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女孕
蒼茫茫天地,頹馬入沙洲。
同樣的千裏奔馳,卻無目的之地,只身上揣着一張商隊的地圖,記載了沿路的水源和暗河,盼能尋到一片綠洲城郭,暫且依附過去。華清渡的手緊緊握住缰繩,整整一天一夜,一言未發。他望着天邊的日頭,人面對初生的太陽的時候,總會油然而生一種向上的喜悅,而華清渡的心裏,卻是白茫茫空洞洞一片,什麽都沒有。
他幾乎要被無力感壓垮,這種無力叫做天地廣袤,竟無立錐之地。
為世間不容,原來是這個意思。
華清渡的手一直保持着一個握缰的狀态,直到被另一雙更堅硬有力的鐵手掰開,他側過頭去,擡着一雙太重的眼皮兒,對旁邊的那位勉強笑了一笑,垂下眼去。鐵手摸到他的耳邊,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長了一根白頭發,硬挺挺立着,礙眼得厲害,瓊芥忽然感嘆了一聲:
“華清渡,你老了好多。”
明明還是這副皮囊,卻再不是從前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心境。像一夜之間催得抽了枝,發了芽,生了葉,卻沒等到結果開花,便被一陣風雪傾覆過去,只留下滿園枯槁。
瓊芥有心将他的白發拔去,但是假手太笨,做不了這麽細致的活計,只能留着。華清渡側過臉去,疲憊得将臉往他手心蹭了蹭。
他們歇下的時候,夥夫們已經上炊煙了。
則藍即将臨盆,站起來連自己的腳尖也看不見,就算她再如何堅強,也難上馬,只好騰出一個糧草車,讓她在上面卧着。
華清渡看見,微微無語,打馬而過,對着她道:“叫你留下,你不聽,一定要跟着我們走。你就瞎亂折騰,給我惹麻煩。”
平宥則藍是寡婦,待在娘家也是情理中事,偏偏她不樂意,在撤離那一晚,一棍子打暈了一個平宥部的漢子,偷了他的馬跟上了隊伍。等華清渡發現的時候,他們距離平宥部十幾裏,已經沒有辦法送平宥則藍回去。
則藍聽見他說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也知道平宥丹殊雖然為人陰險,但也不至于少她一口吃的。只是肚子裏的這位,不是哪個牧馬人莊稼漢的兒子,這個即将出生的男孩或者女孩,是華舜的遺腹子,華清渡的弟弟妹妹。
孤兒寡母,難免會淪為政治鬥争中的棋子。平宥則藍臉上閃過一絲決然,人生在世最凄慘的便是受人擺布,凡事不能自己做主。她深谙其苦,這個孩子,斷不能重蹈她的覆轍。
“好歹我肚子裏還懷着你爹的孩子,這還沒卸貨,你就要殺驢了?”平宥則藍中氣十足地道,“讓人大肚子,還嫌棄別人是孕婦,想要馬兒跑又想要馬兒不吃草,我告訴你們姓華的,便宜不是這麽個占法!”
則藍明明是個大族女兒,卻很有些市井的潑辣,說話的時候牙齒長出刺,口裏含把刀,叫人難以招架。華清渡也是嘴賤,去惹她,最後被她指天畫地罵了一場,只能夾着尾巴悻悻地道:“我就随口一說嘛。”
還不是擔心孕婦受不了颠簸嘛,真是好心沒好報。
商隊的地圖有真有假,第三日的時候,在荒山之下找到一灣小泉,華清渡下令暫時停馬歇腳。
雖然有水,但是這一片的土層狀态很不好,是無法長期定居住人的,也沒有建城安寨的條件。華清渡坐在山洞的兀石之山,聚齊衆人,“華某有罪,叫大家失家失城,居無定所。将來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實在難以預測。從這裏向西可到戎國樊都,南下也有宣國富麗風物。若各位有更好的去處,我為大家感到高興,絕不攔着,只會在心裏祝大家安好,來世若有緣份,必将今生虧欠一一報償。”
他面向山石,不忍去看身後的人。車馬聲不斷,似乎是有很多很多人離開了,畢竟走這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跟着他走下去,實在沒什麽好處。
但華清渡又有些害怕,怕轉身之後空無一人。
等到車馬聲歇了,華清渡轉了回來,驚訝地發現雖然明顯少了很多人,但有三分之二的城民還留在原地,用瘦到深陷的眼睛望着他。
随後“撲通”一聲,他面前跪下一名白發蒼蒼的風息遺老,在城內素有威望,他這一跪,身後的人群也應聲跪下。
“這……”華清渡抓住老人的手,扶他不起,只好也跪了下去,與他相對,“崇老先生,您這是幹什麽?”
