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少(一)
要說洞中無日月,瓊芥這麽一練,就不知道是多少日夜。習武之人最講求實戰,和這些要命的暗器“厮混”這些日子,他也懂了不少事情。
起先是吃盡了苦頭。他經驗淺薄,年幼無知,只想憑借一張嘴,一根舌頭驅使那把短刀。但大荒八式講求的是大開大合,又豈能受困于方寸之地?
于是期間,瓊芥受了不少傷,毒氣幾乎入侵肺腑,在重傷瀕死之際,他琢磨出了一個道理。
這個道理,叫做以身為刀。他用全身将大荒八式使出,集結于口中的兵器,只把這把短刀當成刃,又結合輕功身法,如此內外一體,居然輕省不少。瓊芥腳下如影,身法詭秘,硬是将中正的刀法練得銳利難測,他無視那些暗器,悄然而上,削下最後一塊兒蛋殼。
雞蛋端端正正坐在石柱上,在洞內燭火下呈現暖黃的色澤,與此同時,石柱的機關陣終于停了下去。瓊芥擡頭,目光興奮,長長舒了口氣。
他将短刀放在洞內的石桌上,此刻,他才終于有閑心好好看下這把刀。這把刀輕薄無比,呈現尖錐狀,通體漆黑,遍布暗紋。
刀身上似有文字,瓊芥定睛一看,是“無心”二字,應當是刀名了。但他還沒來得及休息多久,便聽到幾聲清脆的鈴铛響。
瓊芥擡頭一看,旁邊系的銅鈴無風自動,這個鈴铛連接山門,大概是有客人來了。
門是單向,他站在內側,只輕輕一踢,它就被打開了。瓊芥四處找費竹,但是山上空空,他已經不見蹤影。
他只好到山門前。來人站在迎客處,看不清面貌,只一只手從石洞裏伸出來。瓊芥道:“竹先生不在。”那人卻回,“費少俠,我是來找您的。”
那人遞來一只紅色的箋,瓊芥認得,是“請英令”。請英令乃是江湖中人請人辦事之物,其中懸賞的任務有殺人、奪寶,還有偷雞摸狗。瓊芥有些遲疑,那人又道:“是尊師為您接的。”
瓊芥看他手裏的令牌,确實是費竹的信物,于是将那紙箋取出,裏面寫着這樣一行大字:
取風息城主床下密匣。
另有一個費竹托他送來的木盒,瓊芥回到房間中打開,見是一種自己沒見過的鐵器。
這東西一共有兩只,呈現人手骨形狀,能戴在手腕上。手骨收起時是握着手腕的,用機關能夠發動,抓取物品,叫做“依骨”。瓊芥試了幾下,雖然不如真手靈活,但是拿個東西是足夠的。
木盒裏還有一份信,是費竹無可僞造的狗爬字體。說自己有要事在外辦理,囑咐瓊芥完成請英令上任務,并獨自在外游離一番。
末尾是這樣一段話: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山水終有相聚。荊兒吾兒,凡行走于世,終有不得圓滿之處,不必強求。唯有四字,切記切記。”
“仗刃,無心。”
瓊芥将信揣在胸口位置,第二日就下了山。他腳程極快,從巴蜀到風息只用了短短五日。
漫漫黃沙道上,一名少年騎一匹小馬,正在疾行。他一身土色,和周匝的沙漠融為一體,一雙抓缰繩的手卻是亮銀顏色。行到官道盡頭,瓊芥翻身下馬,混入人群。
他抖一抖鬥笠上的沙塵,排在進城隊伍的一側。這是一座巨大的城池,城牆高大堅固,高踞在黃山戈壁之間,城樓牌匾上刻着遒勁的三個大字:風息城。
風息城,又稱風息關,戎國語寫作都蘭德,意為“必争之地”。它是西部最大的綠洲,處在群山的峽口,是宣、戎兩國溝通的必經之路。
和平時期是友好的通道,兩國交惡之時,就是懸在惡犬口前的一塊肉。瓊芥這次來風息城,明顯感覺這裏比他兒時戒備森嚴不少,士兵穿着重甲,在城前站崗。
瓊芥看到士兵篩出了高鼻碧眼的戎國人,便知道如今風息城防備的是“西方來的客人”。士兵一把奪過他的通關文碟,“叫什麽名字?”
“費荊。”他對答,士兵又問:“幹什麽來的?”
瓊芥摘下自己的面罩,一張俊美的臉出現在士兵面前,他的五官濃而端正,皮膚蒼白,眼珠子卻是中原的黑色。瓊芥道:“回家。”
士兵聞言和緩了不少,又看了他文書上的住址經歷,确認無誤,蓋了放行的印子,然後問:“風息族?”
