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爺爺還很虛弱, 意識不是很清楚。
盛慕槐兩只手都握住他的手,在他身前輕聲喚:“爺爺。”
盛春看向了她,眼神先是如嬰孩般的一片迷茫, 慢慢慢慢地才聚攏了些,将她認了出來。
“槐……槐。” 他艱難地從口中吐出兩個字, 一半邊的臉和身體不能動彈。
盛慕槐心中酸脹,強忍住淚, 安慰他道:“爺爺, 槐槐回來看你了, 你很快就會沒事的。”
盛春嘴唇顫抖着,費力地往上揚了揚。
他張嘴說了些什麽,盛慕槐聽不清,把耳朵湊在他身邊,才聽到他說:“我好難受……”
盛慕槐的眼淚唰就下來了。
“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的,爺爺你還要聽槐槐唱戲呢。” 盛慕槐反複說。
“戲——” 爺爺口齒不清地呢喃,半閉雙目, 似乎意識又陷入了混沌。
盛慕槐于是蹲在他床邊,小聲給他唱: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哇,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 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辛老板扮的楊貴妃模樣猶在眼前, 唱着唱着,她的音調變成了從來沒有過的荒腔走板。她看見爺爺的眼角流下一行淚來,他用虛弱地聲音合道:
“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不是小嗓,完全是虛弱的本音了。
盛慕槐把頭埋在爺爺的手臂旁,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爺爺又睡着了。
Advertisement
很快,醫生就過來告訴他們,病人還在急性期,需要靜養,家屬今天最好不要再探望,等第二天白天再來。
李韻笙一直在門外守候,沒能見辛韻春一面。
可為了不打擾爺爺的恢複,他們還是離開了醫院。李韻笙和盛慕槐就住在離醫院只有一街之隔的賓館,方便有什麽事随時照應,于學鵬家裏還有一大攤子事,只能先回家,說好明天再過來。
那天晚上,盛慕槐又把她知道的爺爺這些年的遭遇都告訴了李韻笙。
他向來十分有精氣神,走在路上都能看出是唱武生的,可現在脊背卻像是被什麽東西抽空了,頹然地坐在那裏。
但很快,他恢複了原狀,說:“慕槐,我會打電話把評委的活兒給辭了,這些天好好照顧他。這裏的條件畢竟還是有限,我想等韻春身體狀況穩定了,帶他去首都接受進一步治療。”
盛慕槐當然沒有意見,首都的醫療條件是地方省會比不了的。不管怎麽樣,必須讓爺爺接受最好的治療。
第二天,于學鵬和李雪梅一起來了,李雪梅手上還拿着一個保溫桶。
一看到她,李雪梅眼睛立刻紅了,把她拉到懷裏說:“苦了你這孩子了,這麽關鍵的時候還要回來。”
“梅姨,別這樣說。” 盛慕槐聽得鼻尖一酸。
“嗯,咱們不說這些。我給盛老師熬了粥,醫生說今天可以開始吃流食了。要不你去喂他吧?記住別多搬動,讓他的頭側過來,慢慢吃。”
盛慕槐接過保溫桶,看了李韻笙一眼,他說:“我和你一起進去,在旁邊看着,不叫他看見我。你看這樣好嗎?”
盛慕槐的心裏越發酸,點點頭,拿着保溫桶和勺子碗進了病房。
爺爺還不是很清醒,腦袋側向一邊,連臉上泛紅的疤痕都沒有了血色。
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給爺爺喂粥。
一勺粥送進他嘴裏,他盡力地咽下去,可嘴角不聽使喚,總又漏出來一些。盛慕槐很耐心,每喂一口都用紙巾給他擦幹淨嘴角,吃了不多以後,盛春又閉上了眼睛。
李韻笙一直靜靜地在一旁看着,腳下似乎墜了千斤。
他幾乎不敢認,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經風華絕代的辛韻春。
在他有關韻春的回憶裏,最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們坐科時那條長長的隊伍。他們排着隊去太平園唱戲。
自己走在韻春的後頭,月白竹布衫包裹着他削瘦的身體,四月枝頭的芳菲讓他臉上也散發着霞光。
他發覺自己在看他,便朝他微微一笑,眼睛映出了杏花的倒影。
那時候李韻笙還有争強好勝之心,卻一下明白了為什麽師弟能獲得那麽多人的喜愛,成為鼎成豐最紅的童伶。
那是因為他天生就有一段風流。
後來他們總是一起搭戲,那條通向太平園戲樓的路,往後還并肩走過成百上千次。
終于他們倆一起紅了,一同唱遍了北平,天津,上海,不知讓多少人沉迷在韻春的舞臺風采裏。
可為什麽,如今躺在床上形銷骨立的人是他?
