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浪少(二)
他陰辣的神情只維持了一瞬,下一秒便煙消雲散,又變得滿不在乎。華清渡的手抓到瓊芥腕子上的依骨,奇怪地問:“這是什麽?”
瓊芥無奈地坐在地上,靴子已被人扯下,又被疑心深重地檢查過腳底板。華清渡似乎對他身上的每個物件都不放心,手指暗中用力,要把那依骨抓扯下來。
瓊芥眼神輕輕一動,只聽“咔咔”兩聲,假手猝然伸長半尺,結實地抓摳在華清渡臉上,痛得他“啊嗚”一嚎,慌張掩面。
他是細皮嫩肉少爺身子,何曾遭過這種“大罪”。華清渡一張玉面上左右各三道血痕,被抓成花貓,攬鏡自視,欲哭無淚,沖瓊芥痛喝:“你搞什麽鬼?”
瓊芥一側腦袋,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兩只假手是剛在集市上買的,不會控制。”他其實是想借此一測華清渡的武藝。依骨的發出速度不快,稍微有些武功底子的,都能躲過,但華清渡卻結結實實挨了,他心中疑惑,堂堂風息城主獨子,居然一點兒也不會?
他正這廂疑慮,華清渡卻鬼叫完畢了,對着鏡子給自己的嫩臉蛋上藥。他從袖子裏掏出三四個藥瓶,還有上藥用的玉刮子,邊點敷,邊沒好氣地說:“小賊,別想我放你走了,乖乖呆着吧。”
瓊芥不想弄巧成拙,微微仰頭,吐出一口氣:“公子,您綁我,真的沒用。”
“你壞了我的好事,不綁你綁誰?”華清渡冷笑一聲。他又照了照鏡子,吹了蠟燭,仰倒便睡。
可憐瓊芥被死死捆住,才離開巴蜀山洞裏的石板床,又去睡冷地板了。
天亮後,他被扔進衣箱裏。華清渡帶了個面紗遮住臉上的血痕,搖着桃花扇便騷包地出門,一直到晚上都不見人影。瓊芥體能好需求大,在黑洞洞的箱子裏餓得前胸貼後背。他嘗試過縮骨,想從鎖英結裏鑽出來,但那繩索仿佛有意識般,他縮得越小,縛得就越緊。
不知道什麽時辰,瓊芥突然聞到一股肉香,猛得睜眼,那香味是從箱子縫裏飄進來的,又過了片刻,房門響動,來人在桌上放了什麽東西,繼而把箱蓋一開。
華清渡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叫人買了半只羊,已經烹熟了,要一起吃嗎?”
瓊芥舌***了舔嘴唇,卻還是硬撐着等華清渡吃過,确認無毒之後才下口。這羊是上品,極為肥鮮,烹得香酥入魂,他本來就餓,遂大快朵頤,一陣狼吞虎咽。
華清渡起先舉着象牙箸,在優雅進食,忽而聽到一陣撕肉聲。擡頭一看,竟然呆了,大為震撼地看着箱裏人的吃相。
只見瓊芥的嘴巴塞得極滿,一塊拳頭大小的羊肉轉眼沒了蹤影,只從癟下去的嘴巴裏吐出根幹淨淨的骨頭。刀術學得如何姑且不談,光是這吃肉的架勢,就得了費竹十二分真傳。瓊芥啃完一扇肋排,不大滿足地看着華清渡。
華清渡咽了咽口水,趕忙又給他添了,就這狼崽子的架勢,他都怕他一個不飽,把自己給吃了。
後半程,瓊芥吃肉的速度慢下來,開始有閑心開口聊天,華清渡事兒媽,一會兒是這床不軟了,一會兒是這兒的吃食不如城主府精致啦,瓊芥睫毛一動,順着問道:“公子,您怎麽不回城主府去住?”
華清渡吃羊只吃臉頰上的兩塊肉,要切得細如絲,配以香蔥、姜絲、小醋,此刻他已經進食完畢了。他沒答對面人的話,手絹包住手,捏起根瓊芥啃完的大骨,“你說把肉丢進餓狼群裏面,它們會按耐不住,争着去搶嗎?”
瓊芥說“自然”,只聽華清渡又問,“要是丢根你啃剩下的,連螞蟻都沾不到便宜的骨頭,效果肯定沒那麽好吧?哎,水至清則無魚,‘他捏着骨頭末端,在地上畫了個圈,“得把水攪渾了。”
說罷,他也不管瓊芥雲裏霧裏,随手将那軟絲帕子放在火上燒了。瓊芥瞳孔一縮,猛地轉向窗戶位置,“誰?”
廊上并無人影,但瓊芥的耳朵還是敏銳地捕捉到細微的響動。華清渡垂首一笑,輕聲道,“這不就來了嗎?”
