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盛慕槐擦幹眼淚, 從爺爺的懷抱裏出來,說:“我給您打水來。”
辛韻春對着鏡子仔細卸妝,将亮晶晶的頭面和鮮嫩的鬓花一只只一串串拆下, 再換掉袖口肩膀繡了淺藍蘭花圖案的白色綢緞襖褲,又變成了那個平凡的老頭盛春。
李韻笙也過來了。
他站在一旁默默看師弟卸妝, 直到他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才上前去拍拍師弟的肩膀:“霞姿月韻, 春色滿園, 真不愧辛韻春這個名字。”
這是當年報紙對初出茅廬的辛韻春的評價。
盛春臉色微紅:“師兄, 你就別來笑我了。”
李韻笙從口袋裏拿出特意帶的透明藥膏來:“臉上塗一下吧,油彩有刺激性,你皮膚都紅了。”
“哪兒紅了?” 盛春對着鏡子瞧,那條醜陋的疤果然更加顯眼了些,還在隐隐發燙。
李韻笙擰開蓋子把藥膏遞過去,盛春指尖點了一點,塗在了傷疤上。
有人敲門,是池世秋。他已經換好了下一場的服裝, 穿得像個剛剛留洋回來的貴公子。
襯衫、西褲、羊絨呢大衣,敞開的領口系一條鮮豔的黑底紅花圍巾,頭上戴一頂寬檐系紅絲絨的黑色軟帽——榮泠春就喜歡亮眼的東西。
盛春看到他眼前一亮,小池這身打扮還真稱頭。他随口問:“這帽子和圍巾是‘香榭坊’的吧?”
“香榭坊”是民國時期, 滬上一家專門用法國進口布料制作帽子和圍巾的名店。
盛慕槐好奇地接過池世秋的帽子來一看,裏面還真有個印着“香榭坊”和相應法語詞的标簽。胡子陽是個考究癖,對道具的要求是十成十的還原, 以致這帽子竟連标簽都仿制了出來。
池世秋認真地說:“盛老先生,今兒我是關公面前耍大刀了,您別介意我們這樣拍電影。您的表演太美了,我向來欽佩您的藝術,請允許我向您致敬。”
說罷他朝盛春鞠了一躬。
盛春知道池世秋是世家子弟,見多識廣,他的身份在池世秋這兒也算是徹底掉了,于是笑道:“小池你別跟我客氣,我和你家長輩是故交,向來也沒多招待你,還要請你多見諒呢。”
“您言重了。” 池世秋認真說。
門并沒有掩緊,外面傳來了激烈地鑼鼓點聲音。盛春對一旁的盛慕槐說:“你大師兄正在外面演特技呢。你怎麽不出去看一眼?”
“特技?”
“是啊,說是難度挺高的,也危險。” 盛春說。
盛慕槐說:“大師兄怎麽沒跟我講。那我得出去看看。”
盛慕槐順着走廊下去,遠遠看見舞臺上已經在開打了,場面十分熱鬧。
她眼睛搜尋着淩勝樓,很快就看到大師兄紮着長靠,背後豎四根靠旗,正在舞臺一側對幾個剛下臺的武生訓話,幾個小年輕低着腦袋連連點頭,一句不敢反駁。
很快舞臺空了,道具組的工作人員将四張桌子搬上臺,疊在一起,足有六七米高。
四張桌子疊在一起,難道師兄要從上面翻下來?這危險系數也太大了吧?盛慕槐不放心。
胡子陽喊道:“淩先生,該準備了!”
樂池鑼鼓又響,催得急了,淩勝樓不再說話,一躍而上舞臺,和一衆小将打鬥起來,一霎時臺上銀光閃閃,身影翻騰,讓人眼花缭亂。
盛慕槐繼續往前走,可前面擠滿了圍觀的工作人員和剛才飾演觀衆還沒散的龍套,她很艱難地在人群中間找到了個位置。
淩勝樓飾演的武将不敵群兵,拖着長-槍敗下陣來,終于他把槍一抛,爬上了那四張桌子。
他穿着厚底靴,身背靠旗,站在極高桌子的邊沿,盛慕槐甚至覺得旗尖差一點都能碰到天花板。
她屏住了呼吸。
淩勝樓背過身,厚底靴逐漸外移,忽然身體向上一騰,後空翻而下,靠旗和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凜冽的圓弧。
視線被前面的人擋住了,看不到他落下,卻忽然聽見前面龍套們發出一陣驚呼。
有人在高聲叫嚷:“死人了,死人了!”
她心猛地一震,繼而砰砰直跳。
盛慕槐身體比腦子快,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撥開前面的龍套和工作人員,奮力擠到了臺口。果然看見淩勝樓癱倒在地上,臺毯上還有一大灘觸目驚心的血跡。
“大師兄!” 她腦袋嗡的一聲響,撐住舞臺沿翻上臺,跪在了淩勝樓旁邊。她回頭對旁邊似乎無動于衷的工作人員喊:“快叫救護車啊!”