老人淚眼朦胧:“少主,風息一族一直被戎、宣二國視為異類,在他們那些人眼裏,我們是雜種,是只配做奴隸畜生的。但風息人也有心,風息人也想有家國。”
“今天我們留下來,一是因為無處可去,寧可做自由人餓死,也不願做飽餐的腳下奴;二是因為……老頭子我活了七十多年,歷經華氏三代城主,知道華氏一族,是有英雄骨。所以我們也相信少主,不會讓我們餓死!”
華清渡重重嘆了口氣:“我只怕自己是個無能之人……”
老人搖了搖頭,堅定道:“天将降大任者,不會無能。”
或許不是時勢造英雄,而是身處時局之中的時候,英雄不得不成為英雄。
“遭受錘煉的不是頑石,而是璞玉。因為玉不琢不成器,但是頑石……錘煉無用。”
留下的人的心是安定的。沈矇拿着農書,領着人嘗試在沙土上播種作物;屈鳳鳴将風息軍編成獵人隊,去往四方捕獵。
“你怎麽沒去?”風息渡問身邊的人。
瓊芥看了一他眼,打了球球出拳的胳膊一下,叫他把腕子繃直,球球求他要休息,他到底心軟,放他出去。這才答道:“屈将軍讓我來看着你。”
華清渡正在看屬下從樊都傳來的消息,聞言挑眉:“看着我做什麽?”
瓊芥道:“沈軍師說,我在你旁邊,你有人陪着,心情會變好。”
華清渡頗感意外,但心裏也挺高興沈矇和屈鳳鳴二位能這麽有眼色,向瓊芥招招手,“過來。”
他把密信往火上燒了,舒舒服服枕在瓊芥大腿上。瓊芥的腿不像其他風息男人那麽粗壯,也不像女人細膩柔軟,而是筆直修長,透着一股富有生機的韌勁兒,軟硬适中,枕起來很舒服。華清渡疲累的時候,總愛往上躺。
偏偏被躺的人完全不覺得有什麽,只要他喜歡,就給他卧。
瓊芥最近在吃則藍秘制的“強身健體藥”,身上隐隐透着一股藥草的味道,是一種很寧靜的香氣。華清渡聞見,不由有些心猿意馬,暗暗想,如果自己現在把着他的大腿根兒親一口,也不知道這小呆子會不會由着他……
通常情況下會被人當成登徒子吧。
可能确實有點太過孟浪了……
偷人家的小獸皮,枕人家的大腿,甚至最近,在瓊芥睡着之後,他還會偷偷把他沒有感覺的手拿起,放到嘴邊貼一貼。
他有時候也會內心負疚。想着瓊芥遲鈍些,什麽也不懂,自己這樣做未免有些趁人之危,但就是忍不住。他枕着他的膝蓋,握着他的胳膊,聽他呼吸的起伏,編織出一場自我滿足的、一人唱一人演的夢。一場戲唱罷了,他擡頭去望他的眼睛,但那少年的瞳孔內仍是一片澄澈,什麽都沒有。
華清渡不由想起曾經纨绔叛逆的時候,和一衆風流公子出入風月場所。在那紅花樓上,情愛是能用銀子買來的,明碼标價,因而未覺得有多難得。看着臺上癡男怨女的劇目,他甚至覺得好笑。
于是老天爺看不過眼,輪到他過情關的時候,塞給他一塊實心眼的大石頭。讓他講也講不明白,做又不敢過火。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感覺。忍不住要去碰,卻又不敢失禮輕薄。
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華清渡昏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枕着的人已經沒了,只頭下面墊着一只枕頭。他不覺有些失落,撐着坐起,卻發現瓊芥并沒有走,只是坐在角落裏,胳膊抱着膝,在看他。
“怎麽了?可是腿被壓麻了?”
瓊芥的臉色很不好,按住自己胸口的位置:“我心口疼。”
華清渡走向他,面有憂色,“心口疼?”
瓊芥感覺左胸的位置又麻又癢,血液像漲水一樣漲起來,一股腦兒地湧進去,像要把心髒沖破。在風息城破的那一日,他第一次有這種感受。這幾日愈發強烈了。
他身體強健,從未生過什麽大病,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所以最開始難受的時候,并沒有在意,這幾天卻發作得越發厲害,如萬蟻噬心,痛得遭不住。
于是瓊芥去了則藍夫人那裏看病。則藍替他診了脈,又看了舌苔,最後還用草原規矩,給他蔔了一卦,也沒診斷出個所以然,只好開了幾副“強身健體藥”,草草了事。
“那她那‘強身健體藥’裏面就是些預防傷風、健胃消食的藥草,哪裏能治心口疼?”
瓊芥感覺華清渡摸在他心口的手很熱,心髒好像又疼了一點,張口道:“夫人還給了我一個法子……說是不要去想它,不想,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我呸!”華清渡罵了一聲,“哪裏來的蒙古大夫!”他一把把瓊芥拉起來,要往庸醫處興師問罪,一出山洞,卻撞上個慌慌張張跑來的女孩子。
姑娘面色焦急:“少主,不好了,夫人的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