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盛慕槐在第二天清晨獨自回到了首都, 又立刻在火車站售票廳買了一張當晚夜車回程的票。
離比賽開始的時間已不到八個小時。她來不及休息,在路上買了一個饅頭一根玉米啃着吃了,立刻回宿舍把跷鞋和行頭運到了演播廳給參賽選手們的化妝間。
柳青青已經到了, 她的複賽成績是武旦組第六名,很幸運的進入了決賽。
她看到盛慕槐盛慕槐出現, 這才松了一口氣,又見盛慕槐略微紅腫的眼睛, 不放心地問:“槐槐, 你爺爺沒事了吧?”
盛慕槐很勉強地笑道:“還在醫院裏。”
“爺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柳青青安慰她, 又說:“你眼皮腫成這樣不好上妝,我們武旦組時間還很多,我去給你找冰毛巾敷一下。”
“謝謝你,青青。” 盛慕槐說。她實在是累極了,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話。
“應該的。” 柳青青拍拍她的肩膀,很快就把冰毛巾給她拿來了。
盛慕槐接過敷在眼睛上,仰着頭坐着,她要慢慢地把情緒排空, 讓自己進入到狀态之中。
半個小時後,她睜開眼睛,心裏已經寧靜了許多,開始扮戲。
選手們可以找專門的化妝老師幫忙, 但是她沒有要,她要用自己的手,一筆一筆地将楊貴妃畫出來。
第一次扮戲是爺爺幫她畫的, 那時候她演一個一句臺詞都沒有的龍套宮女。爺爺的手有神奇的力量,輕柔又穩定,畫出了戲中人的靈魂。要是那時候她知道幫她這個小龍套化妝的,竟然是辛老板,肯定會跳起來轉圈。
盛慕槐想着往事,露出了笑容。
現在她也能獨當一面了。
胭脂,水粉,華麗繁複的鳳冠,碩大的寶石,鏡子中一點一點變幻出一個絕代佳人。
戴着戒指的一只手緩緩打開繪牡丹的黃金色折扇,鏡中人紅唇微勾,嫣然如醉。那是只有“三千寵愛在一身,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貴妃才能露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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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折扇遮住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眸含情,春意盎然,猛然間那雙眼睛裏又充滿了錯愕與哀怨,眼珠靈活的在眼眶裏旋轉。
“唉——” 她将折扇一旋,輕輕拍在桌上,幽怨地嘆一聲。
今晚,她就是楊貴妃,是辛派《貴妃醉酒》裏才有的楊玉環。
時間過得很快,下午2點,電視直播開始了。
決賽按照抽簽決定上場順序,盛慕槐是青衣花旦組第三個出場表演的,前面兩位的參賽劇目分別是《天女散花》和《女起解》。兩位都是宗梅派,盛慕槐在候場區聽臺下的反應,似乎兩人都有很不錯的表現,最後她們分別獲得了9.97分和9.98分。
要上場了,盛慕槐整理衣襟,臉上沒有波瀾。她不去管別人怎麽樣,只一心一意演好自己的角色。她記住了李韻笙的一句話,決賽是有錄像帶的,爺爺能看到她今天的表演。
臺下有觀衆,有評委,有好幾臺攝像機,而攝像機後面連接的是所有電視機前的觀衆。
今天,她要告訴全世界——辛派來了。
果然,盛慕槐随着音樂一出場,就引起了觀衆們的騷動,甚至連評委們也驚訝起來。
這個楊貴妃竟然踩了跷!
