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二天五點半。
盛慕槐習慣性地睜開眼睛, 院子裏已經有動靜了。她立刻醒悟,這麽早肯定是大師兄。
走出去,淩勝樓果然在只有一盞電燈的昏暗院子裏淩空翻騰, 動作又高又漂,無比矯健, 将冷空氣攪成了一陣陣旋風。
他聽到動靜控制住身體,穩穩落地, 看向盛慕槐。
“師兄, 你還和原來一樣啊, 起得那麽早。” 盛慕槐笑。
“功天天都要練。” 淩勝樓走過來,熱氣籠罩住盛慕槐,捏捏她的外套領子說:“衣服這麽薄,當心着涼了。”
盛慕槐說:“你自己還只穿一件短袖呢,練一會兒就熱起來啦。”
兩人和從前一樣,各自找了個地方練自己的東西,互不打擾。
練功間隙,盛慕槐看到淩勝樓打了五十個旋子, 然後接掃堂腿和砍身,跟一個陀螺似的,看得她不禁暗暗喝彩。大師兄這麽多年果然一天都沒有松懈,不然決不能保持這樣好的狀态。
沒過多久, 南屋的門又開了,爺爺從裏面走出來,手裏還拎着一雙跷鞋。
盛慕槐停下來, 有些驚訝地看爺爺。他不大好意思的一笑:“要上臺了,回回功。” 然後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綁跷鞋。
這雙跷鞋還是拜托師兄給他找回來的。
三根腳趾擠在狹窄的木頭上,再一圈一圈地用白布将木頭和腳纏在一起,最後穿上跷鞋,便是戲裏女子輕盈的一雙腳。
他立在跷上,膝蓋和身體都在微微顫抖,膝蓋還一陣陣發疼,這身體畢竟在前些年吃過太多苦頭了。
不過沒關系,他會盡全力完成表演的。小時候為了練跷吃過不少常人難以想象的苦楚,踩跷早已成為他身體記憶的一部分了。
試探着走了兩圈,他跑起圓場,并且越跑越穩,越跑越快。
盛慕槐一向只在視頻裏看過辛老板踩跷,對他的技藝早就驚為天人,所以一邊練功,眼睛控制不住地偷偷朝爺爺那裏瞄。
她還以為爺爺要把技巧練回來,總要那麽一兩天的時間,沒想到他現在就健步如飛了。
想到能讓辛韻春再一次登上舞臺,她的心就會不自覺的戰栗和悸動。辛老板是屬于這個舞臺的,屬于整個時代的,時光也帶不走他的風采。
***
導演現在拍的是小榮泠春在科班學藝的部分,盛慕槐幾乎每場都會來,指導戲裏白月季和榮泠春的戲曲動作,而如果涉及武生和武打場面,則由淩勝樓和他的武班負責。
兩人在片場交集不多,可一個交彙的眼神,一個無端的微笑,都成了觸發心跳的機關。認真指導的淩勝樓總能散發強大的魅力,讓人不自覺被他吸引。
以前兩人早上練功都是互不幹擾,現在卻總是能感覺到那邊有個人,怪不自在的。
盛慕槐沒有去深想這些感覺,她的心被另一件事兒占滿了。
她只告訴導演自己家的長輩當年也是梨園行中的旦角,跷功一流,和池世秋的身高相仿,拍背影絕不會穿幫,淩勝樓也向導演保證長輩的功力,這才讓胡子陽在沒有見過盛春的情況下同意試一試。
兩周後,小榮泠春的戲份就要拍完了,只剩下太平園的最後一場。
萬星明這幾個星期已經完全把自己沉浸在小榮泠春的身份裏,就連休息都在練習着要演的戲曲,特別是《小上墳》。
盛慕槐發現他有一段練得特別好,還誇獎了他。萬星明睜着明亮的大眼睛問:“盛老師,那天和您一起去太平園的老人家是不是您的長輩啊?”
