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個小時後, 盛春睜開了眼睛。
他的氣息仍然微弱,但精神卻比原來好多了,甚至還朝盛慕槐和師兄笑了一下。
盛慕槐蹲在他身邊, 把獎杯拿給他看:“爺爺你看,我得金獎了, 好幾個評委都給我10分呢。您的藝術還是最好的,您快點好起來, 我們和師伯一起看決賽錄像好不好?”
盛春看着那個閃閃發亮的獎杯, 眼睛裏都是柔和而欣慰的光, 他的槐槐長大了。
在昏迷的時候,他做了一個無比真實的美夢。夢裏他又回到了最美好的年華,扮上妝,将所有的辛派劇目一一在槐槐面前重演。
醒來以後,沉澱在心底的委屈與不甘忽然都煙消雲散了,心情久違地平靜。
雙十年華的辛韻春已經走遠,可盛春還要好好生活下去。
爺爺的恢複速度很快,一周後就可以下床走路, 雖然暫時腿腳不那麽利索,卻幾乎沒有任何後遺症。
就連醫生都說這是一個奇跡。
又在醫院将養了一周後,李韻笙提出要把盛春接到首都做一個檢查,往後師兄弟就在首都一起生活。
“你這個狀況不能獨居, 搬到首都來讓我照顧你吧。咱們那麽多年沒見面,誰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呢?” 李韻笙扶盛春到外面活動腿腳的時候說。
盛春把身體一半的重量靠在李韻笙身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李韻笙扶着他在門外小公園的長椅上坐下, 說:“以前你不是說,在我買的那個宅子裏練戲最有感覺嗎?這幾年我又攢了些錢,到時候慢慢把後院買回來,咱們還和以前一樣在院子裏唱戲,多好呀。”
盛春笑道:“我現在的嗓子再唱,可是要被笑話了,還不如在你院子裏喂喂魚養養花呢。”
“我絕不笑話你。” 李韻笙剛說完,聲音一頓,驚喜地問:“韻春,你這是答應了?”
“嗯。” 盛春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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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旦想通,原來的死路也不過就那麽回事兒。
他不想再和自己過不去了,再說他們又還剩多少時間呢?
“但師兄你別告訴別人我是辛韻春。原來的師兄弟們有緣見面就見,沒有緣分也不要刻意強求了。我只想當個普通的老頭子,就讓辛韻春留在大家美好的回憶裏吧。”
李韻笙扭頭,盛春笑得溫和又坦然,眉眼間明明還有當年的風姿,他鎮重地說了一聲好。
兩天後,盛春出院,李韻笙和盛慕槐陪他回槐下鎮收拾行李。
還沒到院子門口,李韻笙已經對着那兩個大煙囪搖頭,等進了小院,見到庫房外淩亂堆放的布匹衣料,和盛春小屋旁紮得整整齊齊的廢品,李韻笙的心酸與自責又彌漫上心頭。
韻春以前哪裏受過這樣的苦。他曾經是多麽精致的一個人。
如果當初他反抗的激烈一些,師弟是不是就不會獨自一人離開首都,在大西北掙紮?可很多事沒有如果。
盛春卻坦蕩起來。他扶着輪椅自己站起,在盛慕槐的攙扶下走進小屋,對李韻笙說:“除了槐槐送我的禮物,這裏也沒什麽值得帶走的東西。”
他走到那只裝了他當年行頭的盒子前,仍然虛弱的手留戀地撫摸着盒蓋。他不再怕這只盒子了。
李韻笙走到他身邊,盛春指着那只竹笙笑着說:“師兄,這是你加上的吧,這麽多年你畫功見好了。”
李韻笙還有些不好意思,虎着臉罵道:“那個邱博洮就是故意磕碜人,選了咱們春笙社的标志卻不帶上我。可他別忘記了,春笙社就是你我兩人名字的縮寫,他能避得開嗎?”
盛春笑了:“師兄,您今年貴庚啊?” 怎麽還跟小孩兒一樣吃起醋來。
李韻笙不說話了,上前去抱起那只盒子:“你在屋裏歇着,這些寶貝我給你搬出去。”
***
盛春走得那天,于學鵬全家包括薛山都來相送了。他們已經知道盛春的真實身份,但是對他親近的态度并沒有任何的改變。
“老盛啊,你去首都可別忘記咱們槐下鎮的老夥計,我年紀也不小了,還想多看見你幾次呢。” 薛山說。
“老薛你放心,我過年過節都回來,槐下鎮可是我的第二老家,也歡迎你們來首都找我。還有班主和雪梅,沒有你們我可能都不在啦。我應該再次真誠地向你們道一聲謝。”
說完,盛春站起來朝于學鵬和李雪梅鞠躬,這可把兩人吓一大跳,他們一邊回禮一邊避開,又叫李韻笙李老快把盛春給扶住。
盛春雖然站不了太久,還是堅持和所有人一一擁抱,這才上了火車。
***
盛春到首都再次做了CT檢查,結果顯示他腦部的病竈全部消除,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
這結果讓李韻笙萬分感嘆,這次真是老天爺開眼了。
盛春于是搬入了萬順胡同,住進了李韻笙不大的家。
這四合院現在的狀況比自己住得倉庫好不了多少,到處亂糟糟鬧哄哄的,每戶人家都在外面自己搭了些淩亂的棚子。
但是那門口的影壁,那古老的磚瓦石獸仍舊立在原處,讓盛春能看到舊事的影子。
一進李韻笙的家門他就看到了擺在桌上的兩人的劇照,興致勃勃地拿起來研究了半天,說:“你瞧,咱們倆當時多年輕啊。”
李韻笙笑着說:“是啊,現在咱們都成老頭了。這可真是‘連來帶去十八春’吶。”
盛慕槐回到學校上課去了,但只要周末有時間就會去陪爺爺。
沒過多久,盛春就提出了要請範玉薇吃飯的要求:“她是你師父,照顧你教育你這麽久,我是該和她見一面,當面感謝她的。”
盛慕槐早跟師父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範玉薇一聽辛韻春請她,笑了:“沒想到我和辛老板竟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行,我把我先生也帶上,他們兩個當年也是老相識了。”
當天晚上賓主盡歡,只是範玉薇對着盛春突然苦惱起來:“槐槐叫你爺爺,又叫我師父,我豈不是比你要低一輩?”