現在還為衆人所記得的版本裏,也就辛派的《貴妃醉酒》還踩跷了,可那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評委們都知道盛慕槐是範玉薇的徒弟,可範玉薇從不踩跷。他們看向範玉薇,範玉薇卻指臺上,讓大家不要分心。
事實上,盛慕槐聲音出來的時候,就沒有人再講話了。
那聲音太嬌媚甜潤,念白又有種慵懶的尾音,是辛派無誤了。
她不是為了比賽臨時學的辛派,她身上有辛韻春那股勁兒,那股君王盛寵下的驕傲妩媚和活潑熱烈,這是任何其他派別的《貴妃醉酒》都沒有的。
更別提還有那獨一無二的扇功,水袖功,跷功,和眼神。
年紀大的評委們誰沒有看過辛韻春的表演,心裏都有數了。
盛慕槐踩跷跑圓場,明明穿戴着沉重的鳳冠和蟒袍,仍然腳下生風,快得讓高力士裴力士都要追不上了。
這讓當年看過辛韻春表演的人,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四小名伶之首來。一樣的風流妩媚,一樣的驚心動魄。仿佛只要站在那裏,就能吸走所有的光芒。他們是天生的角兒。
卧魚聞花,銜杯下腰,還有喝醉後的種種姿态,盛慕槐都完成得堪稱完美。她不是在賣弄技巧和風情,因為她在這一刻不是演員,就是貴妃。
這二十分鐘,盛慕槐做到了讓所有人都沉浸在她的表演之中。
結束後,觀衆熱烈的鼓掌幾乎掀翻屋頂,而且久久不能停息,不願停息。
有個評委低聲說:“這也就是在現在還要參加比賽,要是在過去早就能挑班成角了。”
可是,到了評分的時候卻發生了矛盾。
決賽的評分制度和複賽一樣,兩個評委為一組,共同打分,一共有六組評委。
其中兩個組分別有評委認為踩跷是早就被禁止的東西,不該宣揚,應該扣分以示态度,可是與他們同組的另一位評委卻不認同,大家各執己見,兩組人争執起來。
這可是在直播,時間掐的很緊,也不能有絲毫閃失。導演不得不在鏡頭後拼命提醒,最後決定讓兩組評委分別寫下各自的分數,取兩人給出分數的平均數。
這樣,盛慕槐的得分是10分,9.99分,10分,9.97分,9.99分,9.96分。最後她的綜合得分是9.98分。
單看分數盛慕槐只是并列第一,而且後面還有三位選手要比賽,可是她卻已經創造了歷史。因為她竟然在總決賽上又一次讓兩組評委打出了10分的成績,其中還有池江虹老先生。而另外兩組有争議的評委,挺她的那一方打得也是10分。
這可真是太難得了,場上頓時又是掌聲如雷鳴。
盛慕槐深深地向觀衆,向評委鞠了一躬。
她望着腳下的臺毯想:爺爺您看到了嗎,您的藝術在偏見下還是能這樣閃閃的發着光啊。
下面三組選手表演的是《虹霓關》,《霸王別姬》,和《鎖麟囊》,其中得分最高的《霸王別姬》也是9.98分。
金獎只有一個,9.98分卻有三位,按照規則就要看小數點後第三位的數值了。
這不是什麽很難計算的事,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主持人拿着一張合起來的紙上來,笑容滿面地采訪三位有可能得金獎的年輕演員。
她先問盛慕槐:“你覺得得金獎的會是自己嗎?”
盛慕槐說:“我不知道。”
她确實不知道,演完以後,對爺爺的擔憂和思念全回來了,想着爺爺現在躺在床上生死不明,她要費好大功夫才能抑制住眼淚,更加沒有心思去聽和計算別人的得分了。
主持人于是又問演《霸王別姬》的演員,她臉紅撲撲地說:“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數學不好。” 大家都笑起來。
主持人看了一眼手裏的卡紙,用燦爛的笑容說:“好的,那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來恭喜1987年第一屆中國青年京劇新秀大賽青衣花旦組的金獎獲得者,她就是——首都戲校的盛慕槐!她的獲獎劇目是《貴妃醉酒》。”
盛慕槐的平均分是9.985分,按照四舍五入其實可以算作9.99分的。
在觀衆眼中這絕對是實至名歸的,歡呼聲響起,許多彩紙從半空中灑下來,落在了盛慕槐的冠上、身上、腳下。
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着隆重的鳳冠蟒袍,像被加冕了的女王。
盛慕槐立在跷上,在掌聲中向攝像機鎮重地鞠躬。
爺爺,您一定要看到這一禮,這是我對您這麽多年來的養育之恩,栽培教誨之情的深深謝意。
主持人繼續念銀獎和銅獎的獲得者,然後就是頒發獎杯,下臺,三十分鐘後繼續進行武旦刀馬旦組的比試。
這個年代的比賽非常正經,流程也很簡潔,一點都不花裏胡哨。
