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則藍(二)
則藍迷迷糊糊的,只感覺身上一片滾熱,好像有人在拿什麽東西給她擦洗,動作很輕,很柔,像對待一只新出生的小羊羔。
房間裏暖融融的,彌漫着一股濃郁的奶香,還有一種不知名的獨特香氣,絲絲縷縷,叫人心神安定。
則藍慢慢睜開雙眼,視線一片模糊,過了好久才看清楚。她看到很多年輕女人,團團圍住她,有人摸了摸她的額頭,是那位紅衣少女。
碗沿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則藍如夢初醒,猛得紮下去喝了大半碗,瘋狂地舔舐着碗裏的奶茶,她被嗆得咳嗽,女人們順着她的背,柔聲道:“慢些,慢些。”
她被包在一床羊絨織成的細毯裏,則藍從不知道床榻可以這麽軟。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的燙傷也被人細心處理過。
少女在燭火下側着頭看她,頭發編得細密,點綴金飾,随着動作泠泠搖曳,她遣退了那些女人,低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她的聲音不算溫柔,也不恭順,帶着種與生俱來的矜貴與威嚴。她是一群女人中年紀最輕的,容貌也最柔美,但不知為何,則藍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畏。
她手抓着被子,瑟縮了一下,少女以為她是冷,但細看之下,又覺得不像,“你怕我?”
則藍怯生生地看着她,良久,點了點頭,“你說……我是小偷。”
少女問,“那你是嗎?”
則藍誠實地回答,“我是。”少女卻說,“你太餓了,我不怪你。”
少女不是那種善于言談的人,将一盤點心遞給則藍後便閉了口,随後是長久的沉默。她不開口就沒什麽壓迫性,過了一會兒,則藍居然慢慢放松下來,一放松,她就想起母親,手指抓着盤子,壯了壯膽:“……還有人在挨餓,您可不可以也給她一些吃的?”
“或者……您允不允許我把這些送給她?”則藍看着那盤她沒怎麽動的點心。
少女頗感意外:“你是個很擅長讨價還價的小孩。”
則藍眨眨眼睛,“可是我們太餓了,您說過,不會怪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亦是膽怯,片刻之後,少女卻笑了,“你不要這樣,我不會吃人的。”
“你叫什麽名字?”
則藍小聲道:“則藍,平宥則藍。”
“則藍?”少女有些詫異。
則藍随後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平宥則昭,大阏氏所出的嫡長女,平宥部的驕傲。這位貴人聽說自己的妹妹居然在忍饑挨餓,發了盛怒,當日則藍和她的母親便久違地吃上了肉。
則昭親近她,但從來只在她艱難到過不下去時才出手,平時的時候是不聞不問的。
“阿姐是金口玉言,您說一句話,無人敢不從的。”母親又病了,則藍去求則昭派醫官救命。
“我的話自然無人敢不從,但我也不能護你一輩子,”則昭微微擡起她的下颌,“藍兒,我已經十五歲了,不出預料的話,這幾年就會出嫁,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你還小,若我不在你身邊,你要怎麽辦?”
怎麽辦?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她就像一只漂泊的幼鳥,攀在則昭這棵大樹上,吃大樹的果實,喝樹葉上的雨水,在樹隙之中築巢安眠,她的一切都仰仗于她,若這樹沒有了,她又該去向何處?
則昭回答她:“你得自己強硬起來。”
母親的身體實在太差,頑疾拖拖拉拉幾年,最終在一個風夜合上了眼。則昭抱走了哭得昏過去的則藍,留在膝下,悉心教養。
或許“悉心”兩個字太嚴重,她只是給她一口吃的,一間帳子,和她說幾句話,其餘的,只要不是則藍快要死了,一概不管。她就像一個小幽靈一樣,被養在公主帳裏,一日挨着一日,一天天長大。
則昭不愛用侍女,多數時間只有她們兩個人。長久的獨處讓則藍窺得了一些她的秘密,比如則昭不是一直順風順水,她的母親大阏氏一直未能生子,早年備受長老們的排擠嫌棄,險些被廢;比如她并不是天賦的才學,為了出類拔萃,她過得很苦累。
比如……她并不是不愛笑,她是怕笑容會叫人顯得脆弱,崩壞了威嚴的皮子。
則昭有很多書,散在帳子裏面,各種各樣的門類,随意她拾取。她最喜歡其中的一些有圖畫的本子,繪着很多她沒見過的動物花草。
有八角蓮、人面子、九頭草……還有很多她叫不上名字的東西。則藍閑來無事,取了紙筆來,一一臨摹,做成自己的小冊子。
有一次,意外被則昭發現了,問她:“你喜歡這個?”
