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雖然但是,請不要吃人!
夜裏護衛突然集體失蹤這件事,姑且先擱着不論。
第六日,一名引路軍突然大叫一聲“不好”,他的同伴奇道:“怎麽了?”
他手指一指前方,荒原上豎立着一個小尖錐。同伴的喉結上下滾動,咽下一口口水,“駕”一聲,揚起鞭子,飛奔打馬而過,一把拉起地上的錐體,拉出一根長長的雕花杆子,然後回到隊伍之中。
“昨天插的……就是這根。”
為防迷路,沙漠裏的旅人每行出去一段距離都會留下一根引路标。削荒原植被而成,形狀紋路随機而定,不易被追蹤。此刻引路軍手裏的正是他們一天前留下的。
引路軍匆忙向上報告,消息傳到了華清渡處。他展開地圖,喃喃道:“剛剛已經路過了雙眼泉,按照大軍的腳程……應該是這個範圍……”
他圈出個範圍,一側的沈矇向他皺眉,那指引方向的磁針不知受何物影響,居然一陣紊亂。
順着大概方向先行,走了幾個時辰,居然又找到一塊引路标,此時已是兵困馬乏,饑渴難耐,部隊裏時不時傳來些半大嬰孩的哭泣聲。華清渡眼前發黑,然後又跳出很多金星,勉強吩咐着先停下休整,派出一隊精兵攜帶糧草,先行探路。
等待是很漫長的,他迷糊坐着,閉目養神。突然鼻尖處一點肉香,勾引着鑽進身體裏,華清渡咽了咽口水,道:“你吃吧,我沒胃口。”
大概是那天剩下的狼肉吧,總之沒剩多少了。下一刻那肉已經被塞進嘴裏了,似乎比狼肉要細嫩好吃,華清渡沒有再吐出來的道理,嚼了咽了吞了,張開眼:“這是什麽肉?”
瓊芥十足淡定:“沙鼠。”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只沙鼠:圓腦袋、圓肚子、小爪子,本能覺得反胃,但是似乎惡心只惡心到了精神世界,咕咕亂叫的肚子很容易就接納了這個不同尋常的食物,甚至覺得還挺鮮美……
多久之前,他還是吃羊只吃腮上兩頁肉的金貴人兒,這樣的變化,不可謂不脫胎換骨。
但華清渡看了眼周圍的人,小聲問:“你弄來多少?”
瓊芥頭天晚上,帶着護衛軍們掃蕩一樣挖遍了整個沙洲,繳獲沙狐五匹、野兔六只,沙鼠無數,另有不少可食用的蟲子、植物、草皮……雖然種類繁多了些,但是還是相當可觀的。
“野兔?”華清渡開始還在稱贊,後來反應過來,“你獵到了兔子,卻只給我吃老鼠?”
瓊芥的假手抓了下袖口,解釋道:“隊伍裏有年齡太小的嬰兒,還有孕婦,沈軍師說,烹熟的沙鼠雖然不攜帶什麽髒東西,但也不能完全保證。我才……哎……你不要生氣……”
單論事情,華清渡其實一點兒也不生氣,其他部下在他身體欠佳之時考慮周全,扶貧濟弱的主張既有實際效果,又可穩定軍心,他獎賞還來不及。但這一次做這件事的,不是其他部下……
華清渡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胸口像養了一頭不滿足的兇獸,盼着那雙比上佳墨玉還黑亮的眼睛多停在他身上,多一點,再多一點,就算他這人不成體統,無理取鬧。
眼裏的人啊,還在解釋着什麽。雪白的肌膚被風沙磨褪了一層,變得有些灰,身上更是髒得像個泥猴,他既不妩媚,也不柔軟,像根荊草一樣,又拗又鈍。但只有他,帶給華清渡一種獨特的感覺。
握着他軟綿綿的手,華清渡就知道自己還活得好好的;看他鞍前馬後,小陀螺一樣轉着,華清渡就眼睛發熱,像從腳底下生根發芽,長出一棵樹,驕傲挺立于晴空朗日下,告訴老天爺,我沒有完蛋,我沒有認輸呢。
真奇怪啊。
“阿荊……”華清渡情不自禁地低低出聲。
瓊芥解釋的話頭停下,問他“怎麽了”,他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瓊芥轉身要幫屈鳳鳴忙去,華清渡厲聲喝令屈鳳鳴“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又拉住瓊芥的手腕,“你別走。”
“我要忙了。”瓊芥說。
“你太累了,讓別人去做。”
瓊芥無法,只得挨着他蹲下,“你不讓我走,總得告訴我你找我什麽事吧?”