他看了瓊芥一眼,似是惋惜,“可惜來得晚了點兒,大餐被條小魚吃了。”
瓊小魚還沒來得及細問,只聽梁上、屋上幾聲響動,天羅地網地将兩人包住,霎時間已經風雲變幻。華清渡盯着窗紙,碧眼眨動,似乎隐隐興奮,對瓊芥道:“小郎君,幫我綁個人,我保你以後在風息城橫着走道兒!”
瓊芥下意識問:“花魁?”華清渡輕輕笑了一聲。下一秒,一道銀光從瓦縫裏沖下,如鷹爪般,直至抓向他肩膀,華清渡痛得大喝一聲,松開了瓊芥身上的鎖英結。
鎖英結一旦解綁,就化為了灰燼,竟是個一次性的用品。瓊芥一下子彈起,将華清渡往身後一擋,那只銀爪粗大無比,上覆倒刺,體格兒是依骨的兩倍。
“你真的一點兒武功都沒有?”
華清渡的肩膀處被抓出個大窟窿,隐隐泛着藍光,“我騙你做什麽?”下一刻他身子一輕,就被瓊芥提到了梁上。
幾處房頂上,都落着黑衣人。瓊芥還未落地,刀術即出,無心劃破虛空,正是大荒八式的第一式“出山”。
這招無甚花哨,他出刃之時,天地寒氣攪動,初生的一般鋒芒畢露。他的刀極狠極快,華清渡還沒看清他是怎麽動的,便有一名壯碩如牛的黑衣“花魁”倒地,腦袋咕嚕嚕滾到地下,流了一房頂的血。
瓊芥不知何時已經回了他身邊,盯住對面的二十幾名黑衣人,冷聲道:“綁哪個,挑一個。”
華清渡被他“吃不完帶走哪個”的狂放語氣驚了一下,這小子看着比自己還小兩歲,竟是個頂尖高手嗎?他一指對面中間,“擒賊先擒王。”
瓊芥說一聲“好”,再次把刀叨到口裏。他的攻擊範圍有限,最善近身刺殺,轉瞬之間又是“出山”“争流”“平川”三式。那些個黑衣人也算好手,綁架華清渡是沒問題了,但對上瓊芥,卻像菜刀切豆腐,被打了個稀爛。
凡是武學,先練氣後練式。五年時間,瓊芥已将費竹渡到他體內的內功全化成了自己的東西,他的路數對比費竹,少了飄逸自然,多了詭谲難測。
那首領見情形不妙,釜底抽薪,迅速向華清渡沖來,彎刀出鞘。瓊芥悄然回護,一肘頂住了首領的腕子。雖說這群人實力有限,但雞頭畢竟是雞頭,兩相對抗,瓊芥的胳膊一陣疼痛。
黑衣人的招式厚重堅硬,像一堵沒任何破綻的石山,他卻如鬼如魅,擺脫不得,竟是彼此僵持。這樣的人物,必然牽制不住,瓊芥退而求其次,利落一個肘擊,将一個小卒扔到華清渡旁邊。
華清渡一腳踢在小卒的腮部,毒囊挂着後槽牙飛出來,斷了那黑衣人尋死的後路,他又從百寶囊一樣的袖子裏掏出鐵鏈,将那小卒捆了。瓊芥母雞看崽子一樣護着華清渡,黑衣人首領見完成任務無望,大手一揮,帶着手下溜了開去。
黑影融入夜色中,幾個起落,就小到看不清。
瓊芥下意識要追,只聽華清渡道:“算了。”他将刀一吐,回頭:“你挨的那一爪子上有毒。”
華清渡只微微一笑,翻開衣服給瓊芥看。只見他的肩頭光滑細膩,沒半點受傷痕跡,原來他早在裏面穿了層軟甲,那軟甲由韌性金屬制成,完全貼合皮膚,一看就不是凡品。瓊芥無奈,真是弱雞工具多,又聽到華清渡問:“大俠,你為什麽用嘴扛着刀,難道這樣更潇灑嗎?”
他目光下移,落到瓊芥手上,那雙手白皙細長,骨節分明,卻沒半點生氣。華清渡當即懷疑,此人手部有疾。
瓊芥沒答他的話,沖華清渡點了點頭,說了句“後會無期“,擡腿便走。不料才出去兩步,就被身後人叫住,“小郎君。”
他回頭,華清渡一腳踩在那小卒的身上,碧眼在月光下幽深一片,張口道:“郎君和我回城主府吧?方才多謝救命,想要報答。”
瓊芥還在猶豫,這是個不錯的進城主府的機會,但他實在不想與方才的刺殺有所勾連。華清渡手裏把玩着之前放解藥的那只瓶子,“郎君有所不知,這鎖英結的毒,不是簡單吃藥就能解的。我給你吃的藥丸只能起緩解左右,毒根還在你體內,沒有拔出,這就像中下了蠱,倘若我哪天想不開,一招發動,三炷香的時間,你就會化作一灘血水。”
他微笑道:“郎君江湖中人,最知道行走世間不易,大概不會願意這麽大一個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