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浪少(三)
瓊芥面有薄怒,道:“我好歹方才救過你,你如此行徑,未免太不厚道!”華清渡卻沒半分負疚之色,只是說:“我給你下毒的時候,又沒想到這之後的發展,況且現在,我不是說要給你拔毒嗎?你和我回城主府,有吃有喝的,不比在外面偷雞摸狗強?”
瓊芥不了解鎖英結的毒性,沒什麽辦法,只好跟上他。華清渡一扯那小卒胸前的鐵鏈,朗聲道:“走啦”,便像遛牲口一樣走了。
風息城內布局呈現“井”形,錯綜複雜,華清渡的心中卻像有個地圖。他走至半路,回頭道:“你不是風息城人,家是哪裏?”
見瓊芥微怔,他知自己所猜不虛,解釋道:“你确實是風息族,但不是本城人。以我爹爹的名望,這城裏還沒有人敢在我頭上動土。”
華清渡說這話時下巴微揚,嘴角上翹,看起來頗為得意,瓊芥暗啐了一聲“二世祖”,答道:“死人谷。”
西疆無人不知死人谷,卻也無人見過死人谷中的谷民。華清渡上下打量他,像是在看什麽珍奇稀罕物,問:“死人谷裏居然還有活人?”
瓊芥冷然一笑,“有活物,是不是人就不一定了。”
那樣惡劣的環境,若是真能活命,必有非人之處,離“人”越遠,活得就越好,只是瓊芥至今沒有參悟這“人”與“非人”之間的界限,但這些話,是不必對蜜罐裏泡大的華清渡說的。
轉眼之間,兩人已經到了城主府門前,華清渡從容叩門。
門開,裏面閃出個穿着黑衣的老頭,臉上皺紋不少,眯眼的樣子像失了水的番薯,看見華清渡,大呼小叫,對着裏屋喊“少爺回來了”。
瓊芥聽見華清渡叫他“許叔”,許叔口裏叫着祖宗,又是“終于”“終于”的長篇大論。城主府燈火霎時全明,熱鬧如過節。華清渡将綁來的黑衣人交給輪值的侍衛,叫他審問,又将瓊芥推出,對着侍衛長道:“屈将軍,這是我帶來的人,做護衛。”
風息城“城國一體”,這位屈鳳鳴将軍也是城內駐軍的頭領。他上下打量着瓊芥,見他步伐穩重,身姿如松。頗為滿意,“叫什麽名字?”
“費荊。”
與一邊的許管家簡單交代之後,華清渡搭住瓊芥的肩膀,眼神暧昧,“費……?是挺費的。”随後手“啪”得一聲被丢了出去,瓊芥懶得聽他這些不着邊際的渾話,直接用依骨把他打了個結實。
華清渡別有深意地看了眼瓊芥的手,微微一笑,揚長而去。
瓊芥一邊拔毒,一邊給華清渡當守衛,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此刻,他正伏在正殿的梁上,聽室內幾人說話。
世人總傳言華舜城主文武雙全,卻沒想到他真人是這麽一副清俊骨相。他眼珠碧綠,身穿一件寶藍色的長袍,脖上系着墨色的貂絨圍領,儀态尊貴,周身卻湧着病氣。
華舜微微阖目,面帶微笑地聽着客座的二人說話。他看起來平和靜好,但沒有一個人會将他小瞧了去。
以一己之力,使風息城在宣、戎二國間斡旋二十餘年。治政的明主,戰場上百戰不殆的帥才,又豈是什麽善茬?
“華城主誤會了我主的意思,我們只是想要借道,絕無他意……”
客人高大威猛,一頭鬈發,極典型的戎族人長相,正在唾沫星子亂飛地辯白。華舜颔首道:“不管貴主什麽意思,華某的态度都是一句,不會開門借道,任由戎軍入城。”
瓊芥在梁上,亦聽懂了大半。戎國要往宣國邊境“狩獵”,大軍想借道風息城。但誰知道他們的目标,是宣國邊城,還是風息這塊肥肉呢?
華舜強硬,絲毫不讓。瓊芥見已經到了華清渡起身的時間,便悄悄向裏院去。
華清渡愛好風雅,住處遍植梅花,如今三九天,紅白滿園,開得正好。
瓊芥自梅林中穿過,碰落幾只骨朵兒,肩頭落了幽香。他掀簾進去,被暖閣裏的熱氣撲了一身。
懶公子已經醒了,赤腳走在羊羔毛鋪就的地毯上,披發敞懷,在逗鹦鹉。這一只是他最喜歡的,會說俏皮話,能出十八套,靈得厲害,華清渡輕輕打了個哈欠,“正殿好玩嗎?”