“你見到他了?” 盛慕槐先是有些驚訝,然後笑着說:“他是我爺爺。”
“這段就是他教我的。” 萬星明說。
“難怪進步那麽大呢。” 盛慕槐彎彎眼睛。這孩子有造化,看來爺爺很喜歡小萬,不然不會主動教他。
“明天就要去太平園拍最後一場了,緊不緊張?” 盛慕槐問。
萬星明搖頭:“榮泠春在臺上不會怕,只想把戲演好。”
“對,你說得對。” 盛慕槐點頭:“榮泠春絕不會怕。”
***
拍攝那天,盛慕槐和爺爺,大師兄很早就一起來到了太平園。
爺爺不願讓別人看到他臉上的疤,就想先化上妝,怎麽也能遮掩一些。
他坐在鏡子邊看自己。這幾年過得挺滋潤,曾經幹癟的兩頰又豐盈起來,但臉上的皺紋還在,怎麽着也老了啊。
蓋了一層又一層的粉與胭脂,也沒法填平這些紋路,更沒辦法讓那道猙獰凸起的疤收回去,好在舞臺遠,不仔細看沒有人能看出來。
盛慕槐幫爺爺打下手,替爺爺勒頭。頭勒上以後,皮膚就緊致了不少,眼睛也有了神韻。很快,一個身材纖瘦,一身白衣的花旦又出現了。
爺爺沒再看鏡子,而是站起來練起了要拍攝的片段,木跷挪移間,當年的風采不減。
“爺爺,您別忘了最重要的東西。” 盛慕槐提醒。
辛韻春停下來:“什麽東西?”
盛慕槐從包裏拿出一只木盒子,将裏面的紅寶石戒指取出來:“我的辛老板,是這個呀。”
“它啊。” 辛韻春笑了,伸出幹枯卻仍舊修長的手,将紅寶石戒指套在了食指上。
他看着那只戒指說:“與其說是我,榮泠春最後的遭遇更像師父。我師父杏花雨死前說:‘我不過是個唱戲的罷了,我有什麽罪呢?’ 我比怹幸運,怹沒等到再登臺的那一天。”
“爺爺……” 盛慕槐說。
“勝樓,你帶我去後臺等着吧。槐槐,你要幫小池和小萬化妝,又要演榮泠春的戲迷,就別管我了。”
***
這場京戲是要展現榮泠春的初露頭角和後來春笙社的大火,臺下自然要坐滿了觀衆。為此攝制組找了八百個龍套,把每一個座位都填滿了。
盛慕槐扮作一個本來對老戲不屑一顧,卻在聽過一次榮泠春的戲後癡迷上他的民國女學生。
這場她坐在臺下,鏡頭只會一掃而過,她的重頭戲是在戲院門外和一堆戲迷擠着找榮泠春簽名,混亂間他的圍巾被人摘下來傳到她手裏,榮泠春幹脆就把帽子也飛給了她,笑着說:拿去吧,這是一套!
這個情節的原型是辛老板手杖被搶走然後把帽子也飛給戲迷的轶事。
盛慕槐換上一身西式的學生制服,坐在了前排。
幾百個龍套湧入,也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盛慕槐發覺身邊座位一沉,來的是一個穿長衫的老人,竟然是李韻笙。
“師伯,您怎麽來了?” 盛慕槐吃了一驚。
李韻笙微微一笑:“韻春登臺,我怎麽也要來看看。而且是在這太平園裏。”
他閉上眼睛,感受着嘈雜的聲音。說實話,前些日子的太平園太空蕩了,沒有靈魂,只有現在盛慕槐才感覺到太平園一點一點的活了起來。
胡子陽在不同的位置架好了機器,工作人員讓龍套安靜下來,板子一打,一鏡開拍。
這場戲用了首都京劇團的樂隊,萬星明和池世秋都要真唱真舞,後期再對唱段進行配音。
“這小男孩還不錯。” 李韻笙看了萬星明在臺上的表演評論道。雖然腳下功夫還不夠,但氣不喘,眼神靈動,在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得。
“cut!” 反複把相同的片段演了三遍以後,胡子陽終于把各個角度都拍滿意了,讓萬星明下去,換池世秋上來。
同時,原本的紅色繡牡丹的帷幕被撤走,另一幅帷幕從半空垂下。
那帷幕以豆綠為底,上面繪了一株蘭草和一只笙。除了顏色,和春笙社的帷幕像極了,盛慕槐感覺到李韻笙的身體微微一動。
池世秋穿着襖褲走上來,他都不用做動作,長睫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豐潤的嘴,只站在臺上都賞心悅目。
池世秋演起來。雖然在行家的眼裏,他的表演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難得的是他天生就有一種能壓得住臺的氣場,那正是“角兒”不可或缺的,只要他站在那裏,就令人信服。
