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電影殺青了, 盛慕槐的腦袋也成了一個光頭。
當晚是慶功宴,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胡子陽更是哭成了個淚人兒。
可是更有沖擊性的事情還在後面。
第二天上午十點, 盛慕槐剛起床,淩勝樓就來敲她的門, 說:“槐槐,我十一點要去火車站接個人, 你今天正好沒事, 和我一起去吧。”
盛慕槐抱着被子還在床上發愣呢, 嘴比腦子快地答應了:“好!”
洗漱完,她戴了頂貝雷帽,穿上背心裙和靴子,自覺這身打扮配她的光頭還挺朋克。跟淩勝樓坐上那輛12人座的面包車,盛慕槐問:“咱們去火車站接誰呀?”
淩勝樓手握着方向盤,一邊認真開車,一邊說:“秘密。”
“還挺神秘。” 盛慕槐笑。她其實有那麽點感覺,知道來得可能會是誰,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個。
他們來到出口處,就見一個戴着遮陽帽和墨鏡,穿一身鵝黃色裙子的年輕女人站在那裏,她拎着一只白色的手提包, 見到他們朝他們揮手。
是周青蓉,她竟然也來了。
她在電影裏演邱府的姨太太,是個沒幾場戲的配角, 但胡子陽誇她表現得很好。
昨天殺青宴的時候,她和胡子陽推杯換盞,還主動替胡子陽遞紙巾,擦眼淚,最後和另一個劇組的人把胡子陽送走了。
她見到兩人,摘下墨鏡,很客氣地朝淩勝樓問好,然後攬住盛慕槐的手親熱地說:“槐槐,你來啦。”
“青蓉,你知道我們要接誰嗎?”
周青蓉勾起塗了口紅的嘴角:“這是秘密,不能說出來。”
廣州到首都的列車已經到站,許多人一下從出站口湧出來。在那麽多人裏,盛慕槐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年輕男人,身材高壯,穿着一件polo衫和卡其褲,有一雙标志性的下垂的眉毛。
是眉毛哥王二麻。
“大師兄!!!槐~槐~~” 他快步走了過來。
見到他,周青蓉把手從盛慕槐的胳膊上放下,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迅速又恢複了常态。
王二麻首先跟大師兄來了個熱情地擁抱,拳頭錘他背,聲音裏帶着哭腔:“大師兄,這麽多年你都躲哪裏去了!咱哥倆總算又見着了!”
然後又去摸盛慕槐的光頭:“槐槐,怎麽半年多不見你想開了,準備出家啦?”
“去你的。” 盛慕槐笑着拍開王二麻的手。
周青蓉在旁邊不自在地動了動,王二麻這才發現了她。
他愣了兩秒,才又笑道:“喲,沒想到今天還能見到大明星呢。”
周青蓉主動伸出手,露出一個标準的完美笑容:“二麻子哥,好久不見。”
周青蓉的手腕噴了香水,帶起一股甜蜜的香風。王二麻握住她的手但很快又放開了:“青蓉,好久不見。”
就在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脆生生地響起:“槐槐阿姨!!”
盛慕槐驚喜地一回頭,一個長相可愛俊朗的小男孩朝她沖過來,一下砸進她懷裏,是于笑蘭的兒子侯尚鲲。
把小男孩一把抱起來,這才發現後面還跟着于笑蘭,侯成業,于學鵬,李雪梅,薛山,和孟東輝。
于學鵬頭發稀疏了不少,李雪梅發福了,薛山老得身高有些縮水,好久不見的老孟臉上長了深深的皺紋。
盛慕槐實實在在的愣住了。她能猜到淩勝樓要接的是鳳山的人,畢竟他自從回到首都,還沒跟他們見面。
但怎麽也沒想到他把一整個班子都請來了首都,怪不得要開面包車呢。
“大師兄,這是怎麽回事兒?” 盛慕槐詫異地回頭問。
淩勝樓說:“先上車去東來順再說,爺爺和李師伯已經在那裏等我們了。”
“好啊,所以你們全都知道,就把我一個人瞞在鼓裏?”