“槐槐,我的天啊,你做到了,你得金獎了!我太為你高興了!”一回到化妝室,柳青青就激動地跑過來。
她已經上好了妝,這次她要演的是《泗州城》裏的水母,一身紅衣,熱烈美麗。
“青青你也一定要加油。”盛慕槐抱歉地說:“我不能在這裏看你演戲了,我還要趕火車回去。”
“呀。” 柳青青有些遺憾,但她立刻又說:“爺爺人那麽好,一定會沒事的。你替我向爺爺問聲好。”
“我會的。” 盛慕槐說。
她匆匆卸去了所有妝容,将頭面、服飾一一收好,找到工作人員,放到範玉薇事先讓她儲存的地方,把獎杯放進書包裏,急忙又背着書包往火車站趕。
不知怎麽她就坐在火車上了。
她太累了,把裝着獎杯的書包揣在懷裏,幾乎一閉眼就陷入沉睡,然後被一個接一個的噩夢不斷驚醒。她看着火車穿過了田野,穿過了隧道,看着天光從深暗到微明,在晨光大盛的時候,她終于到達了省城。
把書包揣在懷裏,她一刻不停地往人民醫院趕,可是熟悉的病床前卻已經沒有了爺爺。
她心裏咯噔一聲,趕緊去找護士問情況,護士說:“你說原來這床的腦溢血病人?他剛才又昏迷了,送去搶救室搶救了。”
“搶救室在哪裏?” 盛慕槐覺得全身都在發抖,問明方向後強迫自己鎮定,朝搶救室的方向狂奔,終于在門外看見了李韻笙,于學鵬,和李雪梅。
盛慕槐拉住李雪梅的手問:“梅姨,我爺爺怎麽樣了?”
李雪梅說:“已經搶救一小時了。說是腦子裏又二次出血,一定要做開顱手術。”
開顱手術?!
盛慕槐覺得腿軟的幾乎要站不住了。
現在這個年代醫療還不發達,又沒有微創技術,想想也知道風險會有多大。
李韻笙說:“醫生說如果血腫清除的好,他還有機會再站起來。” 但他沒告訴盛慕槐的是,醫生也說,像師弟這樣的身體狀況和年紀,即使手術成功,有很大可能在手術後也捱不過去。
“槐槐,你先坐下吧。” 李雪梅看盛慕槐頭發淩亂,眼睛下是巨大的黑眼圈,手上還死死抱着書包,就知道她這一路上肯定心急如焚,沒法休息,強行把她壓在了椅子上。
盛慕槐緊緊抱住書包,把臉貼在上面,感受着獎杯的形狀。
爺爺,求你活過來,你還沒有看到槐槐給你的禮物呢。只要你能活過來,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她的眼淚浸透了書包,把獎杯也浸濕了。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到腦內一陣眩暈和震蕩,被強行拉入了腦內系統中,站在了那個全黑的空間裏。
許久沒有說過話的系統開口了:現檢測到系統羁絆人物的強烈願望。本系統因雙方願力而生,也因願力而散。請問您是否願意以毀滅京劇系統為代價,滿足羁絆人物的願望?
羁絆人物,是爺爺嗎?是啊,她穿越前在B站看得正是辛老板的視頻。那時候她太遺憾太惋惜于辛派的失傳,也太想見辛老板一面了。
難道說她的願望在那一刻和爺爺的願望相合,把她拉入了這個時空?
別說是京劇系統了,就是讓她立刻減壽十年,她也要滿足爺爺的願望啊。
“我願意!” 她立刻說。
“您有十秒的時間考慮。現在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 系統開始倒數。
盛慕槐一動不動。她看向那個閃着粉色光芒的屏幕,裏面有這些年來她用苦練和演出換回來的積分兌換的幾百個視頻,全部被她分門別類的好好保存着。系統裏有她最喜歡的大練功房,還有陪她度過許多許多夜晚的辛老板的劇目。
可是這些都沒有活生生的爺爺重要啊。
她已經把那些視頻記在心裏了,那些技巧學在身上了,不會忘懷也不會失去。
“倒計時結束。現在将您投放進相應場景,請稍後。”
系統說完這句話,周遭就變成了一片黑暗,再看到光亮時,她已經在“林海雪原”那個場景裏了。
我為什麽在這裏?盛慕槐不解。
她順着那條松林小道走去,她記得林子中間還有好大一片空地呢。
然後她就在空地中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爺爺。
準确的說,是穿着灰色西裝,戴着寬檐軟帽,二十來歲的辛老板。
他的眸子格外清亮明媚,宛如一泓清泉,又加上鼻梁挺直,唇角含笑,簡直俊俏無比。
盛慕槐呆住了,一時間不敢上前。
辛韻春看到了她,高興地朝她揮手:“槐槐!” 是熟悉的爺爺叫她的語調。
“爺爺……” 盛慕槐小聲地在喉嚨裏喊了一聲,眼睛模糊了,快步地走到他身邊。可她不敢去碰辛老板,她怕唐突了他。
但辛韻春卻一把把她抱在了懷裏,盛慕槐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氣。他說:“謝謝你槐槐,謝謝你那麽喜歡我。我唱戲給你聽好麽?”
