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蠻蠻
女人披着大袍,靠着兩個枕頭斜坐着。她頭上束着一只兔絨抹額,還是前年做的,已經禿了邊兒。一頭幹枯的長發垂在胸前,懷裏抱着個用羊皮襁褓包着的小娃娃,冷冷看了一眼門口的人,吐出一個“滾”字。
華清渡不滾。
平宥則藍“滾”“小崽子”地罵了他一個時辰,華清渡就抄着胳膊聽着,全當她放了一串屁。等到女人罵累了,他才大模大樣走進去,一屁股坐下。
平宥則藍臉都綠了,手指着華清渡的臉,氣得說不出話,她維持了一會兒這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一疊聲叫“阿荊”,讓他來把這個讨厭鬼拖走。
華清渡不知道從哪裏弄出一根狗尾巴草,逗他那個只會只會吃睡流口水的小妹妹玩,頭也不擡道:“他不在,今天早上帶着人出去了。”
瓊芥此刻正在人腿那麽高的狗尾巴草叢裏趴着,他眼睛睜了足足一刻鐘,眨都不帶一眨地,盯着前方。
視線盡頭是難得的水草充足地帶,孕育了一大片楊樹。華清渡有心要拿下這裏,但因為它距離附近沙漠部落太近,害怕打草驚蛇,一直沒敢妄動。
最近斥候來報,說這片無主的楊樹林內有異動,恐有變故,他才帶了人手來查看。結果從早上蹲到傍晚,別說人了,連兔子都沒看到一只。
苡橋
但就在瓊芥想要下令回去的時候,林內突然傳來喧嘩人聲,幾只火把亂舞着,火光在樹林縫隙跳動。
瓊芥打了個手勢,身後的部下領命,一群人消失在叢林之中……
一大概二十餘人,正手舉火把立在林子中心的位置。騎着高頭大馬的男人們手持彎刀,站成圓形,将四五個身穿胡服的女人護衛在在圓形。
女人們又圍成一個圈,保護着中心位置的高挑女子。那女子以紗覆面,看不清長相,約莫十七八歲,身材極為窈窕。這些人的打扮像是商隊,但不知為何,總讓人感覺等級森嚴。
男人的眼睛瞠作銅鈴大小,兇惡得盯着林下。除了他們之外,楊樹林中還有另一隊人馬,全是彪形大漢,黑巾覆面,不知道來處。
看這副樣子,大概是商隊遭了土匪了。
荒漠裏大多有沙匪,劫殺商賈,侵略村落,所到之處雞犬不留,稱得上無惡不作。商隊最頭陣的男人說了什麽,似乎是部族土語。
為首的沙匪回應他,随即伸出大手,點了點包圍圈中心的蒙面女子,做了一個猥瑣的抓取動作。商隊的男人大怒,高舉長刀,就欲沖過去。
以橋正裏
卻見那蒙面女子舉起玉手,她手上纏着一條長長的金鏈,包裹住五指與手掌,肌膚在月光下呈現如玉的光澤,光是看這只手,就知道她長得一定不差。女子只是輕輕動作,那商隊漢子就立刻安靜了下來,不敢再妄動。
蒙面女子直接與那沙匪首領對話,兩人說了幾句,只聽那沙匪冷笑了兩聲,随後大手一擺,鐵刃在身前舉起。
下一秒,大批的沙匪沖向商隊,沖突一觸即發。商隊的人雖然身手不錯,但架不住對方人數衆多,又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不久落了頹勢。
蒙面女子蹙眉,面色驚慌,撿起一把兵刃抵禦那些沙匪,奈何她勢單力薄,幾次差點被砍中。
一名沙匪壞笑一聲,露出一口黃牙,從馬上伸出大手,向那女子纖薄的後背抓去。蒙面女子手裏的刀已經被打落,睜大一雙碧綠色的眼睛,驚惶地看向向她抓來的大手……
寒光一閃,她害怕地閉上眼睛,相信之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一道滾熱的液體,飛濺到她的臉頰上。
她睜眼,那馬背上的沙匪被一指挖穿割喉,臉上還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他脖頸噴濺出巨大的血柱,像破麻袋一樣頹倒在地。
馬背上坐着一個高馬尾的青年,黑衣黑發,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風吹落了那女子的面紗,露出一張驚人的面容。那青年的目光卻無片刻遲疑,只是道,“上馬。”
青年用沾了血的鐵手拉了她一把,女子翻身上馬,他帶着她,穿過厮殺的人群,到了個較安全的地方,将她放下,又轉身回到陣中。
不多時,瓊芥手下的風息軍已經将沙匪全部殺退。商隊的女人們沖到那蒙面女子身邊,焦急地查看她的傷勢。
瓊芥的手下們正和商隊的男人們說着什麽,聞聲側頭,都愣了一下。
好美的女人!