淩勝樓點點頭。
大師兄您也太實誠了吧?這時候不該解釋一兩句嗎。盛慕槐覺得既驚喜又哭笑不得。
不過不管怎麽樣,大家一見面就熱烈地聊起來,問身體,問生意,問工作。
周青蓉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開始有些尴尬,還是王二麻主動問她這部戲結束以後還要演什麽新戲,李雪梅也問起這些年周青蓉的經歷,她才慢慢加入了讨論。
很快就到了東來順,爺爺和李韻笙師伯已經點好了菜,大家圍着羊肉火鍋坐了一桌。
淩勝樓先舉起酒杯說:“我們大家先一起慶祝一下吧。”
十幾只啤酒杯碰到了一處。薛山咧開豁了一顆牙齒的嘴說:“沒想到我都快八十的人了,還能再來首都,都是托了鳳山的福啊。”
“薛老,我看您身子骨還很硬朗。” 盛春笑着說。
“沒有,這兩年見老喽!這不,前些天吃個板栗把牙還磕掉了。” 薛山連連擺手,然而吃肉的動作和速度仍舊是十分兇猛。
喝完了這杯酒,淩勝樓站起來說:
“我要表個态。多年前因為個人私事不得不跟大家斷了聯系,我心裏一直很愧疚。但我從沒有一天忘記了鳳山,重組鳳山一直是我的心願。”
“這次回首都,我就不會走了,我要把鳳山重新辦起來。” 他鎮重地說。
盛慕槐問:“可是你的勝望班呢?”
淩勝樓說:“勝望班的事務我都已經交到了老二手裏。他是個成熟的武行人,能經營的很好。勝望班走到今天,沒有我也可以自行運轉下去了。”
“我的心裏一直沒有忘記京劇,沒有忘記師父這些年教導我的東西。” 淩勝樓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有天我還能登上舞臺。”
薛山抹了抹眼睛,年紀大了那眼睛就不聽使喚,容易淌淚,他欣慰地說:“你這孩子。”
他薛山這輩子是沒幹成什麽大事,但好歹收了個好徒弟。
于學鵬也說:“勝樓這兩個月和我聊了很多。鳳山一直是我們所有人心裏的一個夢,我沒有能力把鳳山經營下去,但勝樓願意繼續用這個名字,把舊人又召集在一起,我很欣慰,真的。”
他喝了一口酒:“勝樓,我願意把鳳山的牌子,和從前積攢的那些戲服全送給你。請你把我們鳳山好好開下去,和所有演員一起把京劇傳承下去,我想,這樣鳳山這塊牌子就會永遠閃着光。其實我沒想過,鳳山能這麽幸運……”
是啊,這些年默默倒了多少戲班子,可沒有哪個戲班,會讓所有人惦念了那麽多年,又籌集那麽多資金重開。
侯尚鲲舉手,用童稚的聲音道:“我也要學唱戲!” 他可喜歡跟着薛爺爺看電視機裏的人唱戲了,自己都偷偷學會好幾段了。
于笑蘭今天沒像平時一樣教育他,讓他專心學習。
淩勝樓把他們請來,不是一時興起,他這兩個月,跟所有人都電話溝通過許多次了。
他愛鳳山和京劇,其他人又怎麽不愛呢?只是為了生活不得已把這點光彩和心願收起來,才能過日子罷了。
可淩勝樓的種種準備,讓他們看到了重整鳳山,而又能把日子過好過紅火的希望。
王二麻啪啪拍着胸脯:“大師兄,我第一個就加入新鳳山!這些年只要不用開車我都會去公園開嗓練功哪!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一定能把功再練回來!”
老盛也說:“勝樓前天派了車子到我家去接戲箱,今明兩天估計就能到首都了。”
周青蓉放下酒杯:“我雖然不能經常來,但是會争取在鳳山開張後演幾個小配角,這樣也能給咱們鳳山宣傳宣傳。”
淩勝樓說:“我已經買下了太平園戲樓,這幾個月會再進一步裝修,到時候就是鳳山表演的大本營,我們不演出時也可以租給其他京劇團,是個進項。”
“鼎成豐的舊址變成了家飯店。但這飯店前年倒閉了,我也盤了下來,正在改造,将來這裏可以用作我們戲班練習的地方。如果有新的成員,也可以住在那裏。”
盛慕槐真是目瞪口呆。淩勝樓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情,而且效率如此之高,考慮得又如此周全。雖然他是有資本,但沒有十成的用心也不成。
吃完了飯,淩勝樓開車帶大家先回萬順胡同的四合院安頓,然後又帶着大家在附近的一些知名景點去逛。
薛山自然又開始各種講古,但他其實并沒有來過首都,所以講得都是江湖上聽來的傳說。
經過鼎成豐的時候,他牽着侯尚鲲的手說:
“你知道鼎成豐的創始人是誰嗎?那是清末民初大名鼎鼎的旦角‘掌上紅’,他十五歲就進宮給西太後唱戲,成了內廷供奉。後來天下大亂,變民國了,人家還是屹立不倒。他開了這鼎成豐科班,造福了多少代唱戲的人啊!咱們京戲當年的繁榮,可離不了他一份兒。”
“掌上紅還會因材施教,既教出了辛派創始人杏花雨,也教出了昆亂不擋的名青衣茹雪蘋。而且他上到達官貴人,下到三教九流都能交際打點,人家還說啊,連前清的王爺後來的大商號老板有段時間都是他的小跟包!”
