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好, 是該先看爺爺。” 淩勝樓說。
他朝池世秋微微颔首,扭頭對胡子陽說:“胡導,借你藝術指導幾分鐘時間。”
胡子陽:“沒問題。”
他便和盛慕槐走了。
哇, 他看起來好有氣勢,小榮泠春看着淩勝樓的背影星星眼想, 就像電影裏師兄的樣子。
池世秋坐在原地未動,回頭凝望着鏡子裏粉墨敷面的自己, 對化妝師說:“麻煩您幫我勒頭吧。”
盛慕槐盯着遠處低垂的帷幕。
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剛剛撲過去抱師兄, 似乎是太不矜持了。可故人重逢的喜悅過去, 心裏又還是有氣。
大師兄就在自己的身後,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他不容忽視的強大氣場。好像這麽多年,大師兄把自己包裹的更密不透風,也更無堅不摧。
可就是這樣,不聲不響消失七年的大師兄,才顯得更……可惡。
大家明明一起在鳳山長大,一起灑過汗,流過淚, 不知在臺上演過多少別人的悲歡,說好要患難與共的呀。
淩勝樓看着盛慕槐氣鼓鼓的側臉,有很多話想說,又無從開口。
比如, 我有你所有演出的錄像,這些年感覺太苦了就靠它們撐着,一遍一遍, 連錄像帶都花了;又比如,我很想你,我去香港前在你們校門口站了兩個小時,卻沒有等到你出來,可心裏卻松了一口氣,因為我不知道看到你,還有沒有離開的勇氣;再比如,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關于我的一切,只是過往的黑暗太多,沒辦法自私的讓別人承擔。
可最後,千言萬語都彙成一句問話:“槐槐,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挺好。” 盛慕槐悶聲說。
“別的人呢?” 他問。
“我覺得你應該自己問他們。” 盛慕槐回答。
見淩勝樓不講話,盛慕槐又怕自己說得太重了,幹巴巴地補充道:“班主和薛爺他們應該都很想你。”
二麻子更是每次見面一喝醉都要絮叨多少遍大師兄和青蓉,以前多開心的一個人,哭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鳳山啊鳳山,沒一個人是圓滿的。
淩勝樓沉默半晌,說:“我這次回來,一定會聯系他們的。他們……都在做什麽?”
師兄這麽個肩寬腰細的大高個,還跟在自己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盛慕槐詭異地起了點愛憐之心。
她說:“班主和成業哥開了家小超市,笑蘭姐和梅姨都在幫忙,現在生意很不錯。笑蘭姐的兒子今年三月就滿七歲啦,叫做侯尚鲲,是個很聽話的男孩子。二麻子哥在深圳開出租車,好像一個月賺的也挺多,至于青蓉,現在是演員,還會參演我們這部戲,你肯定知道了。”
“聽上去大家都過得不錯。” 淩勝樓說。
“哪裏,心都缺着一塊呢。” 盛慕槐有些嘲弄的說。
淩勝樓并肩和盛慕槐走在狹窄的堆了布景道具的過道裏,兩人手背不經意地微微碰觸,他心裏缺的那塊很輕易的就被填滿了。
只有槐槐在身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
兩個勝望班的小夥子說笑着從對面走過來,看到班主,一下站得筆直。
淩勝樓用粵語說,有姑娘在,往旁邊讓讓,他們兩個偷瞄了班主身前的靓女一眼,立刻閃到兩排座位的中間,兩人按住椅背連跳了幾排座位,這才停了下來。
他們互看一眼,臉上露出了八卦的表情。這幾年他們團隊參與了那麽多電影的拍攝,遇見過那麽多有名氣的女星,可從沒見班主和哪個女的私下聊過天。
“是不是班主在大陸的老相好?” 一個人問另一個。
那個給了他腦袋一下:“噓!找死啊,這種事情我們自己知道就好。” 班主可從不允許別人議論他的私事。
***
爺爺穿着厚重的棉襖,坐在沒有觀衆的觀衆席。
舞臺上空無一人,四周還堆着些砌末,可他靜靜在這裏一直坐到現在,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盛慕槐帶着淩勝樓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并沒有很驚訝的樣子,而是露出了笑容:“你這小子終于回來了。”
淩勝樓叫了他一聲:“爺爺。”
盛春問:“你現在在首都住哪兒?”
“現在住王府飯店。” 淩勝樓恭敬地回答。
“回都回來了,怎麽還住飯店裏,這也不像樣子。我們在萬順胡同還有一個空房間,你要不搬過來吧?”