辛老板太美好了,想到現實中的爺爺,盛慕槐在他懷裏泣不成聲。
辛韻春溫柔地用手指擦去她臉上的眼淚,說:“別哭呀,我會心疼的。” 盛慕槐哭得更厲害了。
辛韻春沒辦法,引着盛慕槐靠一棵松樹坐下,走回了空地的中央。
他突然扮好了戲妝,穿上了行頭,是《小上墳》裏肖素貞的扮相。肖素貞朝她笑笑,演了起來。盛慕槐在淚眼朦胧中看見他白色的影子,翩飛如蝶,飄然若夢。
那是她無法達到的境界。
《小上墳》,《紅梅閣》,《陰陽河》,《翠屏山》,《戰宛城》……
辛老板一劇接一劇的演下去,好像不知道累,盛慕槐也一劇接一劇的看下去,忘記了時間。雪花紛紛飄落,落在辛老板精致的頭飾和戲服上,落在盛慕槐淩亂的頭發和衣服上,可是他們并不感覺到冷,只有一種清涼的溫柔。
最後一出戲是《貴妃醉酒》。辛老板穿着為他量身定制的華美戲服,鳳冠上每一顆明珠都在閃閃發光,可沒什麽能奪走他臉上身上一絲一毫的光彩。
絕美的貴妃坐在桌子後黯然神傷。盛慕槐忍不住說了高力士的臺詞:“娘娘,人生在世。”
辛老板輕嘆,水袖輕甩,碎金般的扇面在身前圓柔落下,唱道:“人生在世如春夢。”
他醉眼微合,當真是媚眼如絲。盛慕槐勸道:“且自開懷——”
那只美到令女人都羞愧的手抖開雪白的水袖,蘭花指将折扇一合,貴妃臉上也帶了薰然的笑意:“且自開懷飲幾盅。”
看到這裏,盛慕槐恨不得自己就是高力士,能在娘娘身邊日日給她獻酒。
《貴妃醉酒》演完了,辛老板又變回了那身穿西裝長身玉立的俊朗模樣。
他朝盛慕槐招招手,盛慕槐跑到他身邊。
“槐槐,我該離開這裏了。” 他說。
“您別走,您要去哪裏?” 盛慕槐害怕起來,她也不管那麽多了,死死攥住辛老板的衣袖,不準他離開。
她太怕他了了心願就化為光點突然消失,像春夢一般破碎。
辛韻春看出了盛慕槐的恐懼,擡手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我不走,我還要陪着你呢。陪着你也是我最強烈的願望啊。”
盛慕槐不可置信地擡頭,辛韻春說:“回去吧,回去等我。”
随着他這句話,林海雪原寸寸碎裂,兩人越分越遠,漫天的雪花與松樹都化為幻境。
她忽然睜開了眼睛,眼前是醫院的走廊,鼻子裏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梅姨坐在她身邊,她的腦袋靠在李雪梅肩膀上。
見她醒來,李雪梅憐愛地說:“就醒了,你這幾天太累了,再多休息一下吧。”
“我不睡了,我要等爺爺醒來。” 盛慕槐直起身,充滿希冀的看着搶救室的大門。
爺爺說要她回去等他的。
十五分鐘後,搶救室的門終于打開了。
主刀醫生出來,李韻笙立刻上去問:“醫生,請問我師弟的手術怎麽樣?”
“手術很成功,病人暫時還沒有醒來,需要一點時間,家屬可以先休息一下,不用緊張。” 醫生說。
李韻笙松了一口氣,深深的疲倦感這才襲來。
于學鵬把他讓到椅子上,又說:“李老,您這幾天也沒好好休息過,可快歇着吧。您別怪我說話直接,您年紀也不小了,可別盛老師醒來,您又撐不下去了。”
李韻笙露出笑容:“師弟沒有事就好,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