“恐怕是這樣,我也沒法子。” 盛春笑着攤手,“誰叫你當初就看上了我的孫女呢?”
範玉薇:……哼。
當初打對臺就沒贏過他,現在竟然又在這裏輸了。好氣啊。
盛春笑了:“得了,跟你開玩笑呢。槐槐叫我師兄不也是師伯嗎,這生活上的輩分和唱戲的輩分咱們各論各的。”
範玉薇這才覺得好過了。
飯後幾位長輩打起了麻将,盛慕槐就忙碌而高興地收拾起碗筷來,收拾完了她坐在爺爺旁邊幫他買馬,十買九中,爺爺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摟住她說:“槐槐就是我的福星!”
電視機開着,裏面播放的晚間新聞裏傳來了淩風被雙規的消息,不過麻将聲裏并沒有一個人在意。
***
盛慕槐畢業以後,被分到了首都青年京劇團。新秀賽進入決賽的許多演員,包括柳青青,唱《霸王別姬》的包月,唱程派青衣的李衣依都被分到了這個團。
同宿舍的唐姣畢業後接替媽媽的工作當了一名出納員,轉了行;高碧玉則回到了南方,兩年後被選入浙江省昆劇團。
畢業第二天,池世秋跟盛慕槐表白了心意。
他特意約盛慕槐出去看了一場電影,又請她吃晚飯,然後問她願不願意做自己的女朋友。
池世秋長得英俊帥氣,家世人品都是一流,如果是前世有這樣的人跟盛慕槐表白,她早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說不定還要激動好些天。可現在她卻拒絕了他。
池世秋哪裏都很好,可她就是缺了心動的感覺。又或許是,她心裏已經有了別人。
池世秋雖然很失望,但也紳士地表示接受。他讓盛慕槐不要有心理負擔,兩人往後還是朋友。
1990年,李韻笙和範玉薇從首都戲校退休,同年池世秋前往海外留學。第二年,範玉薇也決定和丈夫共同移民美國,與兩人遠在異國數十年的兒子團聚。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來到了1993年。
随着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化,商品經濟日益發達,人們的娛樂方式也變得多種多樣起來。
明星多了,流行歌曲多了,電視劇多了,京劇卻日漸沒落,像日暮西山的老人,走向了它繁華的尾聲。
因為劇團的種種政策,盛慕槐五年來幾乎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踩跷演出過,近兩年來,劇團演出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一個月可能也就兩三場演出,臺下的觀衆還坐不滿劇場的三分之一。
團裏的演員都很苦悶,可市場如此,他們能演出的劇目也很有限,只能徒有一身力氣沒處使。好在劇團怎麽說也是個鐵飯碗,經濟不好也不影響日常生活,想轉行的都跑了,留下的許多人也就得過且過。
可盛慕槐卻不願意這樣。
原先她是範玉薇的徒弟,又獲得了新秀賽的第一名,一度很受領導的重視。剛加入劇團的時候也充滿了雄心壯志,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可後來她才發現體制內的種種束縛是如此之大,她的意見和創新從來不被接受,就連想宣傳一下辛派也不被允許。等到範玉薇出國,她的處境就更加不妙了,常常被安排演二路三路旦角,明明功夫沒有落下,卻越來越靠邊站。
盛慕槐這些年的想法一直沒有變,她認為傳統老戲并不是沒有生命力,而是現在的演員已經忘記了如何去演好它們。而且青年京劇團的問題也很大。
首先,許多有意思的能吸引觀衆的老戲被認為是沒有社會價值的,根本就不可能在劇團演出,觀衆成天看得都是那老三樣,久而久之自然失去了興趣;
其次,青年團從來沒有把演員放到第一位,而是讓領導瞎指揮,導演掌控舞臺,這對以“角”為中心的京劇來說是致命的;
第三,劇團為了拿到資金和獎杯,不想着去好好恢複、精進老戲,總是去編演一些排過兩次就沒人再看的雷人新戲,極大地消耗了演員的熱情。
劇團的演出已經與觀衆的審美越隔越遠,盛慕槐的想法也越來越清晰。
她想跳出體制,重組鳳山,以私人戲班的形式來宣傳京劇。只是她一來手頭不寬裕,二來也沒找到合适的時機,暫時還在蟄伏與觀望。
這天下班回家,劇團傳達室的大爺忽然說:“小盛,這裏有你的包裹,你拿着!”
盛慕槐接過一看,沉甸甸的一沓,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而寄件人的署名竟然是周青蓉。
作者有話要說: 再不虐爺爺了,大家四十米長的大刀請收一收
接下來會越來越爽的,大師兄還有鳳山的小夥伴們要逐一出場啦
不虐了換個心情來看戲啦:
《貴妃醉酒》當然是梅先生的最最經典。 如果要看不一樣的熱烈的《貴妃醉酒》,那還數陳永玲先生最獨特。
“人生在世”那段梅祖的在14分左右,永玲先生的在23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