盛慕槐說:“爺爺,大師兄現在是勝望班的班主了,要跟他那班兄弟住一起。” 整個太平園都是他的,他怎麽還會來擠咱們的大雜院。
“他們都是大小夥子,又不要我和他們睡一張床。” 淩勝樓立刻說:“謝謝爺爺,我今天就收拾行李搬過去。”
盛慕槐:“……” 好吧。
現在南屋三間房,左邊隔成了兩個小房間,中間是客廳,爺爺和盛慕槐住在右邊隔出的兩個房間裏。
大師兄要搬進來,就得跟李師伯比鄰而居了。也好,師伯的功夫那麽好,大師兄說不定可以向他讨教一二。
不對,幹嘛要為他那麽着想。盛慕槐打住想法。
“爺爺,您跟大師兄聊聊天吧,我得回去看看世秋哥他們的妝化得怎麽樣了,等下我們都會來舞臺這邊的。”
“你只管忙自己的去吧。” 爺爺輕聲說。
回到化妝室,兩個人都已經扮好了,是《小上墳》的扮相,區別是小榮泠春踩了跷,而池世秋沒有。
《小上墳》是大小榮泠春都要演得戲,影片會用蒙太奇的手法,小榮泠春在舞臺上演着演着,就長大了,而臺下觀衆仍一如以往的癡迷沉醉。
盛慕槐端詳池世秋,扮上以後,還真和爺爺有那麽四五分相似。
她專注而沉靜的目光讓池世秋有那麽一瞬間的閃神。
“那麽,兩位榮老板,請跟我走吧。” 她笑着說。
池世秋自嘲一笑,多情卻被無情惱。
胡子陽一看到兩人的妝容,就對盛慕槐豎大拇指,他對兩人的扮相和淩勝樓帶回來的戲服都無比滿意。又讓他們在舞臺上适應一下,分別演幾個将來要拍攝的片段。
池世秋先演,盛慕槐和胡導一邊看一邊讨論,哪些動作好,哪些動作該用替身。
“轉貢品的時候上半身用演員特寫,腳下趕步肯定是要用你的特寫鏡頭代替。” 胡子陽說。他很有些苦惱:“但這個動作得全景才好看,起碼得有個背部的全景。只是你畢竟是女孩,身高和世秋有差距,肯定會穿幫。”
池世秋提出建議:“給遠景呢?”
“要是給遠景又沒有那種沖擊力了。”
趁着臺上大人在讨論,萬星明自己在角落練習盛慕槐教他的身段。他私下練了好久好久,可是總是和老師演得有很大差距。
正苦惱呢,有人走到他身前說:
“孩子,你這個動作錯了,要這樣做才好看。”
一擡頭,是個臉上一道疤的慈祥爺爺。
他示範一遍那個動作,又輕哼那一段對應的詞:“肖素貞我這裏把頭擡,尊一聲老爺你打哪裏來?墳前無有關王廟,墳後又無有接官廳。”
他明明是個老人了,可聲音卻那麽好聽,演起戲來也那麽靈動。那個可愛又自然的小跑聳肩動作,和後面手腕一轉,蘭花指左右指的模樣,都把萬星明看呆了。
他立刻跟着做了起來,把盛老師沒教到的地方也學下去了。
盛春替他糾正手的姿勢,又替他講了下戲:“你的孝巾不是擺設,是表達心情的工具,要舞起來。”
“星明呢?” 直到導演找人,萬星明這才停下。他恭恭敬敬地朝盛春鞠了一躬:“謝謝您指點,我要上臺去了。”
“去吧。” 盛春說。這孩子選得不錯,扮相、天賦都好,還很有禮貌,是塊花旦的料子。可惜啊,現在乾旦早已經沒有出路了。
導演說遠景替身的時候,盛慕槐第一時間想到了爺爺。
爺爺的跷功出神入化,身高又和池世秋相仿,讓他來演遠景,可不就是天-衣無縫。
而且爺爺就是辛老板啊。辛老板親自出馬,自己演自己,那功力還不能讓觀衆驚嘆嗎?對爺爺本人來說,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登臺吧?
盛慕槐對胡子陽說:“導演,我倒有個解決方法,但我得先去問問長輩。”
她跑到臺下,和爺爺說了一遍自己的想法。爺爺輕聲說:“你這孩子真能異想天開的,我都多少年沒踩跷了,怎麽還能演戲。而且這又是演十八-九的榮泠春,我一張老臉贻笑大方。”
“咱們是替身,在電影裏不會露臉的。” 盛慕槐說,“可雖然不露臉,辛派的技藝卻是真的……”
“爺爺,您看看這戲臺,和您年輕時候多像啊。您不是還愛着這舞臺嗎?”
