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盛慕槐開始練習下高。
這是十分難的硬功夫, 她已經放下多少年了,現在重新練并不容易。
其實她大可以選擇系威亞,或者用鏡頭剪切的方式來塑造人物, 可是她覺得如果沒有一個人真就從高臺上縱身一跳,就顯不出榮泠春的悲壯。
況且真跳和假跳在鏡頭裏的感覺是不同的。
盛慕槐想, 榮泠春其實就是辛韻春,雖然他們結局不同。
她沒法回到歷史中去保護她最珍視的人, 那麽起碼能在電影裏與他片刻命運相連。雖然這想法很幼稚。
沒有了系統, 她必須每天實地練習, 即使有淩勝樓的指導和保護,身上也免不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可是每個痕跡都讓她有一種痛快的感覺。
導演同意讓她在攝影棚裏的鳴順成科班練習,這樣也能時時去看一眼拍攝的進展,理解榮泠春的心境。
于是,她看到了榮泠春在批-鬥會上被昔日梨園同行批判。
她看到榮泠春扶着自行車回家,在寫滿他名字的大字報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看到榮泠春緊閉門庭,與師兄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各自垂淚。
她看到昔日風華絕代的名伶穿一身質樸的藍布衣服, 拿着掃把坐在後臺的陰影裏,随着胡琴聲哼戲。待曲終人散,他獨自一人拿着掃帚打掃舞臺。
他掃得很認真,地上有黏住的灰塵, 還蹲下來細細地清潔。幾個年輕人在遠處喁喁私語,傳來了“男旦”,“不男不女”之類的詞, 可他恍若未聞。
一張桌子,兩張桌子,三張桌子……到了榮泠春被抄-家,分配大西北時,盛慕槐已經準備好了。
明天就是《男旦》的最後一幕場景——批-鬥大會。這場拍完,整部電影就殺青了。
盛慕槐心裏好像被什麽掏空了似的,明天,榮泠春就要走完他絢爛又短暫的一生了。
她能替他跳下去,卻救不了他。
爺爺啊,如果當年站在桌子邊緣的是爺爺,她又怎麽能阻止呢?一想到這她就受不了,這些天在片場看榮泠春受苦積壓的情緒大爆發,頭埋在被子裏,眼淚嘩嘩的流。
哭了一陣,剛好些,門就被敲響了。她趕緊把眼淚擦幹,清了清嗓子說:“我來了。” 可聲音還是帶些哽咽。
打開門,竟然是爺爺。
盛春看孫女眼睛紅紅的,心裏也明白是為了戲,沒點破,找了張椅子坐下。
“爺爺,您怎麽來啦?” 盛慕槐摸了摸鼻子,擠出一個笑。
“槐槐,明天我想和你一起去片場。” 盛春說。
“您要去片場?” 盛慕槐吃驚地問,她很猶豫,“可是,明天是大結局,榮泠春要受很多苦,還要跳……”
“他要跳,你也要跳啊。我去陪着你。還有,跟榮泠春做個告別,畢竟我也當過他的替身。” 盛春說。
“可是爺爺,你看到不會難過嗎?” 盛慕槐問。
“不,我會慶幸和欣慰。” 盛春說。慶幸我挺過去了,欣慰我有你這樣的接班人。
盛春決定的事,盛慕槐是改變不了的。
第二天,盛家爺孫倆一起出門了。盛慕槐穿着很樸素的練功白體恤和黑褲子,盛春則穿了一件熨得齊整的短袖白襯衫,戴一塊海鷗牌手表,手裏還拿着一把李韻笙畫的水墨梅花折扇。
盛慕槐說:“爺爺您今天穿得可真利落。”
“不能給我孫女丢人呀。” 盛春笑。
淩勝樓開了一輛面包車,在巷子口等他們。
“咱們今天也有專車接送了,我這是沾了盛老板的光呀。” 盛春看出盛慕槐心情有些低落,逗她開心。
盛慕槐笑笑:“咱們這可有兩個姓盛的,爺爺您是誇自己呢。”
“不,今天是老盛老板沾了小盛老板的光。” 爺爺旋轉扇子,用扇柄敲敲盛慕槐的胳膊。
到了片場,這是個能容納六七百人的大禮堂,底下已經被烏泱泱地群演坐滿了。
胡子陽看到盛春也在,倒是喜出望外,連忙過來說:“盛老先生,您今天也來了?”
