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池世秋和盛慕槐一起把李韻笙送回了萬順胡同的四合院內。
“師伯, 小心點。”
進入後院要過一道門檻,盛慕槐虛擡起手,卻不敢真的去扶。李韻笙不準別人扶他。
李韻笙穩健地擡起一只腳, 高高地邁過了門檻,身段穩重灑脫, 就像在戲裏一樣。
後院住了七八戶人家,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垃圾。一個老太太正好起來上廁所, 看見了腳步不穩的李韻笙和跟在他後面的兩個年輕人。
她揉了揉眼睛:“咱們這院裏怎麽還來了這麽兩個人物?”
她跟李韻笙打了個招呼:“李大爺, 今天回來的這麽晚啊。”
李韻笙卻只跟她點頭, 徑直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他直直地朝一張藤椅走去,坐下後,對着桌上《四郎探母》的劇照發呆。
“我若探母不回轉,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韻春,我已回轉,你為何還不回來呢?
“我去給您打盆洗臉水吧。” 盛慕槐見李韻笙這樣,心裏不好受極了,她找到熱水瓶和臉盆, 池世秋也幫李韻笙泡了一杯茶。
李韻笙坐在照片旁邊,一手支着額頭,過了良久才揮了揮手:“天不早了,你們兩個回去吧。”
盛慕槐和池世秋對視一眼, 李韻笙尚算清醒,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主人都讓他們走了, 也只能離開。
院子裏很昏暗,盛慕槐踢到一家人在門口堆的垃圾,差點摔倒,還是池世秋立刻伸手扶住了她。這大雜院裏的環境可真不敢恭維。
走出四合院,走進胡同裏,月光披在他們倆的身上。池世秋嘆息地說:“戲校給李伯伯分了房子,可是他就是不願意搬走。”
“這裏本來就是他的家啊。” 盛慕槐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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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紅藝人的錢也是靠一場一場的表演賺來的。當年李師伯攢銀錢置下這處宅子,想得必然也是能在這裏住上一輩子吧。即使現在他擁有的只有一間小小的南屋,又憑什麽要搬走呢?
或許師伯也怕,有朝一日師弟回來,卻找不見他吧。
池世秋把盛慕槐送到校門口,臨別時對她說:“慕槐,你今天在臺上表演的時候好像在發着光,真得很美。”
可盛慕槐滿腹心事,竟然沒聽出他話裏的話,更忽略了他眼睛中的星光。
“謝謝你世秋哥,我先進去了。” 盛慕槐說。
池世秋有些失落的抿抿唇,然後笑着說晚安,等目送她離開才轉身。
盛慕槐沒有回宿舍,她心裏煩悶,繞着操場一圈又一圈的走着,腦子裏都是爺爺這些年來的黯然,以及李韻笙今晚的失常。
爺爺老了,他的師兄也老了,難道他們真得此生都不複相見了嗎?
盛慕槐怎麽想也想不明白。
最後幹脆不想了,在操場的角落裏坐下來,把已經不知看過多少遍的辛老板的《貴妃醉酒》又調出來。
辛老板的聲音總能讓她一秒入戲,看着他卧魚聞花,以及喝醉後銜杯的種種嬌媚神态,她一個女性都渾身酥麻,為之傾倒,恨不得能把他立刻娶回家。
有時候她想,辛韻春和爺爺真的是一個人嗎?