最後這句話說到了盛春的心坎裏。這或許是他此生最後一個彩扮上場的機會了吧?
他的演藝生涯,從太平園開始,在太平園結束,戲曲一招一式講究個“圓”字,這也是一個完美的頭尾相銜的圓。
“那麽好吧。” 辛韻春說。
***
當晚,淩勝樓就搬到了萬順胡同。
他沒有什麽行李,就跟在鳳山的宿舍一樣,他的床鋪上永遠不會有多餘的東西。
爺爺讓盛慕槐給淩勝樓拿幹淨的床單被罩,盛慕槐推門進去,淩勝樓正将裏衣撩起一半,給背上換膏藥。
盛慕槐看他動作很不方便,把手上的東西放下。
淩勝樓聽到動靜,兩手猛地将衣擺一扯,充滿防備地回頭,見是盛慕槐才放松下來,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盛慕槐問:“你的背怎麽了?”
“沒事,之前扭傷的。” 淩勝樓輕描淡寫地說。
“你反手不方便,要貼哪裏我來幫你吧。” 盛慕槐很自然的說。
畢竟只是背,小時候鳳山天熱的時候,二麻子還光着膀子練功呢,不過好像從來沒看過淩勝樓不穿衣服的樣子。
淩勝樓把膏藥貼遞給盛慕槐,把T恤重新卷起來,露出了精壯且無一絲贅肉的腰背。
這不是在健身房練出來的花架子,而是常年習武練功的人才能有的身材。
“這人體脂率真低啊。” 盛慕槐看着他裸--露的背想。
淩勝樓扭傷的地方在後腰處,那膏藥貼得很緊,她不得不用指甲把一角先摳開才能把整張膏藥撕下來。
她的指尖讓淩勝樓腰上的肌肉輕輕一縮。
該死,盛慕槐立刻想到了以前做的那個什麽“電動小馬達”的夢。
她的臉立刻爆紅,并且慶幸淩勝樓是背過身去的,并不能看到她。
手下用力,藥膏與皮肉分離發出的“撕拉”聲讓盛慕槐的眉心一跳,揭了一半竟有些無從下手了。
“只管揭就好。” 淩勝樓說。
盛慕槐一不做二不休,幹脆一秒快速揭下,然後去拆新膏藥的包裝。
一邊拆一邊說:“武班太危險了,你以前在鳳山都沒受過那麽多傷。”
勝望班那麽出名,和班主不要命的打拼分不開關系。她有心想問淩勝樓那些危險傳聞,可是又下意識不願多聽。
淩勝樓倒主動說:“自從和你分開以後,我就多災多難。斷過肋骨,受過刀傷。”
他知道槐槐有多善良,從來不訴苦的人,竟想讓她心疼自己。
盛慕槐十分仔細地将膏藥貼到了原處,然後就眼睜睜看着大師兄轉過了身,衣服還撩到腰上,比模特還完美的六塊腹肌出現在她眼前,距離不足半米,可真太有沖擊力了。
她立刻直起身來,倒,倒也不必如此。
“你看,這是拍槍戰戲被碎片劃的,這是刀傷。” 淩勝樓指着腹肌上兩處較深的疤說,他想讓槐槐心疼自己,但又不願意吓到她,所以并沒有說當時哪些情況多有多麽危險。
盛慕槐眉頭緊皺又有些心慌,但謝天謝地,他手指離開了腹肌,把衣服放下來了。
她說:“這也太危險了。大師兄你拼事業可以,但不能拼命啊。”
“放心吧,以後都不會了。” 淩勝樓看着盛慕槐認真地說。
他眸子染上暖意,槐槐擔心自己,這樣的認知讓他心裏好像開了花。
“行啦,你腰不好,去那邊歇息,我給你鋪床吧。” 盛慕槐別過眼睛,轉頭抱起被褥床單說。
“我傷的是背,腰好着呢。” 淩勝樓靠着櫃子說。
對畢竟是電動小馬達,盛慕槐一邊鋪床一邊想。不是,腰這個梗是過不去了吧?
淩勝樓看着盛慕槐在床邊彎着腰為他忙忙碌碌,目光逐漸幽深下去。她穿了一件修身的上衣,顯出柔軟的腰肢與纖細的肩背,烏黑的頭發松松地挽起來,幾縷碎發還垂在白皙的脖子上,微微飄蕩。
心裏猛然起了一把燎原的火,從四肢百骸一直燒進眼睛裏。
好想從背後抱住她,再……
猛然掐斷旖-旎的想法,他走到她身邊說:“咱們一起吧,比你一個人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