“我來看看我孫女和小池的表演,也要恭喜胡導演,今天就能順利完成整部電影的拍攝了。”
“還不能松懈呀,今天是最重頭的戲。” 導演感嘆,他胡子拉碴,眼底青黑,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盛慕槐去了化妝間。
池世秋已經等在那兒了,身前桌上擺着推子和剪刀。
看到盛慕槐,他拿起一把都生鏽了的剪刀說:“小慕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盛慕槐搖頭,問:“誰先來?”
“我先吧,你随便剃,越粗犷越好,我一會兒按照我的發型來幫你剪。”
“好的。 ” 盛慕槐讓池世秋在鏡子前坐下。
他為了演好被關押在牛棚裏的榮泠春,已經很久沒有修理過頭發,細軟的黑發遮住了耳朵。
盛慕槐拿起剪刀,在他腦袋上先胡亂剪了一通,然後用推子把他左半邊頭發統統推掉。這發型叫做“陰陽頭”,是在特殊時期侮辱人的一種方式。
好好一個清俊公子,立刻變得面目怪異起來。
為了練功方便,盛慕槐的頭發并不長,垂下來剛剛到肩膀。她坐到椅子上,故意一揮手,用一種大義凜然的語氣說:“剃吧朋友,千萬不要因為我是一朵嬌花就憐惜我。”
這臺詞出自去年上映的《唐伯虎點秋香》,很經典。
池世秋笑了。然後又道:“咱們要在當年也是難友了。”
他修長的手指撈起盛慕槐的長發,絲毫沒有留情的一剪刀下去,然後三下五除二,青絲落了一地。
盛慕槐有點心疼。不過随着腦袋上的造型越來越奇葩,她也就随它去了。
池世秋仔細把盛慕槐右半邊發型修剪的和自己一致,又把盛慕槐左半邊腦袋的頭發全剃光,鏡子裏出現了兩個滑稽的家夥。
盛慕槐摸摸自己一半的光頭說:“還真像小醜啊。”
“可不就是小醜麽?” 池世秋輕聲而語帶嘲諷的說。
接下來他還要化特殊的傷痕妝,盛慕槐因為只是跷替和跳下那幾秒的替身,并不用拍臉,也就不用化妝。
她去踩跷,挂上寫着“榮泠春”大名和“反革--命份子”的牌子,在身上套了四五件不成套的戲服,剪得亂七八糟的一側頭發裏還被插入了一只偏鳳。
戲曲界講究“寧穿破,不穿錯”,她現在可算是“大錯特錯”了。
她一出來,滑稽的樣子讓好幾個工作人員笑出了聲,爺爺過來拉住盛慕槐的手,把她護在了自己身後。
胡子陽怒喝道:“笑什麽笑,這是好笑的事情麽?!還不幹自己的事情去?”
工作人員立刻不敢做聲,各自離開了。
爺爺說:“槐槐,你跟我先坐在這裏吧。”
淩勝樓本來在臺上檢查那三張桌子的擺放,聽見哄笑聲才從桌子上跳下來,走過來。
“大師兄,我這樣很醜吧?” 盛慕槐問。這一刻她是把自己當榮泠春,而把大師兄當吳泠聲問的。
“不,醜的不是你,是那些逼你變成這樣的人。” 淩勝樓的回答也很吳泠聲。
他甚至都沒多在意盛慕槐變成了什麽樣,只是說:“道具我都檢查過了,很安全,墊子也墊好了,你跳得時候自己多小心。”
“我知道的。” 盛慕槐說。
胡子陽又過來了,猶豫了幾秒,對盛春說:“盛老先生,我能不能麻煩您一件事兒?”
“什麽事兒?” 盛春問。
“等會您能替榮泠春唱最後那段詞嗎?我想只有您能唱出那個味道。”
盛春沉默了,折扇抵住了下巴。
“結尾的唱如果不夠力量,整部影片都頭重腳輕了。” 胡子陽懇切地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煩惱最後這段,簡直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再加強,直到您出現。本來我是不敢打擾您的,可是您竟然來了。如果您答應,只管唱自己想唱的,劇本裏的詞兒、動作都不重要。”
見導演說到這個份上,盛春最終點頭了,畢竟來這麽一遭,留下點什麽也挺好。
“但我有個小要求,讓我孫女先按劇本最後這一節走一遍,我和她的動作配合來唱。我們有默契,這樣聲音會更有感情。”
“好,沒問題!” 胡子陽激動地說。
盛春又對盛慕槐說:“咱們唱《女兒心》那段流水。最後不要卧魚,直接跳。”
盛慕槐點頭表示知道了。
胡子陽用對講機把要求傳達給了各部門,又說:“好了好了,先拍最後的片段,替身先上,各部門準備好——”
池世秋已經化好妝,站在盛春的旁邊看盛慕槐的表演。
扮演榮泠春的盛慕槐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扭住,跪倒在了臺上。
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幾百個群衆奮力疾呼:“打倒他!打倒他!”
