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固有一死,或早死或晚死
都說醫者難自醫,平宥則藍懷孕的時候比十個漢子加在一起還要勇猛,到了生産一關,卻意外難産。這裏缺醫少藥,幾個大夫産婆江湖游醫不管什麽男女大防全被派了進去,但平宥則藍的聲音還是一聲賽一聲的凄厲。
華清渡從左走到右,又從右邊走到左,如熱鍋上的螞蟻,踏翻了一片地皮。
平宥則藍從清晨一直發動到下午,直到裏面的産婆石破天驚地大叫一聲“生了”,衆人才松了口氣。
一路舟車勞頓,缺衣少食,平宥則藍卻生個了肉墩墩的女兒。那女孩吸收了母體的營養,生得四肢圓潤,天庭飽滿,和嬌養的嬰兒沒什麽兩樣。
只是一聲不吭,不哭也不叫。見她這麽安靜,一衆人等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回去,二小姐生得這麽好,該不會是個啞巴?
穩婆一直拍了她的腳十幾下,她才不情不願地叫喚了一聲,好像挺不愛搭理人的。華清渡看着他小妹,直覺這孩子又是個奇人,但安心沒多久,就聽裏面人來報,說則藍夫人不好了,叫他趕緊去看。
華清渡進了滿是血腥味的産房,則藍癱在羊羔褥子上,顯得那麽瘦,那麽枯黃,完全沒有之前的精神氣,好像所有的血氣都被那個她揣在肚子裏的小人吸空了。“子盜母氣”在孕事上并不罕見,但她是個半個大夫,不知如何,竟也不顧了。
則藍夫人長長吸了口氣,斷斷續續道:“事到如今,想不到身邊唯一可以托付的人……還是你這個小鬼。都說生孩子是道鬼門關,我從前總不信……如今也不得不信了……我怕是不成了,那小丫頭,就得拜托你照顧,好不好?”
華清渡按着她的手,望旁邊看了一眼,瓊芥領着還流口水的華震秋,剛出生的姑娘被穩婆抱着,那麽小一團。他感覺老天爺也是夠諷刺,知道他一門心思要斷子絕孫,竟然想出這麽個“兒女雙全”的鬼方法。
不過他沒什麽給人當爹的嗜好。華清渡垂下眼,對着平宥則藍,道:“不好。”
平宥則藍瞪大了眼睛,“不……好?”
“是,不好,”華清渡咬字很重,“你今天要是敢眼一閉過去,你閨女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沒人把她當小姐看,随便摔打着養,我給她吃馬料吃狗屎,還會有人叫她是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等她成年,我就随便找個比她大三十,不,四十歲的老族長,把她嫁過去,嫁妝也不給,讓她和三十個小老婆争寵……”
他一臉冷淡,平宥則藍被氣得回光返照,差點當場彈起來打他,低喝道:“你他媽混蛋!”
穩婆還在不停往平宥則藍口裏灌止血的湯藥,她喝下了一半,另一半順着嘴巴流了下去,口中不住罵道:“華清渡,你敢!你敢害我兒,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華清渡道:“我有什麽不敢的?你做人都護不住她,難道做了鬼就能?你做了鬼也是一樣沒用!”
一衆仆從、郎中、穩婆,都吓了個半死,驚愕地看着他牙尖嘴利地忤逆繼母。華清渡冷笑一聲,“你們也知道世道艱難,活命比眼睛一閉死掉難了不止百倍,每個人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已經是精疲力盡,還動不動就托孤,讓別人給你養孩子。托人照拂有什麽用?那丫頭巴掌大的一點兒,已經沒了爹……難道我這個做哥哥的,會比你這個懷她十月的親生母親更疼她嗎?”
各種靈丹妙藥還在流水一樣往她嘴裏送,平宥則藍氣得直咳嗽,剛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冷靜一下,眼皮就被人扒開:“不許死!你想她過得好,就給我睜着眼睛好好看着!”
平宥則藍被迫睜着眼,擺出個很憋屈的姿勢,她一肚子火氣,胳膊突然又有了力氣,捶了一把床,無聲地罵道:我艹你十八輩老祖宗!
大概是為母則剛吧,平宥則藍實在害怕愛女被她的惡毒哥哥算計得一世凄苦,在鬼門關幾次徘徊,折騰了小半夜,身下的血居然止住了。
等到平宥則藍情況穩定,蒙頭睡過去,華清渡才起身離開,只是他小姨似乎對他怨念頗重,一只手死死攥着他的外袍,鉗子一樣捏緊了掙不脫,他沒辦法,只能脫下來,任由她洩憤一樣握着。
瓊芥将自己的外衣解了,給華清渡披上,溫暖的衣服帶着點他特有的味道,讓累到半死的那位精神一振。華清渡用鼻尖輕輕碰了下他的衣服,“那崽子呢?”