“好厲害呀。” 侯尚鲲睜着大眼睛說:“我們鳳山有一天也會有這麽厲害的人嗎?”
“那是風雲際會的時候,時勢造英雄,現在嘛……” 薛山撫着胡子不說了。
盛慕槐對侯尚鲲說:“每一代京劇人都有每一代京劇人的使命。咱們或許沒法像掌上紅前輩那樣擁有傳奇的人生,但是卻可以努力在這一代京劇史上留下名字。說不定一百年後,也會有人在經過鼎成豐的時候說,這裏後來變成了鳳山戲班,那裏曾經出過名家盛慕槐,侯尚鲲……”
侯尚鲲眼睛放着光,小臉認真起來:“我會努力的!”
他們回到四合院休整,等到夜幕四合,鳳山班的人早累了,各自回房休息,只有盛慕槐還打着扇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望着天空。
本來以為還有好久才能出戲,沒想到今天淩勝樓就給了她那麽大一個驚喜,幾乎讓她忘記了電影演完的空虛。
鳳山這些人,“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但願誰都不要辜負努力吧。
“槐槐,你還沒有睡。” 淩勝樓不知從哪裏出現,走到她身邊。
盛慕槐搖搖頭:“大師兄,我這心潮澎湃的,睡不着呀。”
淩勝樓說:“鳳山開張後,還缺一個挑班的臺柱,盛慕槐,你願意重新加入我們鳳山,成為鳳山的主角嗎?”
主角,這兩個字讓盛慕槐想起她有多久沒在舞臺上完完整整的表演一出戲了。
她坐直身體,堅定地說:“當然,我願意。”
“那麽,你願意成為我的主角嗎?” 黑暗中,只能看清淩勝樓身體的輪廓和他一雙極深邃的眼睛。
“嗯?” 盛慕槐心跳亂了節拍,又有些不大明了大師兄的意思,只從喉嚨裏無意識擠出一個音節。
淩勝樓俯下-身,極專注地說:“槐槐,我喜歡你。”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世界上什麽了不得的珍寶。
“我們在舞臺上演過那麽多次不同的角色,可是我生活裏只想和你演一種角色。”
“往後餘生,我都會珍視你,愛護你,支持你,尊重你。你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你願意嗎?” 最後幾個字帶着些小心翼翼。
這些話如同狂風暴雨,把盛慕槐打懵了。她折扇擱在扶手上,心跳得快要從胸膛裏蹦出來。
大師兄,淩勝樓,這樣一個傳奇而可供他人仰望的人,他和自己表白了嗎?好像——心裏有點甜。
她雖然腦子發熱,還是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那就……在一起吧。”
她嗓音帶着辛派花旦特有的甘潤清亮,微微顫抖,又仿佛混合了桂花的香氣,馥郁芬芳。
淩勝樓覺得心裏湧起一股熱流,渾身連帶着呼吸都滾燙。
他抱住她,将她緊緊圈在胸膛裏,再次感受到她的柔軟和纖瘦。這樣小小的身體裏卻總能散發出那麽大的能量,每次看到她堅定地發着光,他都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直到再也挪不開目光。
淩勝樓低頭,滾燙的唇炙誠而小心地落在盛慕槐的額頭,鼻尖,最後是嘴唇上。
他說:“說好了,不準反悔。”
盛慕槐在他懷裏含笑舉起手:“驸馬爺,要我對蒼天盟誓願嗎?”
他按下盛慕槐的手:“不要。但我如果負了你,就讓我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作者有話要說: 對蒼天盟誓願,黃沙蓋臉屍骨不全兩句,出自京劇《四郎探母》
521,就是要甜蜜蜜呀。
掌上紅的故事我以後可能也會寫一篇文,把清末民初的梨園行和三教九流也涉及一下(考據癖痛并快樂着)。書名叫做風流骨,具體情節沒想好-。- 大家感興趣可以點個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