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潇潇(一)
這世界多荒謬。有人狠狠揪住、賴以生存的稻草,在另一人的眼裏卻只是稻草。瓊芥自認為早已接受,但對比之下,也是不免有些酸澀和不足。
人家是金玉公子,自己是天涯草木。天塌下來,華清渡有爹爹後母屈将軍沈軍師還有看門大黃狗替他頂着,而自己呢,要結結實實挨着,争取在天幕上捅個窟窿。
于是此時此刻,瓊芥有點兒思念他那個便宜老爹了。
費竹老爹是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救他的命,教他武藝,只是不知道這些日子飄游到哪一方去了。他将依骨伸進衣襟,取出那封信,又讀了最後一行字。
“仗刃,無心。”
瓊芥在口裏嚼了嚼這四個字,還是不明白。仗刃是叫他精于刀法,僅憑一把兵刃就可以行走江湖,但無心又指得是什麽呢?看着無心刀,他神情一恍,想起華清渡白天的那幾招。
斬岳槍法……
他身形一動,将第一招複刻,左腳為軸,腰部發力,以臂為槍,将那一式狠狠用了出來。
大荒八式大氣磅礴,但它也像一座山,重壓在瓊芥頭頂,叫他喘不過氣,那感覺……就像是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
但這一招斬岳槍法,竟會使他一身暢快,就像渾身內功都找到了個出口,石破天驚,劈山為路。
瓊芥一發不可收拾,殘風卷葉般模仿着斬岳槍的招式練起來,全忘了時間,等他反應過來時,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
只聽背後“啪啪”兩聲,有個人拍着手從假山之後走了出來,“好身法。”
這人不知看了多久,瓊芥竟半分也沒有感覺到,匆忙下拜:“城主大人。”
華舜仍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手裏撚着一串佛珠。華舜點評道:“你底子紮實,斬岳槍雖然生疏,但已很有氣勢。”
雖然是誇人的話,但瓊芥畢竟是偷學了人家的武功,一時心虛。華舜仿佛一眼便能洞悉他的想法,“這套槍法,本來就是不避人的。我早年,還讓人将其中的招式印制成冊,供風息城內居民練習強身。只是他們大多只能看到皮毛,其中的奧義……至今未能有人參透。”
“來!”
華舜與華清渡不愧是親父子,破壞樹木都破壞得如出一折,一手折斷了旁邊的樹枝,“你這一式,不對,應該是這樣。”
他腳下并未活動,只手部比劃,瓊芥卻以看到了他與華清渡招式的不同,若是華清渡的槍術是風卷黃沙,華舜的就是整片沙海。
銳不可當,富有變幻,卻又連綿不絕。
瓊芥眼睛也不眨,直直入定了一般。華舜轉瞬之間已然收招,對瓊芥道:“孩子,你手不順當,用你的方式,将方才的一式練給我看!”
“是。”
無心短刀出鞘,體內變了式的逍遙氣功充盈全身。瓊芥仿佛站在一扇巨大的山門之前,只差輕輕一掌了。
他悄然而動,華舜大贊一聲“好小子”,又悉心教了他幾式,笑道:“老天有眼,叫我遇到了個靈氣種子,這一身家學,才不算斷了傳承。”
“只可惜,華舜面有郁郁,“這師父一職,看來已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瓊芥只覺受益匪淺,感激不盡,恭敬行了半個徒弟禮,又是不解:“城主……為何不教公子?”
華舜微怔,随即“呵呵”兩聲,像是頭疼住了,“那小子,我可不敢管呢。”
兒子老子一定是冤家,華舜上輩子大概欠了華清渡丁百萬,這輩子才得他這樣讨債。
華舜取出個油紙包裹,輕輕一抛,“接着。”
瓊芥接住,假手将油紙剝開,內裏粉白粉白的,是一方一方的梅花糕。他取了一塊擱進口裏,以他的口味,有些過甜了。
華姓父子之間的關系,稱得上“西疆十八怪”,明明同住一府,卻從不往來。華清渡雖時時在口頭上對他父親表示崇拜,但晨昏定省一個不做,非氣死他爹的事兒一項不幹。
如此語言巨人,行動矮子,實在稱不上有多孝順。而對于自己的後母,華清渡也是淡淡的。華清渡的母親很早以前就去世了,這位華夫人乃是先夫人的小妹,七年前嫁過來作填房的。當時華清渡剛十歲,曾經出言不遜,狠狠傷過她。
“少爺正煩着,這時候別去觸他黴頭。”屈鳳鳴輪值完,拎着三斤燒肉兩壇子酒立在牆根處,對着要敲門的瓊芥道:“和老哥喝一個?”
