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婚事
瓊芥一時不慎,又惹得他家那尊大佛生了氣。華清渡在狼皮大氅裏縮成一坨,悶着頭不理人,直到平宥丹殊着人來請他赴宴,他這一只才被沈矇與屈鳳鳴二位從衣服裏面挖出來,不至于悶死。
丹殊擺這個宴會,是為給風息部衆人接風洗塵,城民與部衆圍繞篝火而坐,比較随意。酒酣耳熱之際,華清渡側過身來,讓瓊芥給他倒酒,低聲道:“你松泛些吧,腰杆打這麽直,也不閑累得慌。”
酒用大碗裝起,又甘又烈,華清渡雖頻頻添酒,但每次只加一個碗底兒的量,他借着火光,輕飄飄望向對側,“你湊我近些,我給你講講。”
瓊芥放下酒勺靠近,只見對側上首是三位面容肖似的青年,華清渡微笑聚碗,與他們示意,低聲告訴瓊芥,“這是我三位表兄弟。”
為首一人與平宥丹殊極為相像,一派俊朗剛毅;第二人身形稍瘦,長着對上挑的狐貍眼,雖然美麗,但也有幾分陰柔;最後一人不擡頭不不說話,只悶着頭。
“我大哥平宥企,骁勇善戰;二哥平宥沐是寵姬之子,又有外部扶持;三弟平宥連體弱多病,恐活不過三十歲,你覺得,我舅舅會傳位于誰?”
瓊芥警惕地看着左右,低聲道:“你在這裏說這個做什麽?”
“不做什麽,說說又不犯法,”華清渡倒是不在乎,“左右呆在這裏的日子還長,你是護衛統領,日後少不得應對。若我不提前告訴你,你應酬犯了錯誤,不合我心意怎麽辦?”
瓊芥這才低下頭,“那你小聲說些,我聽着。”
華清渡将手裏的碗底兒飲盡,又遞給瓊芥去添,“平宥企繼任,算是明主,最起碼能夠維持現狀;平宥連繼任,大概活不了多久,死後無子要有災殃;若是平宥沐做了主君,”他輕輕一笑,“平宥部必将亡于此世。”
酒碗被擱在桌上,“我看着這位二公子……挺聰明的。”
“是,聰明。善于獻媚逢迎,工于心計,把我舅舅哄得高興,真本事一點沒有。他母親是骨牙部的庶出女兒,不出幾年,這娘倆就會做了他外祖的傀儡,然後……這塊兒肉不好,塞牙。”
瓊芥給他換了嫩羊腿,“那我應該如何應對?”
“拜高踩低,趨炎附勢,”華清渡道,“我舅舅寵誰,你就對誰好,我舅舅冷淡誰,就稍微冷淡些,但注意別把人得罪透了,盡量表現得你目光短淺。”
瓊芥應了,立刻動了動腮部,沖着剛打了勝仗如日中天的平宥企露出個古怪又刻意的笑容,遠處的平宥企直接被他笑愣了,好半晌,回了他一個禮貌而不失尴尬微笑。
這一串小動作,直接樂壞了一旁觀賞的華清渡,笑得一邊抖肩,一邊拿手指他,“阿荊,你,你是哪來的活寶……哈哈哈哈……”
正說着,胡笳之聲嗚咽流入,鼓點響奏,篝火烈烈,只見帷幕之中,伸出一只纖纖美人足,腳趾圓潤如東珠,足弓柔韌如新月。伴樂漸至佳境,薄紗幕緩緩滑下,露出個貌美的西疆少女。
少女腳腕上系兩串銀鈴,随着舞姿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她跳的是胡旋一類的舞蹈,少女越轉越快,裙擺盈起,腰肢細軟,不盈一握。
在座之人屏氣凝神,面有贊嘆之色,更有幾個不正經的青年,丢人現眼,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一舞終了,那少女微喘着停下,向四方行禮,大而亮的褐眼着意向華清渡一望,含情脈脈。過了好久,衆人才回過神,拍手稱贊,平宥丹殊撫掌大笑,微傾身子,“渡兒,你緋妹妹這支舞如何?”
華清渡一笑:“表妹舞姿曼妙,如下凡天女。”
平宥緋施禮謝過,平宥丹殊手一揮:“緋兒,坐到渡兒身邊去!”
遠處,沈矇與屈鳳鳴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平宥丹殊的意思。平宥緋大方走來,絲毫不扭捏,貼着華清渡坐下,斟酒侍菜,熱情周到。
平宥部的青年避嫌沒有再看,酒過三巡膽子大了,不禁投來了豔羨的目光,卻沒找到人——華清渡不知何時已逃了席。他被這突然的變故攪擾得有些煩悶,正在營後踱步,卻看見有人逆着光向他走來。
是沈矇。沈軍師額上仍覆着紗布,嘴角含笑:“少主怎麽藏在這裏,是吃多了積食,還是怕難消美人恩?”