風息族是西域和中原人通婚而形成的人種,亦是風息關的主要住民,瓊芥點了點頭,士兵将文書遞給他,盔甲縫隙裏露出的眼睛也是深邃的烏黑,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道:“最近不太平,當心些。”
瓊芥拱手謝過,走入人潮。他剛落了腳就去探城主府,沒有片刻耽擱。風息一族尚黑,城主的府邸亦為黑色建築群,看起來無甚華美,倒是質樸得很。
城主華舜深居簡出,神龍見首不見尾,府內的防控也是絲毫沒有破綻。瓊芥盯了幾日,沒有見到華舜,倒是發現另一個人經常外出游玩。
此人名叫華清渡,乃城主獨子,出了名的纨绔,他是秦樓楚館的常客,終日眠花宿柳。不是在哪位妓子房裏歇着,就是在樂坊一擲千金地捧樂人。瓊芥跟了他幾日,把整個風息城的館子都逛了一遍,連裏衣都沾上了一股脂粉味兒。
華公子出門要乘轎,下車要人扶,人懶嗒嗒地跟軟面條似的,不見有什麽武功。瓊芥蹲在屋頂,将瓦片撬開一個縫兒,觀察屋內。
華清渡正在燈下讀書,瓊芥視力極佳,定睛一看,書上畫的兩人亵衣半褪,抱着倒在塌上做“耕耘”狀,俨然一張春宮圖,真是好不要臉。他臉蛋兒一紅,悄悄啐了一口。
梁下的公子倒是看得蠻有興致,一邊翻頁一邊“啧啧”嘀咕。他終于看夠吹燈休息時,已經是一更天。瓊芥将耳朵貼在瓦上,聽到人平穩的呼吸聲,自信他已經睡着,輕輕潛入屋內,準備探些線索。
這是最好的酒樓,最上的房間,陳設精美華麗。瓊芥蹑手蹑腳,小動作翻找。這位梁上君極為小心,但靠近床鋪的位置在月光下隐隐發藍,他沒有看到。
瓊芥走向床榻,想看看這位少主有沒有和他爹一樣在床下藏東西的習慣。不料突然之間,一道疾風射出,天羅地網地将他罩住。獵網捆住的皮膚被一道粘液擊中,撕心裂肺地疼,瓊芥一時不慎,低低痛呼了一聲。
這小小一句“啊”,驚醒了床上的人,華清渡彈坐而起,火折子“嚓”一聲點亮了旁邊的蠟燭。
他頭發散亂,胸襟大敞,表情還是未睡醒的迷蒙狀。因為通婚混血,他臉上西域戎族的痕跡已經很淡,含春粉面,輪廓柔和,頗像中原小郎君,只兩只昆侖玉般的碧眼,能顯示他風息族的身份。
華清渡打着燈下床,驚訝地“哎喲”了一聲。
瓊芥雙臂被那毒網束得死緊,腳下步伐急出,如蛇如電地沖向華清渡,華清渡被他吓得仰翻在床上,差點摔了蠟燭。瓊芥嘴唇一張,自口裏吐出一只飛镖。
華清渡一閃,好險避過,但也差點給自己摔了個大馬趴。他不知道做了什麽手腳,瓊芥只覺得肩上一緊,那繩網幾乎要把他勒斷氣了。
瓊芥低頭看向,繩子勒住的地方已經變成慘綠色。他一下子認出這是圖鑒上見過的至寶“鎖英結”,瞬發瞬收毫無間隙,連神仙都難逃,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個廢物公子手上。
見瓊芥不動了,華清渡很快恢複了平靜,端着蠟燭靠近被他擒住的小賊,輕“咦”了一聲,奇怪道:“我是要綁花魁的,怎麽逮到了個……”燭火在他瞳孔中閃爍,明滅不定,薄唇微啓,“……這麽俊俏的小爺們兒。”
瓊芥被鎖英結上的毒折磨得厲害,綁花魁?花魁那小體格,一碰到這網就要嗚呼見閻王了吧?他正想着,臉上卻突然一熱,華清渡伸出爪子毛毛躁躁地捏他的臉頰,興致盎然道:“你叫什麽?”
他語調輕佻,瓊芥有點不舒服,轉頭躲開。華清渡又“哎呀”了一聲,故作驚訝,“你臉怎麽綠啦?”
中了劇毒,是個人都要綠好吧?瓊芥無語,感覺兩人之間也沒什麽必死的深仇大怨,低頭向自己身上的繩子努嘴。
華清渡大笑,說是自己不好,不懂憐香惜玉,從懷裏摸出個瓶子,倒出粒褐色藥丸,就要往瓊芥嘴裏放。
瓊芥扭頭,不想吃亂七八糟的東西,張嘴要問“這是什麽”,不料剛發出了個“這”,藥就被塞進了嘴裏。
藥丸頗為奇怪,入口就變成了水,還有股子化不開的腥味兒,華清渡托着他的下巴讓他硬吞了下去。瓊芥劇烈咳嗽,只聽他說“這是解藥”。
半柱香時間過去,瓊芥身子一輕,身上青綠色的毒痕已然褪去。華清渡玩着那個瓶子,說:“沒騙你吧?”然後又告訴瓊芥,“這藥效能持續六個時辰,每隔六個時辰,我就喂你一顆。”
瓊芥半晌才組織好語言,誠懇地說:“我只是個小毛賊,想要偷點兒錢,現在知道錯了。您把我放了吧,也省得浪費您的藥。”
“那可不行,”華清渡斜躺在塌上,一手支着腦袋,笑得一臉燦爛,“我這麽弱,放了你,你要殺我可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