他們群情激憤,聲音震耳欲聾,在禮堂裏産生了一波波擴大的回響。
盛春有些恍惚,仿佛能聽到耳邊有人在喊:
“妖魔鬼怪,不男不女,不要臉!”
“打倒宣傳大毒草的反革-命份子!”
“把他的臉蛋劃破,看他還能再出演牛鬼蛇神,迷惑革--命群衆嗎?”
“劃破他的臉!”
“對,劃破他的臉!”
他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禮堂裏,一個拿着喇叭的人在對着臺下的群衆講話,最後得出結論:像榮泠春這樣的大右-派,壞分子,一定要接受革-命的考驗。
他必須從三張半桌子上跳下來,以證明他不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坑裏的石頭,還有他和過去劃清界限的決心。
那兩個壓着榮泠春上臺和跪下的人,又朝他走去。
按照劇本裏寫的,榮泠春撐住地,掙紮着想要自己站起來。
可那兩個人根本不等榮泠春,扯着他的衣領,推搡着他,幾乎是拎着他來到三張桌子前,才終于放開了手。
榮泠春看着那三張高桌,露出了凄然一笑。起碼,總算,他最後能夠自由地行動一回了。
“爬,快爬!” 臺下的人群又喊起來,許多都是看熱鬧的,他們喜歡這種京城名旦在他們面前丢醜,不得不爬桌子的戲碼。真是比一出戲還精彩。
榮泠春早受了毒打,又被逼着踩跷,因此爬的動作十分緩慢,引起了主持的不滿。
他對着大喇叭喊:“榮泠春!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用拖延來逃脫正義的審判!”
榮泠春在種種噪聲裏,保持着自己的頻率,慢慢爬上了高臺。
胡子陽結束一條,把錄音器材擺到盛春身邊,盛春沖他點點頭。
榮泠春狼狽地爬到了高臺上,站直身體,理了理最外層戲服的袖子,往下看去。
底下和他當年唱戲時一樣,都是觀衆,只不過這些觀衆的眼睛裏沒有欣賞,全是興奮,蒙昧和惡意。
辛韻春微阖雙目,把自己變成了榮泠春。榮泠春在最後的時刻,一定會想象着自己站在舞臺上,那些嘈雜聲不過是歡呼。
這是多麽好的一出戲啊。
他開口,嗓音雖然甜潤,卻也帶着一絲沙啞和疲憊:“月裏嫦娥自婵娟,冷冷清清碧雲天,翠袖生寒誰是伴?天下的人情總一般!”
盛慕槐為這唱配着動作,腳下木跷輕移,輕輕和着爺爺的聲音。
雖然穿着滑稽的衣服,剃着滑稽的頭發,雖然臺下都是恨不得他趕緊死的人,榮泠春卻沒有一絲一毫地懈怠。
他極認真地唱着、舞着,兩手呈蘭花指輕輕交于胸前,仿佛真是月裏嫦娥,人戲不分。
辛韻春一邊唱着,也一邊做着榮泠春該做的身段。
“他竟然還敢唱戲,他瘋了吧?”
“快點跳啊!”
“跳!跳!跳!” 臺下聒噪起來。
榮泠春認真地唱完了最後一句。只是當那嬌柔的聲音一收,他臉上再無戲裏旦角的妩媚。
兩只跷挪到了桌邊,榮泠春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跳。
他的身體沒飛多高,就快速地落下去,劃出一道決然而不算優美的弧線。
他畢竟不真是月宮裏的嫦娥,而只是個被打-倒的男旦罷了。
盛慕槐的身體順利落在了鋪好的軟墊上,胡子陽喊了一聲卡。
她從墊子上爬起來,走向臺下,爺爺早已經淚流滿面了。
他打開折扇,輕輕掩住了自己半張臉。
“爺爺你還好嗎?” 趁池世秋上臺,沒人注意他們,盛慕槐輕聲問。
“像死過一回,又活過來。”
盛春平複了情緒,認真說:“槐槐,我不後悔當年掙紮求生,更不後悔當年把你撿回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如果不是這樣,我或許也早不在這個人間了。”
“爺爺,求您別亂說。” 盛慕槐哽咽着說。
盛春摸了摸盛慕槐亂七八糟的頭發,說:“走,爺爺去給你把頭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