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她把周青蓉寄來的郵件裝在包裏, 騎自行車回家。
走進後院,爺爺正在石榴樹下泡茶,見到她立刻招呼她過來一起乘涼。
搬到萬順胡同以後, 李韻笙和他們一起湊錢,陸續買下了南邊另外兩間屋子, 拆掉了原來住戶搭得亂七八糟的棚子,恢複了南屋的原貌。
這兩年東西廂房又有兩戶人家搬走, 後院寬敞了許多。爺爺便在屋子外種了月季, 海棠, 牡丹和菊花,把小院變得花團錦簇。
盛慕槐癱在藤椅上,喝了口熱茶,滿足地喟嘆一聲。
爺爺一邊給她打扇一邊說:“你這丫頭怎麽越來越沒形象了?你瞧瞧,癱成什麽樣子了,有那麽辛苦嗎?”
盛慕槐一口氣喝掉了半碗茶,放下碗說:“我在排練室練了一天跷功戲,累是挺累, 不過早習慣了。”
“你們青年團不是要演出《宇宙鋒》了嗎?怎麽你不用排戲?” 李韻笙正好擦着手從屋裏走出來,聽到這句後問。
盛慕槐笑笑:“您知道的,主角現在肯定沒我的份,我說那我争取演啞奴吧, 他們也說我不合适,最後把這角色給了個新進團的荀派花旦。”
那荀派花旦是劇團副書記的親戚,剛從下面的戲校畢業, 演技很一般,把啞奴演的跟個木頭人一樣。但是因為她有關系,誰也不能把她給擠走。
盛慕槐現在對劇團裏這些搶角的事情已經很淡然了。既然團裏不給她舞臺,她就保存實力,自己去創造舞臺好了。
李韻笙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很不滿這樣的現狀,可是劇團早就不憑實力說話了,他一個戲校退休的副校長,也沒辦法改變什麽。
好在槐槐有自己的主意,他和韻春也就不用多擔心什麽。
他說:“晚飯已經做好了,你們兩個快進來吃吧。”
盛慕槐笑得開心:“謝謝師伯。”
盛春拍拍她腦袋:“都被邊緣化了還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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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慕槐挽住爺爺的手腕,扶着他上臺階:“我可是辛派唯一傳人,那些團領導自己眼光不好可怪不了我,以後他們指定後悔。”
盛春為盛慕槐的良好心态豎起大拇指。
為了盛春的身體着想,他們晚上一貫吃得清淡,桌上只有小米粥,油麥菜和莴筍炒蛋,但味道卻很香。
自從退休後,從來沒下過廚的名老生、大武生李韻笙研究起廚藝來,承包了工作日幾乎所有的午餐晚餐,手藝經過盛春和盛慕槐的認證,已經達到可以開餐館的水平。
吃完飯,兩個老人家坐沙發上看電視,盛慕槐收拾完碗筷後,拿着包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取出周青蓉的包裹,打開以後,發現是一封信和一個文件夾。
盛慕槐畢業以後,和周青蓉又恢複了聯系。她前些年過得很不容易,89年歌舞團解散,她就開始在各個劇組跑龍套,吃盡了沒有文憑的苦。
直到去年,她總算獲得了機會,在一部叫做《十裏花街》的電影裏演了一個為愛癫狂的舞小姐。雖然出場時間不到十五分鐘,但她開場與男主角的驚豔一舞和後面歇斯底裏的瘋狂讓人印象深刻,積攢了一些名氣,今年初又在另一部電影裏演了女二號。
周青蓉在信裏告訴盛慕槐,知名導演胡子陽要拍一部叫做《男旦》的戲,她在裏面飾演一個配角。
“這部戲的主角是民國紅伶,跷功一流,電影裏還有很多戲曲片段。我想現在全國也沒有誰的跷功能比得過你了,就跟導演推薦了你。他看過你87年新秀賽的決賽視頻,非常欣賞,想要邀請你做我們這部電影的藝術顧問和男主角的舞臺替身。文件袋裏有劇本,你可以先讀一讀。導演也想和你私下見一面,聊一聊戲。”
男旦,跷功一流,電影藝術顧問?有點意思。
盛慕槐把劇本從文件袋裏拿出來,靠在椅背上讀起來。
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乾旦“榮泠春”的一生。
榮泠春家境富裕,一次堂會讓八歲的小少爺迷戀上了京劇,為此他不惜與家中決裂,加入“打死無論”的科班“鳴順成”。他天性聰穎,青衣,花旦,武旦樣樣精通,拜入名伶“白月季”的門下後更是習得了一身絕技。
十五歲時他出科挑班,一出《小上墳》立刻紅透半邊天,成為了現象級的巨星。
只是再大的名角在亂世中也不過是漂泊的浮萍,他要應付日軍的脅迫,僞政府軍官的騷擾,和滬上黑幫公子的追求。雖是戲子,也自有一身風骨。
抗戰勝利後,他拒絕各方的邀請,堅持留在了首都,真心實意地為新社會藝人地位的提高而高興。可沒想到,往後的事卻打碎了他的美好幻想。
他逐漸失去了舞臺,家産,尊嚴,一切。
一次大會中,為了批-鬥他“男旦”的身份,剃了陰陽頭破了相的他被裹上亂七八糟的戲服,被逼踩跷從三張疊起的桌子上翻下來。
他站在高臺之上,望着下面一張張興奮的臉凄然一笑。在頂着怪異的頭發旁若無人地唱了一段流水,做了一個卧魚後,他在觀衆的唾罵聲中完成了最後的絕美一跳。
影片最後給出的鏡頭是一盞被摔碎的宮燈,算是一個開放性的結局。
這個劇本寫得很好,胡子陽又以極佳的鏡頭調度能力和講故事水準知名,拍出來一定會成為現象級的作品。
盛慕槐合上了劇本,心潮起伏,這個故事太眼熟了,“榮泠春”,原型不就是辛韻春嗎?只是他最後沒有從高臺上翻下去罷了。
人們如果愛上了“榮泠春”,自然也會想去了解“辛韻春”,了解辛派。盛慕槐當然願意讓更多的人認識辛老板,了解辛派藝術的魅力。這說不定也是她重組鳳山的契機。
現在的問題是,爺爺會怎麽想呢?
