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人谷
從風息關向西百十裏地,黃沙漫漫,衰草連天,有一個巨大盆地。盆地裏有一片被沙土蓋到半腰的區域,這便是傳說中死人谷。死人谷夾在宣、戎兩國之間,荒涼無比,鳥不拉屎,是個真正的三不管地界。
頭頂的不算皇天,腳踩的不是後土,故而其中的住民狂妄大膽,凡事都要自己做主。在這裏,圍毆械鬥如同吃飯屙屎一般平常,孩童剛能下炕,就會使刀槍,十民九惡,十戶十匪。
而此時此刻,死人谷瓊家莊內,正在流血——
悍匪在赤裸的女人軀體上聳動,發出暢快的、獸一樣的嘶吼。那女人的脖頸兒彎成個扭曲的姿态,無神的大眼呆滞地望向天空,身體跟随那匪的沖撞,像塊破布一樣在沙土地上擦動。男人仰頭大叫了一聲,似乎不滿意于獵物的無生氣,貼近她的脖子,一口撕下淋漓的血肉。
他把肉往地上一“呸”,舌頭舔幹淨嘴唇上的血,敞着衣襟站了起來,深陷的眼睛撇向屍山中間,那裏坐着個看起來不足十五歲的少年。
少年被血水泡着,已經看不出什麽人樣,一雙眼睛倒是很亮。他雙手軟搭搭地垂着,口裏緊緊銜着一把刀,那是農家削土豆皮的小刀,刀刃還生了鏽。他的牙齒把刀柄咬得咔咔作響,眼睛像尖鈎一樣狠盯着匪首。
匪首淫笑了一聲,說了幾句鳥語,部下立刻明白,他又要滿足他那淫怪的癖好。
悍匪像一座山一樣壓向少年,手指抓向他雖滿是污垢,卻稚嫩細膩的臉蛋兒。
少年拼命地掙紮,雙腿在悍匪身側用力踢打。那匪自然沒把一個半大小子放在眼裏,俯身下去正要親昵,突然發出了尖銳的痛叫聲。
他手捂住脖子,猛地倒退了幾步,那少年翻身坐起,口中的刀鋒正在汩汩滴血。
匪首看着手心的血,怒不可遏,直接下了死令。
他的手下應聲落刀,一刀劈中了少年的肩膀。少年痛得後仰,口裏的刀卻還死死叼着,仿佛長在了嘴唇上一般。
另一刀沖他喉頭直下,卻在距離命門一指的位置被生生打偏了去。
持刀的悍匪還沒顧得上反應,低頭便見一只竹竿穿胸而過,從心髒位置直直刺了出來,那竹竿頂端平滑,并沒有削尖。他瞠大雙目,側身向後看去,只看到鬥笠頂上露出的灰白色的發髻。
來人一把推開身前已經死絕了的人,從背上又抽了一根竹子,片刻不頓地向其餘盜匪捅去,所到之處翠竹濺血,碧紅相間。在打鬥間隙,鬥笠下露出一張蒼老的臉,皮肉虬皺如樹皮,這是一位看起來年過七旬的老人。
老人毫不拖沓,五息之間就将所有的盜匪像串肉串一樣穿了起來,因為竹竿撐着地,屍體無法倒下,各個豎立,如一個邪陣,連傾斜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樣的。
老人随手将血抹在他破得抽絲的衣服上,大步流星走向屍山。屍體們死狀可怖,顯然這裏除了剛才的少年,已經沒有第三個活人了。
“小鬼?”老人搖了搖雙眼緊閉的少年,又探了他的鼻息,小聲道:“不是挺兇的嗎,這麽快就暈過去了?”
他擡手拖拽少年口裏的小刀,但這位昏迷的人咬得死緊,根本拖不動。老人用力一扯,刀沒出來,倒是飛了顆牙。
他吓了一跳,不過左右是個乳牙,掉了也就掉了吧,老人自我安慰地想,将那昏迷的小孩扛麻袋一樣扛了起來。
他慢慢走出死人陣,像散步一樣輕快悠閑。路過肉串們的時候,嘀嘀咕咕了一句,“有點兒餓了……”
老人常年游行山水,真實姓名、來歷已經不可考,唯有一個他自稱的名號,叫做“費竹”。
此刻他正靠在山洞石壁之上,大嚼一根人腿粗細的大棒骨。費竹看上去年紀不小,但牙口一點兒不老,在棒骨的筋膜位置一轉一剃,整塊肉就完整地脫進了口裏。不消片刻,他腳邊掉下一塊兒骨頭,半點兒肉都不剩,幹淨得如水洗過一般。
費竹把油手往衣服上一蹭,打了個飽嗝,乜了一眼洞內躺着的人,心裏驚訝,居然這麽快就醒了……
下一秒,一把小刀就沖到了眼前。那少年滿身的血已經幹涸變質成褐色,肩膀上的傷大大咧咧地敞着,還維持着皮開肉綻的狀态。這是因為費竹有個理念,人不管受多重的傷,都要能自己撐過三日,要是撐不過,就不算好漢,如果不是好漢,自然也就沒有存活于世的必要了。
此刻距離他救下這少年,不過才一日。一日時間醒來,還有這麽大氣力,就算他年紀輕算不上“漢”,也能姑且算個“好孩兒”。費竹一側身躲開少年的攻擊,還抽空摸了摸嘴角的油。
少年的記憶還停留在村子被屠戮之時,故而有些敵我不分。不論眼前是什麽人,總先要了他命才安心。一擊不中,口裏的刀被靈活一擺,又要卷土重來。
