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狼血之後
平宥部坐落在沙漠腹地,由幾片大小不一的綠洲組成,人口有萬餘,算是附近很有規模的部落。它曾是風息國的附屬地,與華氏一族世代交好,這一代更是嫁了兩位城主夫人。
風息大軍抵達寨門之時,已有一隊人馬立在門口,為首一人四十歲上下,紫袍編發,見人來了,親自迎了上去。
平宥丹殊親手扶華清渡下馬,一雙眼淚水漣漣,連聲說“孩子受苦了”。華清渡拍了拍他舅舅的背,反而安慰道:“沒關系的,見了舅舅,一切都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華清渡很識分寸地沒有問他為何援軍未到,倒是平宥丹殊率先提起,說是援軍在路上遇了風暴,迷失蹤跡,只得折了回來。
他身後跟着平宥的部衆,無論男女老少都是編發,高鼻褐眼,頗具陽剛自然的美感,這一族之中,倒是數華清渡長相最柔美。
平宥丹殊身後跟着一個管家模樣的男人,名叫赫珠,他将風息人安排到主帳附近的獨立綠洲之中。風息軍手牽馬匹進入之時,一應東西都已準備妥帖。
“你留在這兒。”瓊芥剛想往護衛們的營帳過去,就被華清渡叫住,華清渡一指自己胸口,“在我的傷大好之前,你都住主帳。”
“我住外面的帳篷就好,有事兒你就叫我,我聽得到。”
“那多不方便,”華清渡駁回,笑着扣住瓊芥的腕子,“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瓊芥沒辦法,解了包袱給自己做了個地鋪,剛打理好沒多久,就見有仆從送了換洗衣衫來。
那衣服和平宥丹殊的服飾類似,也是紫袍,上面細密鑲嵌着黃金紅寶,華麗無比。
瓊芥只覺得這件衣服好看,華清渡的眼睛卻古怪地眯了一下,招手道:“拿來我看看。”
他的手指拂過寶石絡成的腰帶,許久,卻将衣服放在了瓊芥懷裏,“你穿給我看。”
“我穿?”
瓊芥出生到現在,還沒穿過這麽好的衣服。華清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怎麽,需要我幫你更衣嗎?”
他雖滿頭狐疑,但還是将身上的衣服緩緩解下,只留了一條亵褲。因為連日奔波,他瘦了不少,但身上仍挂着薄薄一層肌肉。瓊芥怕弄髒了,先沐了浴,然後熱氣騰騰地鑽進衣服裏。
他的頭發被水汽蒸得有些濕亂,一縷自額間散漫垂下,蒼白的臉頰受熱氣一蒸,泛起薄紅。
衣袍稍寬,但他個兒高,擔得起來。瓊芥面容俊美,被紫色一襯,竟有華貴之感。
華清渡一瞬間心裏冒出個念頭,他撐得起這樣尊貴的顏色……
“好了阿荊,”華清渡嘴角銜了一抹笑,“脫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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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輕巧,瓊芥為了穿這身衣服,前後忙活了一個時辰,光是串這些珠串腰帶就穿了五次,好容易穿好了,在身上沒捂熱乎,這人就讓脫下來,這是幹什麽?耍人玩呢?
“我是為你好,你以為你穿的是什麽?你穿成這樣,在這裏,可是殺頭的死罪。”
華清渡自斟了一杯奶茶,緩緩喝着,不自覺皺了皺眉頭,丹殊舅舅将這件衣服給他,究竟是何用意。要知道,紫色在平宥部乃是王色,除去族長,誰也穿不得。
雖說嫁與風息城主的平宥女兒會在出嫁時穿紫袍,以示平宥全部對風息的臣服,但如今城破,地位倒轉……
他望向瓊芥的目光,含了一點隐匿的私心,輕聲道:“這是族長袍,大概是丹殊舅舅随便着人拿了一件,給錯了。”
他也不知道這樣想是不是太樂觀,但心裏最懷着希望,想着平宥部畢竟是他母族,不必做些無畏試探。但寄人籬下,禮不可廢,“你脫下,我去還給他。”
瓊芥這才解衣。華清渡坐在床上看着他,只覺得他腰細到只剩一巴掌,瘦得像小排骨,一時心疼,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那位被他摸得擡了頭:“你真煩,知道是送錯了,還要我穿。”
“叫你過過瘾。”也讓我做做夢。
“過什麽瘾?”
“當然是族長瘾了,土皇帝,山大王。”
瓊芥“嗤”了一聲,“我又不愛這個。”
他将那衣服,複歸原樣,叫華清渡托了帶去主帳。送人離開之後,瓊芥重新穿起自己烏糟糟的護衛服,找了帳後一隐秘處練功。平宥部的綠洲面積不算太大,但是水源充足,植被蔥郁,是個不錯的安養之處。這裏被高大灌木遮擋,不易被找到,也不必被瑣事所累,他沉心于此,緩慢運行着逍遙內功。
但這片屬于瓊芥的淨土,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在剛剛踏入此地時,就已經被發覺,但因為太軟太嫩,被淨土主人定性為“無威脅人士”,沒有加以理會。
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名叫球球,或許他還有大名吧,但是球球自個兒不記得了。他邁着細細的小腿,随着人踏出的痕跡向叢林深處去,看到那裏坐着個閉着眼睛的大哥哥。
哥哥的表情冷冰冰的,這讓球球有點膽怯,緊張地抿了抿小嘴,暗暗為自己打氣:球球不怕,聽嬷嬷的話,這是堂哥哥,嗚,堂哥哥應該不吃小孩吧……
瓊芥緩緩睜開雙目,周身刀氣凝作實體,悄然震出,一瞬間草飛葉落,驚掉了好幾只南飛候鳥。
他這時才側頭,看向來人,是個綠眼睛的小男孩,已經哭成小花貓了。
瓊芥很奇怪,怎麽哭成這樣?