她點頭:“喜歡。”
“為什麽喜歡?”
“因為有畫,好看。”
到底是小孩子,言語稚嫩,則昭笑了好久,然後說:“你這樣也好,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藍兒,我且問你,要是我把你送到勒麗那裏,跟着她學習醫術,你願不願意?”
勒麗是暫住在平宥部的神方游醫,醫術和巫術一樣高明,多少人求着她收自己的子女做徒弟,但則藍一聽之下,卻無甚喜色,牽住則昭的衣角:“……你不要我了?”
她猛得撲在則昭身上,像一只無助乞憐的小獸,除了用力抱住的這個人,誰也不聽誰也不信。則昭沒有料到她的反應,愣了一愣,回神時才發現自己腰上濡濕了一片。
則藍咬着她的衣角,紅着眼睛,哭得很可憐。
這個孩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饒是心硬如她,也不免感慨觸動,她捧起則藍的臉蛋兒,小姑娘被她養出來一點兒肉,揉起來像面團,則昭捏了她兩把,柔聲笑道:“你還能老跟着我不是?我又不是你爹娘。”
則藍的娘已經去了,至于爹……她幾年下來也見不到幾面,連他長幾個鼻子幾個嘴巴都忘記了,她将頭往則昭身上靠,“我倒情願你是。”
則昭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她的腦袋,像給小動物順毛,良久,嘆了口氣:“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想讓你能有個一技之長,将來,無論走到天南地北,都有東西傍身罷了。”
天南海北?則藍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出過平宥部,不知道則昭為何會為這虛無缥缈的事做打算,她又扣牢了她:“……我要阿姐。”
則昭嘆了口氣,“我又不是要把你扔了,只是不能不盡早謀劃,前幾日你二姐的事情,你也看到了。”
則藍想起前日,全族送二姐則羽出嫁。則羽滿頭金翠珠飾,打扮得那樣美麗,眼卻紅腫得像桃子,上辇轎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發了瘋,拉開了旁側一個侍衛的刀,就要往上碰。
那刀寒氣森森,血槽裏遍布深紅的血垢,她卻滿臉決然,一心向死。但周圍的人眼疾手快,将她搶了下來。
喜事險些變喪事,父親勃然大怒,下令叫人捆了她的手腳,堵了她的嘴巴,由人扛着,架到喜轎上。則羽淚如雨下,哭花了妝面,滴落在雪地上,胭脂嫣紅一片,像一叢血梅花。
直到轎子被擡出了視線,則藍仍能聽到她的嗚咽,新嫁娘用身體狠撞轎身,一聲一聲,撞出一陣沒有喜氣的鼓點。
則昭慘然一笑,言語寂寥:“婚姻是女子必須過的一道坎,過得好了是夫妻和睦舉案齊眉,過得不好,便是人間煉獄。但這個坎要怎麽邁、邁不邁,都不是女人自己選的,尋常女兒或許還有轉圜餘地,但是我們這些人,身上背着利益、家族,半點由不得自己。”
“常有人抱怨,說自己漂泊困頓無所依托,如同浮萍一葉,柳絮一團。我倒希望自己能變成柳絮一朵,飄飄悠悠天地之間,倒好過被禁锢于此,做人砧板上的肉。”
天地之間卷起狂風,迷了人眼。則昭紅衣獵獵,似乎下一秒就會随風而起,但雙腳卻像被牢牢禁锢于地下,動彈不得。則藍突然明白,她的阿姐不是一棵紮根地下,仍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菩提巨樹,她是一只被锢緊翅膀,鐵鏈自骨肉間穿過,牢牢鎖在宗族石碑之上的金鳳。
金枝玉葉籠中人。
但則昭卻告訴她,藍兒,你還是可以做鳥兒的。
則昭送她去勒麗處,拜勒麗為師,學習醫術、藥理。她跟随師父行醫采藥,去聖地朝拜,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山外的高山。
這一晃,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