屈鳳鳴有兩好,一好馬,二好酒。一日不策馬便全身發躁,一日不飲酒就胸內郁結,萎靡不振。旁人越喝越醉,他越喝越精神,早年打仗之時,常常喝酒提神。
瓊芥看着那兩壇女兒紅,“陳年好酒,将軍今日有要事嗎?”
他剛說完,肩上就挨了一掌,屈鳳鳴道:“過糊塗了吧,今天是上元節,城裏人要看花燈,沒有宵禁,要徹夜巡邏,別說你不知道。”
他對節慶一向沒什麽概念,心下一動,“今晚所有人都要上街輪值嗎?”
“守軍是要的,你是府裏護衛,不用受累,”屈鳳鳴道,“城主不大愛湊熱鬧,夫人有孕,大概也是不會上街的,但會去和衆夫人開茶會。聽說,月夕樓的秋霜姑娘要扮仙子,哈哈,少爺肯定要去……”
他繼續自說自話,瓊芥輕輕垂首,只覺得若要取城主床下密匣,此番倒是個機會。
府裏的地形結構已經被他摸得純熟,雖說不知能否成功取得,但到底是要一試的。晚間飯後一時辰,華清渡果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出門了。
他身上披着見鳥羽密織而成的白袍,華麗之至,更襯得好顏色。他這一出場,瓊芥竟不知道他是要去捧姑娘,還是要姑娘捧他。
轎子落在東市,華清渡施施然下來,面前已經是一派燈火輝煌的熱鬧景象。小販推着點心車沿街叫賣,每家每戶牽兒帶女地出來,要等着花車游街呢。
華清渡興致盎然,拽着瓊芥,非要去買個糖人,還要糖人師傅一筆勾出十二生肖,把人家為難壞了。瓊芥無奈地看他伸舌頭舔糖,道:“公子您看,這些買糖人的人,可有超過十歲的嗎?”
果然興奮吃糖的都是些只長到人大腿位置的小孩子,華清渡被他笑話,卻一點兒也不羞惱,腆着臉湊過來,“你剛買的蜜餞呢,快讓我嘗嘗!”
華清渡又是糖人又是蜜餞又是冰糖葫蘆的,也不怕生蛀牙。瓊芥看着他吃得晶亮的嘴唇,竟然不自覺有些悵然,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啊。
今日一別,山重水複,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
華清渡雖然頑劣,但也純然有趣,算得上他此生所交的唯一一個朋友。瓊芥吃了口糖葫蘆,那小販處理得不算太好,山楂心有些苦。
待到花車游行開始,他借口如廁,轉身向巷內去了。
上元節熱鬧,萬人空巷,瓊芥很快就回了城主府,但一進府門,他就感覺有些不對。
府門大敞而開,值守的人都不知道去哪裏了,一片死寂,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硝石氣味,似乎有什麽東西剛剛燃燒過。瓊芥心裏奇怪,往裏園走,腳底一硌,踩到個什麽東西。
他低頭一看,不是別的,竟然是一只人手。斷手被連骨帶肉,整齊切開,手裏還緊緊握着一把劍,已經暈開了一灘血。
瓊芥心驚,擡頭四顧,卻看到圍牆之上已經挂了百多屍身,護衛君黑色的勁裝和府牆融為一體,屍體随風飄動,如一面面倒下的旌旗,暗紅色的血液蔥被割斷的喉頭汩汩流出。
空氣中俱是肅殺血氣,他立于庭院,心生茫然。下一刻,瓊芥銜起無心短刀,徑直向城主寝閣去。
才走出百步,還未碰到寝閣高牆,瓊芥只覺背上一寒,地上憑空出現一個騰飛的影子。
下一秒,一把有小臂粗的藤鞭直朝他頸部劈來,鞭子是全是尖銳的倒刺,已經被人血哺育成暗紅。瓊芥一個板橋式,閃了過去,被扯下一片衣衫。
只見揮鞭人一身漆黑,高踞樹頂,以黑巾蒙面。那把鞭子靈活如蛇,只是餘威就震得瓊芥的胸膛火辣辣地疼。揮鞭人見一擊不中,又是一鞭,瓊芥後退半步,以腰為軸,狠狠借力,乃是大荒刀的第四式“渡海”。
大荒八式分別為“出山”、“争流”、“平川”、“渡海”、“偃”、“破”、“震”和“開天辟地”,越往後,招式越簡單,像“開天辟地”一式,只是簡單将刀橫劈。
但越到後招,就越難領悟。以瓊芥如今的水平,只能将前三式完全參透,這情急之下打出的“渡海”,已然是他沒有到達過的高度。
刀氣四溢,殺意凜然。
只是一式,瓊芥就感覺脫力。但黑衣人不閃不避,只胸前發出一股氣浪,猛擊在瓊芥胸膛。
瓊芥只覺天旋地轉,轟然倒地,自牙齒縫裏湧出一灘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