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失路
主殿內的二人還在說着什麽,華清渡支持不住地靠在一邊的大柱之上,大口地喘氣。
“少主……”屈鳳鳴撐住他的手,低聲詢問他安否。
暗衛今晨來報,赫珠在早飯之後就進了平宥丹殊的正殿,大概是商議所謂“待命”。或許是心中還存有一絲希望,他一定要自己來聽。
他都聽到了什麽?
平宥丹殊的耳目已經摸清了風息部新挖的水渠構造和糧倉位置,只待一切周密,便可在渠首位置,投放烈馬草。
烈馬草是草原人處理瘟馬用的,毒性極強,指甲蓋兒大的一點就可以藥倒百十個大漢,五息之內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而死,狀似羊癫瘋。
還沒聽說有誰吃過了烈馬草,還能夠活命的。
平宥丹殊的聲音隔着簾帳傳來,“……要他們謹記,風息人死多少不要緊,留下些人做奴隸自然好,若是死絕了,能得到傳世密匣就不算是一無所獲。只一點要牢牢記住,一定要确認華清渡已經死了,再對付風息軍,屆時他族內大亂,群龍無首,就算是虎狼之師也成不了什麽氣候……無論如何要找到密匣,那個讓華氏稱霸近百年的東西,必須完好無損地送到我手裏……”
華清渡的嘴唇已經變成了青紫色,耳道裏一陣轟鳴,幾乎聽不清楚聲音。他說不清有多難受,只覺得喘不過氣,好像一座山那麽多的石塊全壓在了胸腔裏,碎成渣滓戳進了肺,捅得漏了氣。
他自認一路走來,已知局勢瞬息萬變,需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但從沒想過,人心竟然險惡到了這個地步。
直叫他五髒俱裂,叫他遍體生寒。
“咳咳咳……”
屈鳳鳴一言不發地跟着華清渡,眼底一片憐色。少主雖年幼時罹難,失去了母親,但這麽多年以來,都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是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金尊玉貴的人物。
雖然私下也有些籌謀防備,但他對母舅一直是尊崇信任,不然也不會千裏來依附。不想那人臉上撐着笑臉,說要結秦晉之好,世代連結,成為一家,背後卻攥着一把淬了毒的、見血封喉的兵器。
如果不是措達拉偶然察覺,捉回了那個暗衛,說不定他們早已變成一堆死屍了。
“少主……”屈鳳鳴喚道,等他吩咐。
華清渡的雙眼一瞬間灰敗下來,浸着一團爛成泥般的死氣,那不是碧色的昆侖目,是死魚眼珠子。
他自嘲地笑笑,從前戎國大軍壓境,只當是天塌了,但和現在相比,又能算得了什麽呢?
算得到豺狼虎豹,算不到血親的一刀。
“咔嚓”一聲,華清渡手裏飽經風霜的湘妃竹扇,終于不堪重負,斷在了掌心。華清渡吮了下手指上的血,甜腥氣混着竹香,非常詭異,卻叫他在混沌之中尋到一股難得的清明。
“少主……”
華清渡一雙眼睛冷極,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冬季比眼底的水耐久,今日,終于算是凍透了。他強撐着精神,吩咐道,“你去告訴他們,立即封鎖營寨內的水道,行李打包,糧食裝車。如果有人靠近水道,立刻給我抓起來。如果情況屬實,今晚拔營。”
他吩咐完一切,來不及等屈鳳鳴說一聲“是”,便向自己的營帳沖去。平宥丹殊的大殿離駐地不算遠,不過千餘步,今日卻好長好長,每一步都像一輩子。曾經城破之時,他悲憤痛心,五髒六腑似乎都叫揉碎了,今天卻不同,就像心肝兒被人摘了去。
人人得而誅之,孤家寡人,喪家之犬……就是這樣吧?
華清渡腦內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必須要見到他,必須要快點兒見到他。自己的身體在失溫,變得很冷很冷,冷到他要走不動路了。他必須現在就見到他,見到那個敢拿性命賭咒發誓,說今生今世一輩子,絕不背叛他的人。
必須要見到阿荊……
他恍惚行到大帳門前,裏面傳來孩童的笑鬧聲,伴随着那人低沉的聲音。帶着黃沙味道的風在身後刮起,帳門輕輕晃動,風卷起白色的簾子。裏面的人在一束順着縫隙流入的光影裏擡頭,面色如常,仿佛先前的一切是華清渡聽錯了,那不過是他白日憂思,夜裏陰差陽錯做成的一場怪夢。
“你回來了?”
少年手頭在整理東西,聞聲擡起了頭,對他輕輕地笑。
華清渡走到帳中,突然一把将瓊芥抱進了懷裏,他将頭叩在他心髒的位置,他的心在不息跳動,又燙又熱。華清渡的眼睛酸澀,只一瞬間,淚水決了堤,不顧臉面得将懷裏人的衣襟全部濕透,口裏不住地念道:“阿荊……阿荊……”
他撐着他的胳膊,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懷裏人的身體好熱,他拼命得想讓自己暖和起來。
瓊芥被他吓了一跳,呆呆道:“你……怎麽了?”