費竹直視着少年的雙眼,那雙眼睛上挑刻薄,銳得像狼。他心裏暗嘆了一聲,不愧是死人谷養出來的孩子,戾氣就是重。
手上提的棒骨一轉,在少年的左胸位置輕輕一點,蘸出一個油花,登時把人推出去幾米。他仿佛只是随手為之,無足輕重,少年卻清晰地聽到自己的骨骼發出一聲清脆的“咔嚓”,整個胸膛連同裏面裹着的心髒,都鈍痛起來。他的傷重,本就元氣大傷,一擊下去支撐不住,頹倒在地。
但人雖然歪着,那雙眼睛卻像抛了錨一樣定在費竹身上。少年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招數,靈巧之至,舉重若輕,即便泰山壓于前,也能如對待一片鴻毛一般,只輕輕一拂。費竹看着少年的眼底一閃而過的熱切,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轉瞬之間八招如表演一般使出,收了骨頭,道:“你們村遭了匪。我碰巧路過,救下了你。”
少年看着他,眼睛裏明暗閃爍,似是信了,但仍有戒備。他掙紮着爬了起來,靠着石壁站立,好像要問費竹什麽。
費竹道:“就你一個活口,其餘的已經死絕了。”
少年依然沒有說話,口裏銜着那把刀,牙齒在其上磨砺,發出“咔咔”的聲音。再擡頭時,雙眼已經變得通紅,直直地盯着費竹手裏的棒骨。
費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将那棒骨揚了一揚,“想學?”
不過幾息之間,少年似已平複,面對費竹鄭重地點了點頭。
“把刀吐了,用嘴說話。”
少年從小被教育,刀不離身,放下刀劍在死人谷人的眼裏,就意味着臣服。費竹滿不在乎地一笑,皺紋叢生:“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我立正了要你砍,你都殺不死我。我這身本事雖然不值錢,但到底還是有人學的,你要是不想學,門就在那兒,現在擡腿走了便是;如果想學,把刀吐了跪下來,乖乖叫我一聲‘老爹’。”
他背身過去,片刻之後,身後“撲通”一聲,少年的聲音沙啞幹枯:“老爹。”
費竹又轉了回來,那少年跪在地上,像座小血山,生鏽的小刀已經滾進了土裏。少年一說話,就感覺嘴巴漏風,音調頗為怪異,用舌頭舔了舔,才發現自己的門牙沒有了。費竹頗不好意思,“哈哈”了兩聲,“過幾天就長出來了。”
少年想了片刻,沒有說話。費竹蹲下來,到與他齊平的位置,“爹爹看看你的筋骨,适不适合練武。”
他的手壓在少年的肩膀,一道真氣探入,不覺驚嘆了一聲。少年根骨奇佳,經脈又粗又韌,饒是費竹走南闖北多年,收過成千上百的兒子孫子,都未見過比這更好的。他心下大喜,難道真是從草窩裏撿出了個鳳凰?
連骨頭都長得堅硬舒展,費竹的手向下,感覺到少年明顯僵了一下。他眉頭一皺,把少年的胳膊擡了起來。
胳膊能端平,手卻軟趴趴地垂着。
費竹捏住他的掌,心下大駭,這手裏有骨頭,但是筋脈,居然全是死的!他急聲喝問:“你手怎麽回事?”
少年眼神一暗,“天……天生的。”
他生下來便是個殘廢,手不能提,至于原因,估計只有女娲知道吧?費竹悻悻放下他的手,筋骨再好有什麽用,是個殘疾,“沒有手,怎麽練刀?“
“我還有口!能練!”少年生怕他不收自己,慌忙辯白,被走岔的一口氣嗆到,震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費竹捏住他的嘴,翻看上下,想起武林原本有位高手,四肢盡斷,只靠嘴巴發射果核殺敵,也能進入化境,成為一代宗師。左右他閑人一個,不怕嘗試,點了點頭:“告訴爹,叫什麽名字?”
“瓊芥,”少年答道,“從玉瓊,草頭芥。”
這名字倒奇,美玉草料混成一團,究竟是如瓊瑤貴重,還是如草芥微賤?不過就他這情況,大概是金玉的身子,蓬草的命。但無論是玉還是草,天地廣袤,總能找到一方容身之地。而“芥”之一字,到底是纖弱了些。費竹笑笑,“你拜了爹爹,就要跟爹爹姓,”他随處一瞟,看到山洞外叢生的長刺的雜草,張口便道:“你以後叫費荊,記住了?”
瓊芥倒是無所謂,“記住了。”
他說完這話,肚子“咕嚕”一聲。
“餓了?”費竹撿了塊肉,像是塊肋排,“吃吧。”瓊芥餓狼一樣撲向那塊肉,曲着身子,狠命撕扯,牙齒摩擦着動物的骨骼,發出讓人頭皮發酸的聲響。
費竹看着地上進食的人,突然撫掌大笑,“能吃肉好,能吃肉就能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