他艱難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辛韻春的身邊,在他看不見的那一側。
盛春睡的很不安穩,手和腳時不時動彈一下。他輕聲道:“師兄……”
“我在呢。” 李韻笙說。
沒過多久,他的眉頭緊皺,似乎做了什麽噩夢似的,身體突然抽搐起來。
盛慕槐和李韻笙都被這突發情況吓到了,一人一邊按住盛春的身體,盛慕槐大聲喊護士過來。
護士急匆匆地趕到,檢查後說,這是腦溢血後的正常現象,病人情況不是很嚴重,家屬幫忙固定住四肢就行,如果不放心,也可以給病人上約束帶。
“不,別綁住他。” 李韻笙立刻說。剛才在按住師弟的時候,他才發現韻春輕得像一片随時能飄走的羽毛。
他已經辛苦一生,不要再綁住他了。
護士走了,兩人一時都無言。
等盛春再次清醒過來,已經過了兩個小時。
這次他的意識最為清醒,見到盛慕槐,眼睛裏立刻有了着急的神色。
“比賽……” 他說。
盛慕槐搖搖頭:“我在這裏陪您,哪都不去。”
“不行。” 盛春卻很堅定,那雙大眼睛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盛慕槐心中的情緒一陣翻湧。
他微微擡起唯一能動的那只手,盛慕槐立刻握住,聽見爺爺用虛弱的氣音問:“你的戒指呢?”
盛慕槐便把放在随身小包裏的紅寶石戒指拿出來。
盛春接過那戒指,想替盛慕槐戴上。可他實在沒有力氣,手顫抖地對不準,盛慕槐只能自己将食指伸了進去。
“對不起……” 爺爺抱歉地說,盛慕槐噙着淚拼命搖頭。
他繼續往下講:“我看不了這出戲啦。如果我走了,起碼,起碼讓他們都看到,我孫女演的辛派《貴妃醉酒》。到時候,我死也瞑目了。”
盛慕槐終于再也繃不住了,她快步走出病房,蹲在走廊盡頭,把頭埋進手臂裏放聲大哭。
槐槐呀……
盛春又感到邊上有人,他心有所感,費力地轉動腦袋,想看清另一邊究竟是誰。
那人轉身要走,盛春心中一動,急促地叫道:“別走!”
那人怕他激動,停下來了,盛春輕聲問:“師兄,是你嗎?”
李韻笙的眼眶竟一下濕潤了,他終于回轉,坐在他身邊說:“是我。”
盛春像想到了什麽,拼命扭過頭去,用手遮臉。可李韻笙按住了他的手,把手放回被子下:“別亂動,好好将養。”
四十多年了,他們終于再次正式相見。
“我會死嗎?” 盛春閉着眼睛輕聲問。
“別亂想。”
盛春自嘲地拉扯了下嘴角。這樣活着,比死了還痛苦。
輕歌曼舞,一顧傾城的辛韻春沒有了,只剩下一個殘破的皮囊茍活在這人世間。
他這兩天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一時還是家裏受寵的小少爺,一時踩着跷在科班裏苦練。他夢見了和師兄最輝煌美好的時候,也夢見了失去舞臺後,在牛棚和監獄裏的遭遇。
他們劃破了他的臉,踩碎了他的膝蓋,打斷了他的脊梁。多少年來,他再也不敢聽一句戲,想一句詞。他無數次想結束自己蝼蟻般的性命。直到槐槐的出現救了他的命。
他黑白的生命從此又有了戲曲的色彩,可是他太貪心了,竟然還想着上臺。
或許是老天爺的懲罰吧,才讓他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如果我死了,幫我照顧好槐槐,好麽?師兄。” 盛春費力地說。
“不準亂說。我還要把你接到首都去享福哪,同科的那些老夥計都想你呢。你知道嗎,我在萬順胡同三十四號的宅子還在,你當年不是很喜歡那個宅子嗎?我特意留了一個房間給你,這是我答應你的……” 李韻笙說。
盛春閉目不答。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師兄,幫我勸槐槐回去,讓她一定要去參加決賽,求求你。”
***
李韻笙在走廊盡頭找到盛慕槐,她蹲在那裏,已經抹幹了眼淚,盯着手上的紅寶石戒指發呆。
“槐槐。” 李韻笙叫她。
“爺爺怎麽樣了?” 盛慕槐立刻站起來。
“我怕他看到我太激動,又叫了醫生來檢查,目前一切都好,情況已經穩定了。” 李韻笙說。
“那就好。” 盛慕槐不知怎麽又流淚了。她自暴自棄地狠狠用衣袖擦掉眼淚。
李韻笙說:“你快回首都吧,明天就是新秀賽決賽了。你不是要唱辛派的《貴妃醉酒》嗎?電視臺有錄像,等你爺爺康複就能看到了。”
盛慕槐在這不算漫長的時間裏,已經做好了決定。如果爺爺的身體狀況允許,她會回去完成這次比賽。
這是她答應送給爺爺的禮物,怎麽能食言?
昨天,爺爺在病床上還跟她一起唱了呀——“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她說:“我會買今晚的火車票的,明天比完賽我立刻就回來。”
“好孩子。” 李韻笙拍她的肩膀說:“韻春一定為有你這樣的孫女驕傲。”
“不,爺爺才是我的驕傲。” 盛慕槐說。
将要入夜,最後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爺爺,握住戴紅寶石戒指的那只手指,盛慕槐走了。
因為病床前離不開人,李韻笙沒能送她。但臨別前,他對她說,好好演,我會照顧好你爺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