“我也沒什麽事,”華清渡強硬地道,“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瓊芥覺得奇怪,但也無什麽不可,大大方方地坐下讓他看。但他慢慢發現,華清渡離他太近了……少主的手一邊一只,撐在他的腰側,鼻尖都快要貼到自己臉頰了。瓊芥莫名其妙有些緊張,聲音都緊了,“你……別這麽看啊。”
華清渡碧色的眸子垂下,看着瓊芥張合的,稍稍有些幹燥的嘴唇,聲音低沉:“我就要這麽看。”
他仔細端詳了瓊芥一會兒,還發現他兩邊耳垂正中各有兩顆極小痣,耳垂又小又薄,挺可憐的樣子。
瓊芥在他少主的眼神裏,開始緊張。
怎麽說呢,華清渡看起來……很餓。
好像,很想吃他。
雖然瓊芥以前行走江湖時聽人講過,要為恩人做一切能為之事,就算死掉也是應該的,但他……還不是很想死。
所以當少主要吃他耳垂的時候,瓊芥大叫了一聲“不,不可以”,幸而其他人離得不近,沒聽清楚二人的對話。華清渡被他驟然一嗓子吓得心肝顫,但看着瓊芥憋紅的臉,又有點兒高興。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瓊芥嚴肅反對:“我知道你很餓,但我還會打野兔、沙狐給你吃的,不可以吃人。”
什麽,吃人?
華清渡臉上一僵,似有所悟,“吃人?你說哪個吃人?”
瓊芥有點不明白,還有其他的吃人嗎?吃人就是吃人。他只能繼續道:“自相殘殺非常可怕,死人谷有一個部落,因為物資短缺,強壯的人擰掉弱者大腿吃,用骨頭做湯,最後整個部落都沒了……”
他一臉正經,但描述血腥,直叫人作嘔。華清渡別說是吃人了,吃什麽的興致也沒了,悻悻地将瓊芥從懷裏解放出來。
到底是吃什麽長的,難道是腦袋通了脾胃腸,腦筋結構這麽清奇?
難道是吃沙鼠?風息族的孩子們會不會也像這呆子一樣吃出了毛病?
華清渡嘆了口氣,左右現在不能改變飲食結構,呆就先呆着吧,他揉了瓊芥的腦袋一把,“以後做事情,都要先請示我,明白嗎?”
瓊芥點頭,“明白。”
遠處又有人在喚“費統領”,華清渡看着他,“算了,你讓我一個人發會兒愁好了,我……等你明白。去吧。”
瓊芥忙起身過去,“聰敏”的腦瓜兒有些領會不清,他不是答“明白”了嗎,為什麽少主要“等他明白”,是他哪一層含義沒有領會到?
過了相近一天,先行部隊還沒有回來,不知是不是已經迷了蹤跡。只見遠處昏黃一片,屈鳳鳴剛向部下下達號令,就吃了一嘴沙,把剩下的半截子話堵在了喉嚨。
殺人的風呼嘯而來,這是一場大風沙。
他趕緊下令,向人馬圍成一圈,人畜全部仰倒在地,彼此緊抱,将小孩子藏在馬腹位置。風沙太狠,露在外面的皮膚全被劃出血痕。
自然面前,人力何其渺小。如滄海一舟,天地一蜉蝣。只有擰緊了,聚在一處,才能一線生機。
過了一天,風沙才停下,大軍起身清點人數。死了十名守軍,三個百姓,五匹馬。所有人自黃沙中爬起,突然有人驚呼:“有人!有人來了!”
一隊騎兵策馬而來,滿面黃沙,已經看不出人樣。他們又疲又累,但還是日夜不停地趕着。
其後,跟着頗有規模的部隊,深紫色的旌旗高高飄揚,上面繡着一只騰飛的蒼鷹。扛旗之人裝束與前部大不相同,身穿皮甲,似是西域人種,看起來格外高大。
風息軍的手已經握在了劍把上,他們的眼珠已布滿血色,但看到那面旗之後,一瞬間松懈下來,人群歡欣雀躍,有經年的老人,眼含熱淚:“是平宥部,平宥部來接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