辛老板的風采,讓她願意永遠在臺下仰望,肝腦塗地做門下走狗。
一個人怎麽能那麽美?她從前多恨自己生的晚,不能親眼目睹他盛年的風采。那時候她夢想有朝一日穿越,就要穿越到民國,看一出辛老板的戲。如果有幸跟他搭上一句話,她一定會興奮地幾天睡不着覺。
她像是一個狂熱的粉絲,只要想到偶像,心中就永遠是赤誠的熱愛,熾熱與憧憬。
可是爺爺呢?爺爺就是爺爺,不管他是辛韻春,李韻春,還是個撿破爛、看大門老頭,都不會改變。他們是至親的親人,她在爺爺面前永遠不需要僞裝,永遠也不用小心翼翼。
在她心裏,辛老板和爺爺兩個人既沒辦法分開,又沒辦法畫上等號。她對辛老板和對爺爺的愛是不同的。
作為辛韻春的粉絲,她能懂得為什麽他不願意讓人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也想拼命替他維護他曾經在別人心中的美好。
可是作為孫女,她卻只想讓爺爺不要那麽孤單。這種徹骨的孤單是一個孫女填補不了的,她畢竟沒有參與過爺爺從前的人生。
“只落得冷清清,獨自回宮去也。” 戲臺上辛老板唱道。
醺然的貴妃腳下翩然如飛,舞動着雪白的水袖,手搭在兩個宮女的身上,同她們趔趄着、搖擺着走入了帷幕。
其實這退場一點也不冷清,反倒熱鬧非凡。
系統恢複成一片黑暗,盛慕槐退了出來,這才察覺身體都已經凍得快沒有知覺了。
她站起來,踏着樹影慢慢往宿舍走。
不管怎麽說,還是先把決賽比完吧,這是送給爺爺的禮物。
***
複賽和決賽的日期只相隔不到二十天,盛慕槐立刻進入了緊張的備戰狀态。除了一定要上的課和吃飯時間,她都泡在練功房裏,直到幫她配戲的同學走了,她還繼續排練到深夜。
決賽前三天,她穿上全套行頭,和配戲的同學彩排了一遍。效果很好,所有人都非常滿意。
剛剛卸妝換回自己的衣服,連手上的紅寶石戒指都沒來得及脫,唐姣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對她說:“槐槐,快點去宿管那裏,你老家來了電話,說有急事找你。”
“什麽事?”
“不知道,說是很急,快去吧。” 唐姣扶着膝蓋說。
臨近決賽了,如果不是有真正要緊的事,無論是爺爺還是班主都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的。
盛慕槐忽然覺得遍體生寒,是不是爺爺出事了?
她拔腿就跑,心咚咚直跳,用最快的速度從教學樓跑到了宿舍。
宿管阿姨朝她投來了同情的一瞥,指着公用電話要她自己去接。
她剛拿起話筒說了一聲“喂”,于學鵬焦急的聲音就傳來:“槐槐,你爺爺進醫院了,現在還昏迷不醒,醫生說很可能有生命危險,你快點回來一趟。”
盛慕槐心裏頓時咯噔一聲,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問:“是什麽病?”
“醫生說是腦溢血。我今天去看他發現他倒在院子裏,趕緊送到縣醫院又轉到市裏的人民醫院,已經兩三個小時了,他一直都沒醒。槐槐,快回來吧,別留遺憾。”
于學鵬知道長輩去世,小輩如果不在身邊會有多大的遺憾。
“好,我立刻打票回家。” 盛慕槐說。
她挂了幾次,可話筒怎麽也對不準地方。腦溢血,在三十年後都不一定救回來,現在這種醫療水平……
爺爺會死嗎?她不敢想也不願想,但這個問題卻一直在腦子裏循環。
唐姣随後趕到,問她:“槐槐,出什麽事了?”
盛慕槐說:“我爺爺進醫院了,我要立刻回家。姣姣,我沒時間了,麻煩你幫我向老師請假。”
她急匆匆地回宿舍拿上錢和證件,背着背包就往校外跑,卻被保安攔下了:“幹嘛呢?現在是上課時間。”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急昏頭了,都忘記學生無故不能出校了。
正在這時,李韻笙的校長配車出現在門外,盛慕槐眼睛一亮,趕緊揮手攔住了車。
車在校門口停下,李韻笙把車窗搖下來,問:“慕槐,什麽事兒?”
“校長,我爺爺病危,我要立刻趕回去,您讓保安通融一下吧。” 盛慕槐請求說。
“你爺爺病危?” 李韻笙的臉色一下嚴肅起來,立刻打開車門說:“快進來,你要去火車站是不是?我捎你去。”
盛慕槐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當下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轎車掉轉車頭,往前門火車站開去。
盛慕槐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上還戴着爺爺送她的紅寶石戒指,下意識地用左手一遮。可是她心中突然一凜,爺爺不僅是她的爺爺,也是李師伯的師弟。爺爺還是辛韻春啊!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爺爺真的不在了,那師兄弟兩個不就天人永隔了嗎?
