢就真這麽重要?宋青遇真想撬開她腦子看看裏面究竟在想什麽。
容蝶沒吭聲,默默聽着好友的勸誡,眉梢起伏間,就這麽不經意的擡起眼眸一瞥。
——迎面望見男人風姿挺括地從她面前出現。
雨夜、高臺、背影。
一瞬間重合。
她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通着電話。
直愣愣地瞧向那邊。
“喂,容小蝶,喂?”宋青遇在那頭喂了半天,她那邊半點動靜都沒。
容蝶本以為和他不會再相見,永不會再相見,可是似乎命運有拐點。
恰似兩道永不會相交的平行線,忽然之間起了褶皺。
容蝶忽然就有種被‘宿命’擊中的感覺。
容蝶打完水回到病房時,司懷衍正斜斜倚靠在窗邊。
男人朗目疏眉,身姿挺拔,半邊身子沐浴着陽光,有種風華濁世的感覺。
關老爺子床周圍的簾子被悉數拉開。
起初容蝶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可是抓住水壺的兩只手真切垂落的重量在确生生地提醒着她,這不是幻覺。
她站在病房門口,腳步忽而頓住。
這時關老爺子注意到了她,笑眯眯地提醒:“容小丫頭,怎麽站在門口,快進屋。”
一句話點醒了她,容蝶沒有耽擱,收拾好心緒趕緊進屋。
“這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臨床丫頭的閨女兒,我沒騙你,生的俊俏吧?”
關老爺子一見到容蝶回來了,立馬同一旁的忘年之交,也就是司懷衍介紹。
注意到她手裏提着兩個水壺,其中一個是他的,又頓時有些感激心疼地開口:“哎喲,容小丫頭,你又幫老頭子我的水壺裏充水去啦?”
容蝶拎着關老爺子的水壺,眉眼間謙卑恭順:“舉手之勞。”她說。
這時司懷衍朝她看了過來,眼神裏透着熟悉的淡淡審度。
就和從前的兩次一樣。
只是他似乎已經不記得她了。容蝶想。
但這很正常。可是為什麽內心深處竟會覺得有些不甘心,似乎不甘心就此被遺忘掉。
“有勞。”他經過時,從容蝶手中接過水壺。
那股重量頃刻消失,容蝶甚至還條件反射地後挪了一下。
曾被被驚豔和好奇過的幽淡香氣再度落入鼻息,是容蝶會反複喜歡上的那一種。
男人伸出手時,手腕處的袖口也同時清晰地暴露在視線裏。
上面的刺繡婉轉似游龍。
容蝶忽然想起,她曾經偶然聽宋青遇說過那麽一嘴,說有些顯貴之人的衣物都是由某某高級衣品店專門定制的——那些衣店有的歷史悠久得近百年,甚至有些衣服上的特殊設計在人世間只此一款,絕無贗品敢充次。
而今衣袖邊上淡金色的紋路,或許恰是在無聲的印證着什麽。
一如他至尊至貴的出身、睥睨不凡的氣度。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容蝶起初對這種事情半信半疑,而今卻深以為然。
“小司,你也別站着,快招呼招呼人丫頭。”關老爺子是個和善的,立馬介紹二人熟悉,“容小姑娘也會下棋,棋藝也精湛。”
容蝶聽聞搖搖頭,只說:“算不得,小的時候跟爸爸學過。”
一旁的司懷衍聞言,眸色濃了幾分,似不經意般的随口問道:“令尊可是象棋高手?”
“不是什麽高手,只是愛好。”
容蝶同他說話,不由自主地,顯得幾分拘謹。
男人的存在感太強,容蝶第一次覺得說話是件如此耗費心力的事情。
他在與不在,病房簡直像是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