這是一張堪稱傑作的、美豔絕倫的臉,像每一根睫毛都像被精心雕飾過一般。她只需要站在那裏,什麽也不必說,什麽都不必做,就勾魂攝魄。
商隊的男人咳嗽了幾聲,那些風息軍才讪讪移回眼睛,耳朵已經通紅。瓊芥與商隊了解了情況,他們說他們是從樊都來的,往沙漠各部販賣些瓷碗和鹽巴。
“恩人們是?”
風息軍風吹雨打這麽些日子,一個個都是野人樣,笑着道:“我們原本是商隊的打手,受雇護衛過路的商人。剛準備回家,就遇到了你們。”
那女子大方地走過來,“不知恩人們家在何處?”
瓊芥回答:“不過戎國邊境小城,沒什麽好稱道的。這一片是多部族交界之地,不大太平,你們之後趕路也要小心。”
他提醒過他們要走正經商道,不欲多停留,帶着手下就要回去,卻被那女子叫住:“救命之恩大于天,在下蠻蠻,不知恩人可否告訴我您的姓名?”
瓊芥搖了搖頭,說了句“舉手之勞,不足挂齒,”便跨上了馬。臨行前,他向蠻蠻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其實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這一隊商人是死是活與他無關,他大可以閉上眼睛,繞道過去。
畢竟自己人的安全才是最緊要的。
但若真這麽做,瓊芥心裏不安。
或許方才那個叫蠻蠻的女孩的處境,與當初死人谷的自己太過相似,孤立無援,倉皇無助,只盼能天降神兵,救自己于水火。
那時他走到窮途末路,只剩下同歸于盡一招,卻遇到費竹老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做了那只拉他出深淵的手。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自己有救人之力,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這是他身上僅剩的一點肆意氣。
再多也沒有了。
時到今日,瓊芥才算朦胧地明白了他老爹的意思——何為“無心”?以及為何要“無心”。
有牽挂者有心,無牽挂者無心。無牽挂者飄飄然兮自在,天地任遨游;有牽挂者憂忡忡兮終日,進退有所思。
從前他有父有母,在這世間有所牽挂,但那時候他實在太小。之後舉目無親,四處飄零,做了一會子“無心之人”,只知道習武練功,的确要自在些。
但那種自在,就如踩在雲彩之中,沒有着力之處,身體懸在半空,下一秒就要掉下來。
後來……他遇到了華清渡。
他見過他所有的樣子,歡欣雀躍的、驕傲自滿的、張狂任性的、黯然神傷脆弱無助的。他知道他向往廣袤天地,卻又身負萬重枷鎖。他視他如弟如友,卻又如父如兄……或許還有別的,從此一顆空心塞滿了東西,再也輕快逍遙不起來了。
心髒那麽重,他卻覺得溫馨鼓舞。至少瓊芥知道,這天底下還有一個人需要他、牽挂他。自己不必再擔心死後無人埋,墳前無人哭。
就好像一下子與這人世又連結了起來……又苦又痛,卻又真真正正地活着。
非常重,卻又……很滿足。
瓊芥明白,自己大概一輩子也修不成真正的逍遙道了。
不做大宗師,不做萬人敵,只做華清渡的刀劍好友,竟然也很不錯。
一行人風塵仆仆,趕回營地的時候天色已經半明。但幾處山洞都是鴉雀無聲,半個人都沒有。
幾匹馬兒歪着死在地上,不知道為什麽,折斷了脖頸,傷口處有撕咬的痕跡,能看出啃斷它們脖子的東西牙口很好。
地上有些沾着血的腳印,也不知道到底是人血還是馬血。那些腳印足足有常人的兩倍大,足弓扁平,一直通向荒山裏去。
瓊芥凝視着腳印的盡頭,只覺得眼前的禿山殺氣騰騰,似乎醞釀着一場驚心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