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爹
瓊芥在山洞裏養了好幾日,一直到身上的血衣發酸發臭招引了一堆蒼蠅,費竹才大發慈悲地花了一個銅板,自山下給他買了一件粗麻衣服。
少年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游了個來回,赤身從河裏鑽了出來。他的手腕早已被訓練靈便,兩只腕子合在一塊兒,就能像鉗子一樣抓取物品。他抖幹身上的水珠,又手口并用地将衣服穿起來。
一身污穢洗淨,露出白淨的皮肉,因為營養不良,稍微有些發青。瓊芥身材細高窄瘦,一張臉頗具異域特色,輪廓深邃,鼻梁高直,只是他顴骨有些高,看上去不是有福的面相。
費竹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新兒子,感覺他頗有幾分自己年輕時的風貌,勉強算得上滿意。瓊芥走來,想張嘴叫一聲“老爹”,突然嘴裏一甜,吐出一口血。
他伸手抹去,繼而被費竹捏開了嘴,口腔裏的肉已經磨成鮮紅,殷出血。瓊芥後退半步,把甜腥味的唾液咽下去,指着一邊,示意費竹跟他過去。
山洞的一邊立着個靶子,是用紙糊的,質地粗糙。瓊芥從碗裏取了一顆黃豆,銜在口中,退到距靶三米處。他屏息凝神,嘴唇一張,那顆豆子便被直直吐了出去。
豆子出口之時便帶了一定的加速度,飛到三米之外,打在距離靶心一指的位置,紙面“啪”得震顫一聲。費竹想起他兩天前還只能把豆子彈到地下,現在如此成績,完全能夠稱得上神速。
也不枉他練出了滿口的血。
費竹在瓊芥期待的眼神裏鼓勵了他幾句,然後勒令他休息,“練武不是一日之功,勤學苦練固然是好,但是也要懂得勞逸結合。”說罷,他懶洋洋地在山洞門前的大石板上一躺,眯着眼睛曬太陽。
費竹一天十二時辰,四個時辰吃飯,八個時辰睡覺,從來不見練功,仿佛這一身本事都是吃飯吃出來的,睡覺睡出來的。瓊芥站在石頭下看他假爹,老爹的眼睜開一條縫:“乖兒子,你也睡。”
瓊芥應了一聲,席地而坐,頭靠住石板邊兒,開始閉目養神。
他皮糙肉厚扛摔打,靠着,坐着,甚至站着,都能睡得着覺,但也驚得像鳥,稍有風吹草動,眼睛便瞬間睜大。
瓊芥睡了半個時辰,肩膀上一重,猛得醒過來。
見是老爹,他才放松。費竹讓他在石上坐定,雙手拍在他背上,說道:“閉目,凝神。”
瓊芥凝神,将感覺全部放于體內,他感覺到一股內力自氣海穴升起,飄動随意,輕巧如風。費竹的內力像吹氣一般吹到了他體內,所到之處冰冰涼涼,這股風順着經脈,流向穴位,百會、華蓋,最後彙聚眉心,随後是又一循環。那些氣高深莫測,似有無窮變化。
費竹将他的內功打得細致,光是引路就用了整整五日。五日之後,他打了個哈欠,讓瓊芥順着他告訴的路徑繼續運功築基。自己吃了三斤肉,喝了一斤燒酒,美美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正午,日頭歹毒。費竹睜眼,看見瓊芥還維持着入定的姿勢,顯然已經練了一天一夜。
瓊芥頭頂冒出細密的汗珠,眉頭緊鎖,那些氣在他身體裏澎湃充盈地流着,但總像是格格不入,不能為自己所用。他運氣到氣海一穴,恍惚間像摸到了個石壁,真氣中一小部分被他捏出了棱角。他并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只懵懂地繼續做下去。
堅硬銳利之氣越來越多,铿锵如金石,與費竹的氣相遇對抗,瓊芥腦內被沖成了一片血紅,不自覺回憶起滅門一日的情景,大悲大恸,真氣一下子走錯了路。
費竹只覺得周身之氣一滞,睜眼發現瓊芥的臉色已經變得青紫,暗叫一聲不好,厲聲喝道:“荊兒,凝神!”
他手指疾出,猛叩瓊芥幾處大穴,一股蓬勃的內力傾斜而出。瓊芥“哇”得一聲,噴出一口黑血,片刻之後睜開了眼睛。
饒是費竹見多識廣,也沒想到會有人在練內功心法的第一日就差點兒走火入魔。他皺着眉看着面色蒼白的瓊芥,心道,這孩子心智堅定遠非常人,但“要勁兒”太過,過剛易折,反而不是好事。
得想個法子。
費竹兩根手指壓住眉心,将聚起的兩道皺紋撥開,沉聲問旁邊委頓的人:“知道這套心法叫什麽名字嗎?”
瓊芥自然沒有一覽他腦內的能力,誠實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還敢瞎練,”費竹幾個暴栗下去,把瓊芥打得抱頭鼠竄,他也是委屈住了,不是你教我的嗎,怎麽不能練了?
費竹打了受氣包幾下,終于消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壞脾氣,“這套功法名叫《逍遙心法》,我師從的門派,叫做逍遙派。知道逍遙兩個字什麽意思嗎?”