華清渡側過臉去,沒有看他,“老師。早知十處有熱鬧,九處都有你。”
“嗳,我是來道賀的,”沈矇作了個揖,“恭喜少主一舉兩得,既抱得美人歸,又得平宥一族助力……”
“沈矇。”
沈矇正說着,被華清渡打斷。對面的人一張面孔隐藏在黑暗之中,晦暗不清,沈矇卻隐隐感覺他的情緒并不好,像在努力壓制着自己的怒氣,“沈矇,”華清渡又連名帶姓地重複了一遍,“你住嘴。”
他極少會有如此嚴厲的語氣,沈矇不覺呆愣。對面的青年咬緊了牙齒,自齒縫流出一聲嘆息,“我明白你們一個個忠心耿耿,圖謀大業,我也知大局為重,不敢不為它殚精竭力,只是……只是,能不能讓我把自己心悅誰、娶誰、和誰厮守一生當成我這輩子唯一一點僅剩的自由?”他壓制着音量,恐被人聽去,但結尾已經帶了顫音,“我要的真的不多,我的時光、心力、乃至這一生,風息一族盡管拿去,我,我只要這一個!”
華清渡從沒有這樣言辭懇切的時候,沈矇聽着,只覺得字字誅心,難受到滴血,但随即又聽出華清渡言之有物,嗫嚅道:“……少主,有心悅之人了?”
這樣的機會失去了,沈矇不免可惜,但更多的是歡喜,少主有想要許諾終身的人,先主和夫人在九泉之下,也能有所安慰了,他搓搓雙手:“屬下竟然沒有發覺,是哪家的姑娘,少主年歲也夠了,倘若合适,即刻就可……少主?”
華清渡披着那件狼皮大氅,一張臉寒得能滴出水來。沈矇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後知後覺明白了什麽,頓時如五雷轟頂,張口結舌不能言,雙手死死抓住華清渡的衣襟,“少主……你!”
被他抓住的人撐着一張無表情的臉,似是在問他“很意外嗎”。沈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血:“你這是……違背祖宗,你大逆不道!”
沈矇死死扣住他的衣角,字字泣血:“少主身負大業,是要開天辟地,君臨四海的,如此這般……斷子絕孫,是要為天下人恥笑嗎?即便你日後過繼一子為繼,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吐沫星子……真的是可以淹死人的!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華清渡雙目通紅,“除了這句話你還會說什麽?我不怕什麽人言可畏。父母親族,祖宗家業,我已經都失去了,我只有他!要是不能要他,我真不知我頂着這顆腦袋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勁。你聽着,若我平庸一生,沒什麽本事,我便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多少風言風語我一人來受,若我真有一日,會如你所說君臨海內,”他狠狠剜了沈矇一眼,“我會叫天下人都說不出‘大逆不道’四個字!”
沈矇悲鳴叩首,滿面淚痕,“少主三思啊!”
華清渡用力一拂袖,彈壓道:“沈矇,你也要記得自己的身份。是勸誡還是脅迫,千萬不要再弄錯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只留下沈矇一人癱坐在沙土之中,沈矇枯瘦的手指摳住土石,口中喃喃道:“重蹈覆轍,重蹈覆轍……”
他苦笑一聲,“主上,孩子大了,勸不住……”
華清渡溜出去後,瓊芥一個人坐在側席,看着盤裏的食物發呆,突然感覺有人在看他,他一擡頭,看見是那個白皙的褐眼少女,只得微微點頭,“緋小姐。”
平宥緋粲然一笑,露出兩只渾圓的小酒窩,她的眼睛反射着燭光,亮亮的,張口便道:“你好俊。”
“……”
如此直白的誇獎,瓊芥有點害羞,不好意思地幹笑了一下。平宥緋手抓着案幾移過來,幽香撲了瓊芥一鼻子,她贊嘆道:“你真的好俊,都要比得上表哥了,你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職位?”
瓊芥一一答了她,平宥緋高興道:“那我嫁給表哥之後,我們就可以天天見了,我對你們風息族的武功特別感興趣,我聽說……”
“嫁給少主?”瓊芥難得沒有錯過重點。
“對啊。”
瓊芥看着平宥緋稚嫩的臉龐,“緋小姐看起來年紀很小。”
“我已經十五歲了,平宥部十三四歲嫁人的也有,不算小了……你不要叫我緋小姐,叫我緋兒或者緋緋都可以。”
成親。瓊芥還在回味這兩個字,成親就是做夫妻,要拜堂,上花轎,做華清渡畫本上那種事……
聽說,成親之後的人,會只知道心疼媳婦兒,疏遠朋友,還有個學名叫“重色輕友”,華清渡會不會疏遠朋友?
以及……華清渡做畫本上那件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瓊芥有點呆,平宥緋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這時候一人插到了兩人之間,将他們狠狠擠開:“聊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