球球壓制住嗚咽,聽說堂哥哥不喜歡爹爹,不知道會不會喜歡球球……嗚嗚,他一瞪眼睛,大雁就掉下來了,他再一瞪眼睛,球球可能就死掉了……
死掉了可以見到爹爹娘娘嗎?球球很想爹爹娘娘……但是娘娘為了球球死掉了,她說要球球好好活着……嬷嬷說,球球要好好求求哥哥……
“嗚嗚,城主大,大哥哥,”球球的小短手一把抱住瓊芥的腿,“救救球球,球球不要死掉,爹爹娘娘都死了,球球只有大哥哥……救救球球,求求了,啊——爹啊,你別走啊……”
小孩說到最後,語無倫次,只知道抱着瓊芥的腿叫爹,把臉上的眼淚和灰都蹭在瓊芥褲腿上。瓊芥被他纏得沒辦法,過了很久,才在一聲聲“爹”“不想死”中,領會了小娃娃的意思,“所以,你是來學武功的?”
嗯?什麽武功?
“你現在年齡小,練些童子功,長到十歲再築基入門,一定能學有所成,”瓊芥道,“入我逍遙門,就需要遵守逍遙派的規矩。看你年紀這麽小……你現在跪下,磕三個響頭,學着你剛才那樣,叫我一聲‘爹爹’。”
嗯?爹爹?球球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堂哥哥”。
“這一類和家裏長輩一路的稱呼,會使我們師徒之間更加親近,”瓊芥搬出費竹老爹的道理,“看你剛剛的表現,應該已經明白其中深意……”
這個小孩子是風息族,看着和華清渡還有點像,也是可憐見兒的,聽他說父母親人俱亡,瓊芥不由想起從前的自己,生了扶助憐憫之意。
球球忍辱負重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爹爹!”
“很好,”瓊芥拿出師父的款兒,“你叫什麽名字?”
“……球球。”
“那我賜你一名,就叫費球吧。”
“……”
另一廂的華清渡還不知自己已經被人亂了輩分,正一臉笑意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噴吐沫星子的人,此人名叫格拉,是平宥丹殊的部将,一向看華清渡不順,橫眉眼道:“臣覺得華城主一派獨享西南處不可,平宥部本就缺一少食,再勻給外人……”
“外人”兩個字一出,華清渡便長嘆了一口氣。
“格拉住嘴,”平宥丹殊道,“風息一族與我平宥部乃是姻親,渡兒是我的親侄兒,哪裏是什麽外人?”
他聲音低沉,格拉趕緊請罪,“是臣失言。”
“格拉将軍也是思慮周全,”華清渡微笑道,“讓風息族與平宥部雜居,從此親如一家,再不分彼此。”他說罷,向丹殊方向看了一眼。
平宥丹殊褐眸一動,“渡兒當真如此想?那我……”
赫珠突然發出了劇烈的咳嗽聲,将平宥丹殊的話切斷,華清渡着意看了他一眼。
“那我再想想,我們下次再議,”平宥丹殊說。
散會之後,華清渡向赫珠一拱手,“赫珠大人。”
“不敢不敢,華城主。”赫珠滿面堆笑地回禮,面上卻有倨傲之色。
“剛剛聽到赫珠大人咳嗽,想是身體有恙,平時操勞,也要多加注意……”華清渡淡笑搖扇,又一拱手,“告辭。”
赫珠看着他飄然而去的背影,臉色一沉,繞了幾個圈,又進到大殿。
“赫珠,”平宥丹殊看到是他,不悅道,“你不是贊成将風息部逐個擊破,分而治之嗎?為何渡兒已經答應了,你又來打斷我的話?”
“臣有罪,”赫珠跪下道,“但臣今日是第一次見到長大成人的華城主……分而治之,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
赫珠蹙着一雙秀眉,“臣聽信傳言,以為華城主是昏庸無能之輩,風息城能在戎軍手裏支撐這麽久,全賴密盒威懾與風息軍英勇,今日看來,卻是萬萬不夠。”
平宥丹殊睜開眼睛,“你是說……”
“華清渡乃華舜與則昭夫人之後,華舜是英雄,您的大姐、則昭夫人更是有勇有謀,明明都已經出嫁了,居然還能讓先族長不顧祖制,要傳位于她……這樣的父母,又怎麽會生出孬種?”赫珠咬牙說道。
平宥丹殊的臉色并不好,特別是在赫珠提起平宥則昭的時候,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但還是道,“你言過其實了吧。”
“族長且看,他丢了城池卻在風息一族中威望更盛,就知臣沒有言過其實,”赫珠伏地陳情,“他今日同意分住,如此輕易果決,您又怎知他不是想讓風息一族滲透瓦解平宥部?将我族一口吞下?”
兩狼相争,必要分出勝負,一片草原又怎麽容得下兩個王。
“他敢!”平宥丹殊拍案,“他華清渡沒有這個本事!”
“就憑他是華舜和則昭夫人之子,我族內就不會少人擁護,”赫珠字字懇切,自下而上望着平宥丹殊,“族長,碧瞳華氏狼血之後,風息鐵騎虎狼之師,不可不防啊!”
平宥丹殊自首領之位走下,在大殿內踱步,眼色忽明忽暗,半信半疑,“我還是不信,渡兒那麽不成器,好玩好樂……”
“族長,”赫珠一雙眼睛白多黑少,“蒼狼披着羔羊皮睡了再久,也還是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