更何況池世秋唱老生都天然有一股潇灑風流之感,經過盛慕槐的調-教,肖素貞的幾個轉眼珠轉指尖的動作都美極。
胡子陽非常非常滿意,他覺得大小榮泠春的表現都出乎了他的預計,即使不拍跷功這一段在電影裏都已經有足夠的看點了。
但讓榮泠春享譽京城的可也是他的跷功,這是不可忽略的。
“請盛老先生登臺吧!” 胡子陽說。
他在這之前甚至沒有看過盛春的舞臺,心裏總有些沒底。
辛韻春踩着跷拿着貢品登上了舞臺。
極窄小的一雙跷鞋,他走路卻如履平地。胡子陽覺得懸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老先生扮相是不怎麽好看了,但身材卻挺拔修長,他們電影又只拍背影,臉長什麽樣子根本不重要。
盛春走到九龍口的位置,忽然深深地、鎮重地朝臺下鞠了一躬。
大夥兒都愣住了,有年輕不懂事的工作人員笑了,碰碰同事說:“這老頭還真把自己當名角了,咱們在拍電影吶!” 同事也跟着笑了一聲。
胡子陽說:“盛老先生,您擺好姿勢吧,要開拍了。”
辛韻春點頭,右手将貢品端起,左手呈蘭花指伸出。
樂隊奏起音樂,他從眼中抹淚彈出,舉着貢品跑了個小圓場,唱:“正走中間淚滿腮,想起了古人蔡伯喈。他上京中去趕考,一去趕考未回來……”
《小上墳》別名“飛飛飛”,這幾句間身段既繁又多。只見辛韻春的手柔弱無骨,兩條雪白的孝巾綁在上面,做起手勢來格外柔媚。他的小腳一翹,舉着貢品碎步向前一指,又搖搖擺擺地退回來,那俏麗的背影配合着清麗多情的嗓音,真讓人心尖一顫。
要演的第一段已經演完,胡子陽竟然忘記了喊卡,他已經看得呆住了。除了樂隊和辛韻春的聲音,場下更是鴉雀無聲。
沒人喊停,辛韻春便在舞臺上自顧自地唱下去:“從空中降下一面琵琶來……”
他手捏蘭花指,只有小指和食指伸出,與眼睛一同轉動。他那雙水潤的大眼睛轉動頻率由慢至快,最後快得幾乎看不清,他又将眼淚一抹,往前彈出,那滴并不存在的淚仿佛随着他的指尖彈進了人們的心裏。
就這樣直接演到了要拍攝的第二個片段,肖素貞一只手旋轉貢品,腳下以趕步走圓。胡子陽趕緊叮囑兩個機位,一個專注拍他的腳,一個專注地拍他的全身背影。
只見他身姿輕盈,一只腳剛邁出去,另一只腳就跟上,好像沒有重量似的。鏡頭裏,兩只木跷橫着飛速平移,可他的身體和手上旋轉的貢品始終保持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沒有起伏。這樣的功力,實在夠令人目瞪口呆的。
這一段演完,觀衆席不知誰叫了一聲好,然後自發響起了極為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盛慕槐眼角泛起了淚。辛老板,即使他容顏已去,即使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仍舊能憑自己的表演讓觀衆深深地戰栗。這就是辛韻春。
胡子陽說:“快,把鏡頭轉向觀衆席,拍他們的樣子!”
辛韻春演完了自己的片段,朝臺下再次深深鞠躬,轉身往後臺走去,沒有管胡導演欲言又止的神情和明顯想和他搭話的欲望。
他知道他想問什麽。但是沒必要。
盛慕槐忽然從座中站起,匆匆地往後臺的方向趕去。
推開門,爺爺坐在鏡子前,還沒有開始卸妝。
她推門的動作太猛了,爺爺驚詫的看着她,剛想開口,盛慕槐忽然把一張紙遞出去,她說:“辛老板,您給我簽一個名吧。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您,喜歡好久好久了。”
說着,她眼睛起霧了。這本當是電影裏的一個片段,但卻是她此刻的心聲。
辛老板,從上輩子算起,我喜歡您好久好久了。
“你這個傻丫頭啊。” 辛韻春嘆道。
他接過她的紙和筆,認真的在上面簽上“辛韻春”三個字,字如其人,雖隽秀清麗卻力透紙背。
“得啦,別哭了,二十多歲都能找對象的年紀了,還像個小孩可不行。”
把紙片遞還給她,辛韻春用手指擦掉槐槐的眼淚,把她摟進了懷裏,溫柔地拍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