瓊芥道:“拜托生産過的婦女喂了些母乳,吃飽了睡得很香,已經被嬷嬷抱去了。”
“沒心肝兒的,”華清渡嗔怪了一聲,一臉疲色,勉強朝瓊芥彎了下眼睛,“幸好平宥則藍活了,不然,我氣死後母,死後說不定要下拔舌地獄。”
瓊芥笑了一聲,“就你這張嘴,鬼差來抓你,都要被罵得抱頭鼠竄。”
華清渡聽了他的話,大笑了幾聲。
待到安歇,已經是四更天了。瓊芥在夢裏動了動,感覺後背貼了個熱乎乎的東西。他翻身坐起來,卻看到是華清渡躺在了他旁邊,正用一雙如洗的碧眼在看他。
瓊芥出了口氣,又躺了回去,沒好氣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這裏吓唬人?”
華清渡睡不着,鬼使神差躺在了這裏,剛安定沒多一會兒,就被人逮了個正着。他笑了一下,眼睛向旁邊一看,兩人的青絲彼此交織,縱然中間還隔着些距離,也自欺欺人,可當做是耳鬓厮磨了。
華清渡開了口,“你知道嗎,我最讨厭別人對我說‘死也瞑目’這四個字。”
不願去死的人總有求生的意志,但瞑目了就是死得完全了,救也救不活,對這人世毫無留戀了,那生者又算什麽?仿佛對死者來說什麽也不是。華清渡想,要是有一天他死了,不要人合他的眼睛,就那麽大睜着,銅鈴一樣,一定要吓鬼差一個大跟頭。
他把這個主意和瓊芥說了,那位愣了一愣,笑得直發抖,然後從根本上鏟除他的問題:“你不會死。”
華清渡一舒眉,“人固有一死。”
瓊芥依然笑着,“我老爹說過,只要還能吃肉,就能活命。”
他言罷,華清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餓了。”
瓊芥一翻身坐起來,把衣服一紮,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裏提了三只野兔,那兔子早已死了,變成肥嘟嘟的三團肉。
風息軍打來的獵物都安放在後面的倉室,瓊芥一來一去這等神速,一看就從那裏取的,華清渡笑着罵他監守自盜,瓊芥就乖乖受着,也不辯駁,指了指外面:“偷吃的時候去外面,避着點兒人。”
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天邊的半根殘月見證,兩人矮着身子跑過營地,一路溜到山背後。華清渡披着灰白狼皮大氅,撐着腦袋坐在石頭上,看身邊那位生火剝皮。
瓊芥一雙假手十分靈巧,捏着無心短刀在兔子肚皮上一割,順着塞進去,轉了一圈,就将一張兔皮去了個幹淨。他将兔子串成串兒,在篝火上放好,奇怪道,“你看我幹什麽?”
“你這對依骨,用得倒是靈。”
瓊芥笑了笑,“熟能生巧而已。”
早在風息城之時,華清渡就暗中派人尋過醫者,打聽是否能有人能夠續上枯死的經脈,但最終無果。後來,他趁着晚上瓊芥睡熟,研究過他這一對依骨,發現這東西看起來樸實無華,裏面的機關卻非常巧妙。
雙手共計五十四塊骨頭,全部被做了出來。它依靠肩臂部分肌肉牽動,随着使用者對它熟悉程度的提升,能夠做出真手的大部分動作。
持刀持劍雖然不行,但當個輔助器械,已經足夠。
華清渡愛看雜書,學的東西頗雜,懂一點機關術。他模仿那依骨,給瓊芥另外打造了點兒東西,就揣在懷裏,但因為做工實在不大美觀,沒好意思拿出來,将手伸到衣襟裏,捏住他那狼狽的小物件,摸了一摸。
瓊芥專心烤着兔子,直到肉香四溢。
這小庖丁雖擅長“解兔”,但烹饪技法着實有限,兔子外皮灰黑交加。瓊芥看了看焦兔子,朝華清渡不好意思地一笑,很自然地将烤得過火的地方剝掉扔進了自己嘴裏,又把裏面柔嫩的部分沾了鹽巴,送到華清渡嘴邊。
他對他是真的好,掏心掏肺,真心實意,不摻一點兒虛假的好。華清渡就着他的手,将兔肉吃進嘴裏,吞咽下去,烤出來的肉沒加複雜的調料,是最簡單的味道。
肉就是肉,他說拿他當朋友就是真心的朋友,他發過誓不會走,就會真的一直陪着他。
華清渡突然覺得這輩子夠了。
一方天,一爐火,一個人為他偷兔子烤肉,這就夠了。
雖然他不大樂意提,總覺得有打臉之嫌……但是等到百年之後,二人都作古,無常鬼找上門來的時候,他或許是能夠閉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