瓊芥又搖頭,不過這次學精了,躲得遠遠的。費竹看他那樣子,覺得好笑,然後就放聲大笑起來,笑完後,他随手撿了個樹枝,在石板上描畫。
樹枝輕松紮進岩石裏,費竹提了狗爬一般的“逍遙”兩個字,而瓊芥看着那兩個字,除了“老爹手勁兒真大”和“這兩個字筆畫真多”外沒有第三個想法。
只聽費竹道:“超脫物外叫做逍遙,無所阻攔叫做逍遙。無欲無求,悲喜随意,叫做逍遙。這套功法順的是自然之氣,重的是天地平衡,功力增長是次要的,主要是一個玄,主要是一個悟,明白嗎?”
他說了這麽多,瓊芥只聽到一句“功力增長是次要的”。但學武功不就是為了變得強大保護自己嗎,功力增長怎麽會是次要的呢?瓊芥想了很久,冥頑不靈地問:“那老爹,我現在應該怎麽練?”
說來說去,這小子還是離不開一個“練”字,真一個木頭疙瘩,費竹飛了個白眼,就地躺倒,“你現在應該躺平,睡覺。”
說完,他的八個時辰睡眠時間又到了。費竹閉上眼,發出平緩的呼吸聲。瓊芥擡頭望着長天,默默思索他剛剛的話。
懷着執念與懵懂,瓊芥的習武之路開始了。
此後的日子,他跟着老爹行走四方,到過風雪交加的朔方,也去過煙雨朦胧的江南小城,身份嘛,算半個兒子,小半個徒弟,再小半個馬匹,小半個奴。瓊芥身上挑着扁擔,用胳膊腕兒挽着,上挂兩個百多斤重的大箱子,裏面裝着行李,分量不夠的話,會塞上石頭。費竹在鬥笠蓋住臉,斜躺在左邊的箱子面上睡大覺。
如此左邊一頭重一大截,瓊芥只能把內力運到右側手腕上,努力維持平衡,體內的真氣被壓縮到極點,經脈又酸又麻,無一時一刻不在練功。
他的懶老爹卻只優游自在地打着鼾,瓊芥被個石子兒絆了下,身上的擔子一傾,又得了身上人一句兇神惡煞的喝問:“幹嘛呢?扶好!”
他十五歲那年,費竹帶他去蜀中暫住,落腳點是山中的一座洞府。瓊芥身上的擔子已然加至兩千斤,若是常人負着這樣的重量行走,必要臉色青紫,腳底下鑿出個大坑,瓊芥卻一臉輕松,甚至還能跳上幾步。
他擡頭望向着所到之處,石階頂上不知曾是哪門哪派,門頭傾頹,已經生了雜草。他挑着重物登頂,費竹早已在山頭等着了,看了他一眼,向內一努嘴:“走吧。”
費竹顯然到過此處,輕車熟路。這座洞府是憑山而建,每一間屋都是個石窟。費竹選了其中的兩間給兩人住,又吩咐:“打掃好屋子,就去後山找我。”
瓊芥“诶”了一聲,落了行李,開始收拾屋子。說來也怪,這屋中家具的表面雖然落了灰,但是鍋碗瓢盆都在石櫃裏好好地擱着,一樣不少。他觀察到牆上有些黑褐色的印記,但積年累月已經幹涸,不知道曾經噴濺上什麽液體。
不過一會兒,他就收拾完全,起身往後山去。與前山相比,後山沒經過多少開發,茂林修竹,維持着最本真的樣子。費竹正站在一棵樹頂鳥瞰四周,樹苗纖細搖晃,他卻屹立不動,見瓊芥來了,幾個起落就向叢林當中去。
瓊芥運功于腿,使出輕功跟了上去。這山裏竟然有一扇黑色的大門,古樸、堅硬、厚重,不知是什麽材質的。瓊芥早已習慣了開道探路,奮力一撞,門居然紋絲不動。
費竹的手指在門把手的位置撥弄了幾下,“咔”得一聲,門應聲開了,顯示出內裏的情況。山洞裏陳列着數不清的武器,另有幾十根直通頂端的巨型石柱,這竟然是個武庫。
費竹在兵器裏挑揀,随後拔掉刀鞘,向瓊芥一擲:“拿着。”
短刀劃破虛空,朝向面門而來,瓊芥側身一轉,輕巧地将刀柄銜于口中。費竹道:“還記得我教你的大荒八式嗎?”
那是費竹傳授他的第一套刀法,一共八式,中正平實,無甚花哨。瓊芥點一點頭,費竹将刀鞘固定在他肩膀位置,方便他銜取,一指中心石柱的頂端:“看到那裏的東西了嗎?”
瓊芥定睛一看,是顆雞蛋,費竹道:“一顆生蛋,我要你用大荒八式,把它的外殼削掉,不許劃破雞蛋的內膜。山洞裏有幹糧、傷藥,你慢慢練着,什麽時候練好就出來,慢慢的哈,不着急。”
瓊芥正欲點頭,卻見費竹拉下石柱上一個手柄,登時幾十根花背弩箭帶着紫色的毒霧射向瓊芥,他堪堪躲過,又是如雨的毒針。瓊芥在暗器陣中狼狽不堪,哪有心情去削那個雞蛋?他錯愕地看向費竹。
只聽他老爹沒心沒肺地道:“你練着哈,不着急。”便優游自在地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