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則藍(一)
或許是華清渡的眼神語氣太鄭重,竟将則藍的滿肚子話憋了回去。那張終日不得閑的嘴難得沉默的,她愣愣地看着華清渡,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華清渡也沒有再說話,兩人就這樣默默立着。
過了半晌,平宥則藍向上吐了口氣,“那他呢?”
華清渡反應了一下,才知道則藍是在問瓊芥的态度,他微微垂首,道:“他不反對我親近,對我很友善。只是……他并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我親他是什麽意思,抱他什麽意思,說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他統統不明白,油鹽不進的……他只是覺得我是他主人,所以由着我。”
聞言,則藍重重嘆了一口氣,勸道:“這條路違背倫常人理,逆轉陰陽,本就是為世人不容的,若你們彼此一心,同心協力,倒不算十分的苦。現在你剃頭擔子一頭熱,他又不喜歡你,你怎麽挨得下去……”
“他沒有不喜歡我,”華清渡硬生硬氣地道,“他只是不開竅。”
則藍嘆了口氣,心想他華清渡又不是香軟女兒,那一位對他不開竅,可不就是不喜歡嗎?但她知道華清渡是個外軟內硬的,不好直接說出來,只能問:“那他若一輩子不開竅怎麽辦?”
“那我就等他一輩子,看着他,守着他,”華清渡長舒一口氣,“也不算太虧。”
他碧綠的眸子看向地下,幽深如水,竟卷開了則藍塵封多年的一樁心事,她嘆了口氣,沉聲道:“情深必傷,一個是你父親對你母親,一個是你,都是如此,這是要折壽的。”
她這句話一出,華清渡不知道是被觸怒了那根神經,竟然冷笑出聲:“折壽?大夫人說笑了,我母親不過一介女流,活了就活了,死了去平宥部再娶一個就完事兒。他華城主是蓋世英雄,這天下離了他,太陽都不升,月亮都不落的,我母親何德何能,配叫他折壽?”
他像是一口氣吐了半生的怨氣,則藍被他嘲弄得微愣,片刻後,喝道:“華清渡,你說這話,不怕誅心嗎?”
“誅心?”華清渡急怒攻心,不禁大笑起來,“你說我誅心?那年我和母親被歹人抓去,足足七天七夜,他哪怕早一點來,我母親都不會死,你說他誅不誅心?”
“他在新婚之時,給過母親一只機關燕,刀槍不入,巧奪天工。他說若有危險,以此燕傳信,半日之內他必到。可憐我母親心心念念,盼着他來,被活活折磨致死……你說他是癡情種子,情深如許,那我母親重傷不治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他幾乎說不下去,聲音哽咽,字字泣血。則藍看着華清渡,喃喃道:“我竟不知道,你心裏有這麽深重的怨。”
他總是一派浪蕩散漫的模樣,所以沒人知道,他心中的苦痛已經郁結入肺腑。則藍長嘆一聲,“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和則昭阿姐,在他心裏的分量是極重的。”
“極重?大夫人說笑了,他能為了一場謀劃舍掉發妻,為了一個匣子慷慨赴義,把我,還有飄飄,随手丢在這離亂世道裏。他光明磊落,大公無私,怎麽會把兒女私情放在心上?”
那個匣子就揣在腰裏,滾燙滾燙的。華清渡心裏五味雜陳,不知是怨他父親多些,還是什麽其他的更多。
則藍堅持道:“……他接到阿姐的傳信之後,很快就帶人前去營救,但被圍困了幾天幾夜,這才……”
華清渡不信,咬牙道:“他是不世出的高手。”
“他是高手,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是人又不是神仙,”則藍急聲道,“對方手段陰狠,他中了劇毒,險些不治!”
則藍怕他不信,又補充道:“那毒極詭極烈,武功越高症狀便越嚴重,毒發時全身抽搐,面色青金,痛不欲生。你仔細想想,自那之後,你父親有沒有再出過手?”
那一役之後,斬岳槍就此銷聲,确實能與則藍所說對上。但這些事情遠遠超出了華清渡的認識,他半信半疑,道:“你又如何得知?”
“因為是我給你父親拔的毒,有脈案為證。”
則藍不願意再看華清渡那雙酷肖的眼睛,她側過頭去,緩緩合上眼睑。
那一年,則藍不過五歲,是平宥族長和最低等侍女生的女兒,沒名沒位,無才無貌,是個貓嫌狗不理。
她生母身份低膽子小,經常被欺負,族裏的人總是克扣她們母女的東西,則藍從出生起,從來沒有吃飽過。
平宥的冬天很冷,她們裹着破皮子圍着火爐,爐裏的暖意已經幹涸。母親感染了傷寒,正在不停咳嗽,則藍試了試她的額頭,燙得燒手,手腳卻冰冷的,她說:“我去給你找點兒炭火。”
母親拉住她,咳嗽着,“外面冷。”
則藍掙開了她的手,一掀門簾走了出去。
草原的冬天沒有色彩,草根幹枯失水焦黃在地下,山地的風帶來了一場白雪,天地、遠方、眼前,都是凄慘的白。則藍漫無目的地走着,冷雪順着鞋子破爛的縫隙,一點一點漫進去,變成徹骨的冷。
她想要撿一些熱熱的東西,炭火、樹枝,或者草皮也行,但暴雪隐藏了一切。則藍艱難地走着,疲累、失望,直到——
她看見了一片篝火,在大帳之前,劇烈地燃燒着,火上架着一只小鍋,散出濃郁的香氣。
有人在煮奶茶。
奶茶滾了,将鍋蓋頂得一冒一冒,順着鍋蓋的縫隙流下,散出淡淡的甜香味,但煮奶茶的人不知道去忙什麽事情,沒有呆在近旁。
則藍很餓、很餓。
她的目光被鍋子吸住,像幹涸的茶漬一樣,黏着在鍋壁上。她只喝過一次奶茶,在她父親的生辰宴上,很香、很香。
喝了就會變得暖和起來。
則藍伸出了手,抓向架子上的鐵鍋,金屬質地的把手燙如烙鐵,一下子就在她手上燎出了大顆的水泡。則藍痛得不行,抱着手眼淚汪汪,但她咬了咬牙,又伸了過去。
娘親還在生病呢……
但下一秒,身後傳來腳步聲,則藍猛得轉過頭,聽到來人說:“小偷。”
則藍蹲在地上,仰視着那個人,她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一身張揚的紅衣,如火般站在一世界皚皚白雪之間,漂亮得驚心動魄。少女很高,背着光,重複道:“小偷。”
則藍如夢初醒,撒腿就跑,那人卻不準備放過她,一把拉住她的衣服下擺,向後拖拽。一個向前跑,一個向後扯,衣服不堪重負,只聽“刺拉”一聲。
少女只是輕輕一扯,沒太用力,沒有料到這衣料差到這個地步,手裏拽着衣角有些愣神。她低頭,看着地上被她扯倒的小姑娘,那麽瘦小,就像一片羽毛。
則藍的手狠狠扣住雪地,拼盡全力向前爬了兩步,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