瓊芥是偷摸兒溜去的,聞言一震。華清渡也不看他,手裏端着喂食的銀勺,“烤烤火吧,一身寒。”
他總是這樣一副樣子,一時玩物喪志,一時又語出驚人,叫人不知深淺。瓊芥褪了外袍,坐到爐邊,只見華清渡輕一招手,那鳥就落到他手上。華清渡赤着腳擎着鹦鹉,湊到瓊芥旁邊,雀躍道:“阿荊,給你看個有意思的。”
瓊芥知道他又沒什麽正經,沒好氣地問他“什麽有意思的”,華清渡把鳥舉到瓊芥臉前,和他照了對臉,那鹦鹉睜着豆豆眼,突然開始大叫:
“寶貝兒真俊!”
“寶貝兒真俊!”
瓊芥一口茶沒收住,噴了出來,給那鹦鹉洗了個頭。鹦鹉叫了聲“讨厭”,尖叫着騰空飛起,上蹿下跳,它這麽一鬧不要緊,把華清渡養的一堆動物都引逗了出來,什麽貓兒狗兒王八小貂,竟然還有一只癞蛤蟆,從水缸裏蹦出來,在地毯上亂跳。
一時間“百家争鳴”,屋裏熱鬧得如同百獸園。兩人只好牽狗撲貓拉猴兒抓貂,一派雞飛狗跳。
華清渡別的方面不學無術,調教玩物倒是一把好手。他曾經叫自己的鹦鹉訓練其他鹦鹉說話,如此一教一,一教十,硬生生組了個鹦鹉戲班子,“威震”風息城花鳥界。後來,他又弄了只會跳舞的貓,在城主壽誕上獻寶,貓咪眼神魅惑,動作風騷,成了精一樣,從此之後,衆人送了他個名號,叫“玩樂狀元”。
瓊芥狠狠把趴在他脖子上的“親吻犬”塞回華清渡懷裏,飛奔到院子裏,把臉按進水盆,一直到那狗兒的涎水都洗淨了才擡頭。
一乜眼,他看到華清渡披着雪白的貂裘,站在門邊望着他笑,氣得瓊芥想拔了他那兩顆齊整的門牙。瓊芥道:“你但凡把玩的精力放一點兒在學文練武上,也不至于是今天這樣。”
華清渡眼珠子咕嚕嚕一轉,“練啊,現在就練。”
瓊芥擡頭看太陽有沒有從西邊出來,“你真的要練武功?”
一陣窸窣,華清渡脫了大氅套好靴襪,跳進院裏,招手示意他過來,“阿荊教我。”
雖然半信半疑,瓊芥還是走了過去,說不定這人是浪子回頭了呢?他先從最簡單的教起,如何紮馬步,如何出拳之類的,華清渡開始的時候還算認真,但半柱香後,他又開始作妖了。
一會兒是“阿荊我累了”,一會兒是“練了這麽久我們休息一陣兒”,一會兒是“我要如廁”,直氣得瓊師父兩眼發黑,他終于明白,府裏的沈師爺為什麽指着天對着地,說“就算我被趕出去,餓死在大街上,被狗吃了,也不要再教少爺這個混小子”,也太氣人了!
“哼,你自己玩吧!”
瓊芥提腿就走,華清渡又裝出一副好好紮馬步的樣子,可惜已經沒人理他。瓊芥走到門口,只聽身後人喝到:“阿荊,你等等!”
一枝紅梅探出,在他鼻尖俏皮地點了一下。他一側身,和華清渡碰了個對臉。那雙碧眼一眨,亮得如這新雪過後的澄明天色。
他一瞬間有些晃神,想起《風息雜談》上曾講,華清渡是“芙蓉如面玉如骨,姿容勝雪,無雙公子”。
雖然這《雜談》是城內小報,不排除有華清渡給它塞錢的可能,但……
紅梅枝在指尖一轉,華清渡使得是一套槍法,全身氣力都集中于枝頭一點,十足銳利。瓊芥從未見過這樣招式,或許不能稱之為“招式”了,它渾然于這片天地,和晴空朗日,戈灘沙丘融為一體,帶着種堅韌的,近乎盲目的信念。
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仿佛只要腳踩着這片土地,他就是不可戰勝的。
華清渡在他眼裏前亮了亮架勢,但無論槍法再怎麽純熟,氣息內功也是半分沒有。瓊芥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留心記着他的每一式,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十招之後,華清渡将梅枝一收,叫了瓊芥好幾聲,他才回魂,愣愣地看着華清渡:“這是什麽武功?”
華清渡将梅枝往瓊芥懷裏一塞,“家傳武功,斬岳槍法。”
二十多年前,流沙坡一役中,華舜以一支斬岳槍力克戎國五大高手,名震天下。但時過境遷,二十年風雲變化,華舜不再親自出手,“斬岳槍”的威名也不似從前。
瓊芥心情複雜地看着華清渡,“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沒有任何內功,卻能将槍法使成這樣,足見天賦之高。無論是先天悟性、軀體素質,還是家學淵源,都是旁人一輩子也追趕不上的。
若是不好好利用,真叫個暴殄天物。
華清渡大笑了幾聲,向後一退,靠着梅樁坐下,朗聲道:“是個好苗子又怎樣,不是又怎麽樣,左右我爹爹至少能再撐個四五十年,學什麽武功?讓自己那麽累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