可那些工作人員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這時,躺在地上的淩勝樓手微動,握住了盛慕槐的手腕,他繼而睜開眼睛說:“槐槐,我沒事。”
盛慕槐僵住了。
淩勝樓幹脆坐起來,安撫地摸摸她頭說:“我們在拍戲呢。”
“所以是假摔?” 盛慕槐問。
“嗯。” 淩勝樓點頭。
她環顧一周,果然有幾臺機器在對着他們拍,勝望班的青年們看着她目瞪口呆,胡子陽在一臺機器後面,似乎是對這突發狀況有點懵逼。
盛慕槐,終年24歲,死因:社會性死亡。
她臉紅得幾乎能燃燒起來,無地自容,低下頭低聲說:“不好意思我誤會了,我這就下去。” 然後慌亂地跳下了臺。
淩勝樓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勾起唇角。
胡子陽說:“剛才那聲‘大師兄’可以留下來,聲音凄厲又有餘響,肯定是很好的素材。”
盛慕槐鑽進了龍套中間,恨不得把耳朵也賭上。
她逃到了太平園的外頭,下一場要在外面拍,現在還沒人,正好讓她一個人靜靜。
其實也沒什麽,關心師兄是正常的,誰看到這場景不會吓一跳?情急之下人做出什麽都有可能,而且給我的劇本裏就沒寫這段,不能怪我。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給自己的行為挽尊,念叨着“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之類的話,幾分鐘過後感覺果然好多了。
就在這時,盛慕槐背後被人拍了一下,回過頭,竟然是還穿着方才那一身長靠的淩勝樓。
“大師兄。” 盛慕槐讷讷的說。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防線有了崩潰的趨勢。
她趕緊轉換心态,主動出擊,問道:“你剛剛在拍什麽呢?胡導怎麽想起拍事故啦?”
淩勝樓說,這場戲發生的時間點是在小榮泠春上臺前。當紅武生雲中燕因為下高事故,一命而亡。雲中燕被擡下去後,觀衆騷動起來,可-榮泠春一上臺,他們便安靜下來,很快又沉浸在他的表演中。
這情節既能體現民國時京劇演員演出的風險與演員的不易,也能襯托榮泠春舞臺的吸引力,還與他最後翻高臺的結局相呼應。
“這樣說來,這情節确實大有深意。” 盛慕槐說,想着劇情也就忘記了尴尬。
“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你別把剛才的事情放在心裏。” 淩勝樓低頭說。
盛慕槐穿一身學生裝,顯得軟乎乎的。見盛慕槐沒答話,淩勝樓伸手把她摟進了懷裏。
淩勝樓本來就高,又插着靠旗,顯得更英武了。他胸前的靠甲繡片冰涼而堅硬,盛慕槐在他的懷裏感覺到自己的小。
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動不動,就站在那裏任大師兄抱着。
淩勝樓低頭說:“槐槐,你那麽緊張我,我很高興的。”
“槐槐”本來是鳳山的人從小到大都喊慣了的,可這兩個疊字從他喉嚨裏滾了一遭再吐出來,就帶着格外的喑啞和親密。
盛慕槐耳朵悄悄紅了。
後門開了,池世秋,盛春和李韻笙走出來,看到兩個抱住的人都是一愣。
盛慕槐立刻在淩勝樓的懷裏一動,淩勝樓把她放開了。
盛慕槐擡頭,分明看到了盛春和李韻笙眼睛裏那種來自長輩的笑意。這太可怕了,簡直就是今天的第二次死亡。
不是,爺爺師伯,你們想多了,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周遭一片寂靜,盛慕槐張嘴,可是實在也解釋不出來什麽。
淩勝樓倒是很淡定,朝盛春和李韻笙點點頭說:“爺爺,李師伯,槐槐馬上要拍下一場戲了,我先進去換衣服。”
“好,你走吧。” 盛春笑着說。
淩勝樓朝池世秋笑笑,擦着他的身體進入了太平園。池世秋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又是一副光風霁月的模樣。
很快就開始拍攝戲迷堵路,榮泠春飛帽子這一段了。
盛春和李韻笙站在遠處看。榮泠春推門而出,方才在舞臺上驚豔絕倫的花旦,現在卻是一個時髦的公子模樣,他唇角揚着輕笑,渾身仿佛有萬丈光芒。
一出來,專在那等他的觀衆都沸騰了。盛慕槐飾演的女學生費力的舉着一張紙,往前面擠。
盛春問李韻笙:“咱們以前有這樣嗎?”
“當然,你忘了在武漢義演的那次?謝幕了七八次才下了臺,外面戲迷把路全部堵住了,最後還是軍警來疏通的道路。”
“還真是。太久了,我自己個兒都忘了。” 盛春輕聲說。
混亂中,榮泠春的圍巾被人解了下來,大家哄搶間,莫名地傳到了盛慕槐的手上。盛慕槐舉着那圍巾,想還給榮泠春。
榮泠春認識她,這個小戲迷總是穿一身學生裝,每場都坐在最前面。
他笑了笑,把帽子取下來,從西服裏拿出一只自來水筆,在內側簽上自己的名字,飛給了盛慕槐。
“拿着吧,這是一套!”
盛慕槐飾演的女學生跳起來接住了那只帽子,抱在自己胸前,呆呆地忘記了要怎麽反應,只知道看着榮泠春那如天人般姣好的容顏,目送他随着人群漸漸遠去。
“好,cut!” 胡子陽一聲喊,把在戲裏和回憶裏的衆人都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