複賽那天李韻笙喝醉的模樣,以及他坐在那間窄小的屋子裏,呆呆看劇照的身影又浮現在她眼前。
他們在一個科班長大,又一起組建戲班,一起巡演。這麽多年,難道就是這個結局嗎?
“槐槐,你還好吧?別急,吉人自有天相,你爺爺一定會挺過來的。” 李韻笙安慰她。
盛慕槐艱難又決然地移開了左手。
那只碩大的鴿血紅寶石鑽戒陡然出現在李韻笙的面前。
這——李韻笙瞳孔一縮,這是韻春的戒指。
“這是教你辛派的師父給你的嗎?”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問。
“不,不是。” 盛慕槐看着戒指低聲說:“是我爺爺給我的。他的名字叫盛春。”
“盛春。” 辛韻春的本名。
李韻笙的身體顫抖了,他突然拿起盛慕槐的手腕把它拉到面前,那紅寶石戒指還像當年一樣流光溢彩,燦爛光華。可是卻不再戴在原主人的手上。
盛慕槐的爺爺就是韻春,可盛慕槐的爺爺剛剛病危。
他放開了手,盛慕槐能感受到老人手上磨出的厚厚繭子,以及那寬厚手掌下的虛弱。
“我和你一起去,我要見到他。” 李韻笙說。
什麽教務,會議,新秀賽評委,都不如師弟重要。
盛慕槐點頭。
下了車,李韻笙托關系買了最快的車票。盛慕槐一路上都在祈禱,爺爺這輩子過得太苦了,好不容易熬出頭,她還沒有讓他享過福。老天爺,如果你有眼睛,就不該讓爺爺出事。
“你爺爺他,這些年過得好嗎?” 李韻笙輕聲開口。
“……不太好。” 盛慕槐回答。
她想,确實該在李韻笙見到爺爺之前給他打個預防針,她不想讓李韻笙在爺爺面前露出驚訝或者錯愕的目光,那一定會讓爺爺很不好受。
“他臉上被劃了一道,破相了。我們原來一直靠糊火柴盒,撿廢品,看大門為生。後來我們加入了鳳山京劇團,爺爺給戲班子拉胡琴,又教我們唱戲,快樂了許多,只是他始終沒有再登過臺了。爺爺他,他不想讓以前認識他的人知道,他這輩子太苦了……” 說着說着,盛慕槐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
“他一定很難過。” 李韻笙的心揪起來,師弟是那麽要體面,那麽愛美的一個人吶……難怪他再也不肯見自己。可是他怎麽會在意這些事情呢?
“是啊,可是爺爺從來不說。” 小時候,因為臉上的疤,他們被許多人歧視、嘲笑過,可是爺爺從來都沒有在那些嘲笑的人面前露出任何難過的表情,只是捂住她的耳朵,不讓她聽那些閑言碎語。
原來從小爺爺就那麽愛她,體貼她。
盛慕槐捂住眼睛,無聲地靠在窗戶上流淚。
火車終于到站了。她和李韻笙打了一輛三輪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人民醫院。
問了好幾個人以後,才終于在病房外找到了于學鵬,他看到李韻笙時明顯有些驚訝。
盛慕槐急急地抓住他問:“班主,爺爺怎麽樣了?”
“清醒了一會兒,現在睡着了。” 于學鵬緊皺眉頭:“你進去看看他吧,醫生說他年紀大了,情況也不容樂觀。如果再次陷入昏迷,可能就救不回來了……”
“還有,千萬別刺激他。” 他補充一句。
李韻笙本來跟在盛慕槐的後面,聽到這話又停下了腳步。
盛慕槐回過頭輕聲說:“師伯,您先在外面等等吧。我先看看爺爺,等他睡醒了,慢慢跟他說。”
李韻笙點頭。
她走進房間,看到爺爺躺在一張窄小的床上,鼻子上還插着吸氧管。
他的身體被白色的被子包裹着,單薄的幾乎沒有起伏。什麽時候爺爺已經這麽瘦弱了?
剛剛穿越的時候,爺爺的身姿還很挺拔,即使破了相,人也求個幹淨清爽,從來都打扮得體體面面。
她走過去,輕輕握住了爺爺枯瘦修長的手。
盛春的眼睛動了幾下,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