幸好趕到了。華清渡想,幸好及時見到了,再晚一秒,他都會難過到活不下去。
“我……”華清渡只重複一個“我”字,再說不出別的話。他聽到那人問,“怎麽跑了一頭的汗……”
瓊芥被他捆着腰,胳膊也勒住,動彈不得,只能用臉頰靠了一靠華清渡的額頭。華清渡好冷,冷得讓他有些害怕,那些眼淚打濕了衣服,不一會兒就也變成了冰涼的一片。
“阿荊……”
他與他相互依偎着,像寒夜裏燒完最後一點篝火的兩個窮途之人,靠彼此的體溫取暖。瓊芥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左邊胸腔的位置很麻很痛,像有成千上萬只小蟲在啃咬,心口連接的眼睛,也變得腫脹起來。
“華清渡,”瓊芥出聲喚他,他痛得有些發抖,身體本能地想要逃開這個過于緊密的擁抱,心髒卻不想,他又貼了貼華清渡的額頭,“你怎麽了?”
“我……”華清渡的眼睛慢慢有了生氣,幽深一片,像在陰曹地府裏被關了成百上千年的鬼魂,一時有幸沖破了禁锢,此刻吸飽了人氣,又有了氣力活下去,他咬住了下牙齒,上牙狠狠碾過,發出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響。
口中的話斷斷續續,如同夢呓,“阿荊,我……真的好冷……你抱一抱我……”
狂風将地上的草根都要挖出來,呼嘯地刮在臉上,刀割一般。一個抓到的人被卸掉了關節,屁滾尿流地趴跪在華清渡面前,涕泗橫流:“華城主饒命!小的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啊!什麽也不知道!”
另外幾位就已經被弄得氣息奄奄,用繩子捆像捆豬猡一樣捆起來,血流了一地,華清渡用兩根手指拈着那個從他身上搜來的小藥包,“這是什麽?”
“這是……這是安胎藥!小人的媳婦胎不好,去抓的藥……啊!”屈鳳鳴一腳踩斷了他的手骨,那人痛得眼前昏黑,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
“既然是安胎藥,那你就先替你媳婦嘗一嘗吧。”華清渡招手,示意左右扒開那細作的嘴巴,把那藥灌了下去。
又給其餘幾人灌了些渠水。不多時,無論是吃藥的還是喝水的,均是口吐白沫,眼睛一翻,抻長脖子,登時就死了。屈鳳鳴看向華清渡,他背了過去,看不清臉上是什麽表情,一聲令下,“立刻拔營,連夜出寨,向北去。”
他讓手下喬裝成細作去報告平宥丹殊,不多時,便有平宥軍隊出來,被有備而來的風息軍殺了開去。風息軍趁勢沖擊寨門,破開平宥部的包圍圈,斬出一條血路。
臨出之時,華清渡勒馬回望,見身後是大片火把,平宥丹殊帶着精兵追了上來。但因風息一方氣勢太甚,平宥部沒有敢直接對上,平宥丹殊的聲音被風吹過來,僞裝得很好,似是不解道:“渡兒!為何突然不告而別,還殺我部衆,破我寨門,可是舅舅、我族招待不周?”
華清渡冷笑道:“豈敢?非常周到!”
他一擡手,先前投毒的平宥軍,死的活的共計十人,被像爛西瓜一樣丢到平宥丹殊馬前。平宥丹殊的臉色白了又白,眼底閃過一抹倉皇,但他到底是一族之長,幹笑了兩聲便恢複了冷靜,看着那些不知是死是活的部下,再次喝問:“不知賢侄這是何意?”
他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答,擡頭卻見對面寒光一束。華清渡開弓拉箭,暴風吹起一頭長發,一雙幽綠色的碧眼浮在空中,慘然一笑。
那一笑之間,與死去的則昭像了十分,平宥丹殊怖極,一時間竟然呆住,忘了去躲。箭矢劃破虛空,緊貼着他的頭頂劃過,箭頭沾血,直直釘入平宥部寨前的旗杆之中。
轟然一聲,大旗遭折,箭頭居然已經全部沒入。
汩汩熱血順着平宥丹殊的額頭直流而下,澆了他滿面。平宥部人聲喧鬧,周圍的随從搶上來看他的傷勢,感受到心髒的跳動,平宥丹殊在劫後餘生的竊喜裏拼命地喘息。
終究是少年有本心,即便深陷猩紅泥潭之中,也不肯食親人骨血而活,淪為獸類。
那把長弓被一擲于陣前,如同鴻溝一道,劃分兩邊,風息軍策馬退入荒原。平宥丹殊在被鮮血模糊的視線裏,看到華清渡回頭看了他一眼,用口型留下一句話。
“你我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