別的事情爺爺或許都會付之一笑,但最後榮泠春破了相,永別舞臺,這是爺爺一輩子的遺憾呀,他會願意将這些變成電影畫面,把傷疤放大給所有人看嗎?
盛慕槐拿着劇本走到客廳裏。
爺爺在看戲曲頻道音配像工程的《烏盆記》,盛慕槐就抱着劇本坐在他旁邊。
正煩惱該怎麽開口,爺爺卻轉過頭來,低聲問道:“槐槐,怎麽了?”
盛慕槐把劇本遞給了爺爺。
盛春用眼神問她這是什麽,盛慕槐靠着他說:“這是青蓉給我寄來的劇本。胡子陽導演要拍關于京劇的電影,想找我去做藝術顧問和一些片段的替身。”
“那是好事兒呀!” 盛春說。
“您看看劇本吧。”
盛春于是翻開劇本,一目十行地掃了起來,盛慕槐偷偷觀察他的表情,一開始嚴肅認真,後來有些驚訝,最後又恢複了常态。爺爺翻完之後還點了點頭。
“什麽劇本,我也看看。” 李韻笙伸出手,盛春把劇本遞給他。
“爺爺,您瞧着怎麽樣啊?” 盛慕槐沒太弄清楚爺爺的态度,試探地問。
“很好。劇本的結構完整,很有藝術感染力,編劇對民國時期梨園界的規矩和轶事也很有了解。這個導演以前拍的電影我也看過,他能拍出好戲來。”
“爺爺您知道我說得不是這個。”
“我看這電影一定能夠起到宣揚京劇的作用,我支持你去當藝術顧問。” 盛春又說。
“不是,您沒看出來這個榮泠春……” 就是您嗎???
“你說這個呀。榮泠春的一生跌宕起伏,開頭很精彩,結局很悲涼,可我卻比他幸運。” 盛春笑着說,似乎一點都不介意劇本是以他為原型的。
李韻笙看完後說:“世人總喜歡妖魔化咱們梨園行,但這個編劇看出來是做了不少功課。榮泠春的故事拍成電影,一定會讓許多人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象,他值得。”
“不過編劇還是聽信了一些小道消息,比如這個滬上幫派的邱大爺,說他替榮泠春擺平了這個那個麻煩,榮泠春對他充滿了感激之情,其實根本就沒這回事兒。” 反倒是他差點把兩人困在香港,無法歸鄉。
盛春噗嗤笑了:“師兄,榮泠春是個虛構的人物!”
“虛構也得講究實際啊,那黑幫的大少爺能是什麽好人?” 李韻笙把劇本拍在桌子上。
***
既然爺爺沒問題,盛慕槐也就表達了想和胡子陽見面詳聊的意願。
在周青蓉的牽線下,兩人在一個咖啡廳見面了。他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導演,才華橫溢又充滿了想象力,而且對盛慕槐很是客氣。
他說:“我看了盛小姐的決賽視頻,真是令人驚嘆。我也打聽過了,你就是目前全國唯一的辛派傳人吧?”
盛慕槐點頭。
胡子陽不禁喜形于色:“你肯定也看出來了,我這劇本就是以辛韻春辛老板為原型的。當然為了藝術沖突我們對他的人生軌跡作了一些修改,但是我還是想盡力還原辛派的舞臺。我看過辛韻春先生《小上墳》的錄像,那可真是驚為天人。”
“是啊,辛老板的風采有誰不會為之傾倒呢?” 在吹辛老板彩虹屁的方面,盛慕槐一向不遑多讓。
兩人對辛老板的劇目和京劇名伶的一些心理和慣習做了一番探讨,盛慕槐的話似乎給了胡子陽很多靈感。
他一邊唰唰地在一個筆記本上記錄着什麽,一邊說:“盛小姐,你說得太好了,咱們開機後還要多交流。”
他把筆記本啪地合上,說:“就這麽定了!你就是我們劇組的藝術顧問,我會盡快和你們單位溝通好。現在咱們還在選榮泠春的扮演者,這個人一定要有男旦的那種氣質,等主角人選定下來以後,估計你得幫忙培訓兩個月。”
“那當然沒有問題。” 盛慕槐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