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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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愛上了寫人。把賈府的美景轶事寫遍後,找不到什麽有新意的寫作題材了,她就開始回歸到人這個概念上了,正如當年她在姑蘇故鄉的家中日日念想的那樣。與徐倫分離,并告別了貧瘠的現實與浪漫的大海在腦中的争奪戰之後,她便投入了另一場由筆墨所主導的戰鬥中。
人人都知曉的那種故事不是他她所要寫作的的對象,她想寫的是那種已經被遺忘了的或者即将被遺忘了的故事,比如前不久死亡的尤二姐。關于尤二姐的事,黛玉深表同情,也經常關照她,不過這些關照也只是在自身泥菩薩的情況下所擠出來的,并不能逆天改命。到頭來,唯一能竭盡全力關照尤二姐的時候,就是在她死後寫些紀念文章的時候。
這種情況比比皆是。無論是在這之前自殺的尤氏姐妹,還是在這之後死亡的晴雯,無論是為那些姑娘而失魂落魄的男人們,還是那些眼淚從沒有停過的女人們,他們的結局都大同小異,即一輩子最受歡迎的階段就是死徹底了以後。有些死亡是林黛玉親自見證了的,有些則是她聽說的,比如晴雯的死亡,就是她無意中聽見了賈寶玉在念檄文後得知的。因此,這些在她為他人的生命所感傷的情緒下寫成的文章中,主人公忽而有一個确切的如詩如畫的名字,忽而又無名無姓,只能用古人們所寄寓的那些意象來代表他們。
林黛玉已經聽到過太多的名字。他們的名字無論有多麽優美可愛,多麽富有內涵,都會在死亡的撞擊與歲月的沖洗之中變成輕如蜉蝣的細屑,歷史長河中不會有他們留下的任何蹤跡。代替他們名字的是一座座幽靜緘默的墓碑。永恒的石頭終究還是代替了短暫的姓名。
有時候,黛玉忍不住聯想下去:如果連傾聽他們的話語的人都沒有,如果連寫下這些故事的機會都被抹去,那麽這些人來到世間一遭的意義究竟在哪兒?
述說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功臣确實是很有工作量的,但述說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故事遠比之要艱難且漫長。
在見證與寫作的過程中,林黛玉知道了很多人。她記下了那麽多人的或精彩或平庸的一生,但她真正想看到的那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徐并不是罕見的姓氏,以倫為名也是常事,所以叫徐倫的人她倒也聽說過一兩位。她已經聽到過好多個別人的徐倫了,可唯獨她的那個,再也沒有被人提起過……
當四下無人的時候,黛玉會偷偷跑到河水邊,像在玩捉迷藏的小朋友似的,輕手輕腳地躲在花叢後,臉兒上都寫滿了期待,一聲又一聲地對另一位躲起來不讓她找到的調皮小孩呼喊:“徐倫,你在哪兒?”
河水靜悄悄的。四周回蕩着她那注定得不到回答的聲音。
晴雯死之後,賈寶玉為她作了一篇文章,黛玉無意間聽到過他念誦文章的內容。寫得非常好,不過,一向注重文才的她在那之後卻是完全開心不起來。
當晚,她再次想起了以前思考的那些問題:我的人生,真的只是在重複母親的經歷而已嗎?我來到這個世上的意義究竟是什麽?那麽多人接二連三地去世,我只能看在眼裏,毫無作為嗎?如果我是賈府最後一個死的人,是不是以後就不會有人知道我存在過了?在這有限的、有束縛的、身不由己的世間,什麽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不會被磨滅的、值得長存的?
她哭了。
她合上眼睛,過一會兒又睜開。她看到了斯德哥爾摩音樂廳。她難以用語言來描述現在的情況,同時也不知道為什麽斯德哥爾摩音樂廳這個名詞會第一時間從她的腦海冒出,總之,她就是出現在了這裏。今夜的夢從這裏開始。
她看到了一個成百上千人齊聚的不可思議的熱鬧場面,最令她吃驚的是,這些人只是單調地重複着定眼默哀和正襟危坐,并未制作出任何騷亂。過了一會兒,所有人都在她的精神世界中慢慢黯淡了下去,變成了一片無法分辨出具體輪廓的連綿的黑影。只有一個人的身影很清晰,在無盡的模糊與朦胧中脫穎而出,就像是波斯人想表明神道時會描述的衆鳥之鳥一樣。看到這個人影後,黛玉覺得一個名字在心裏呼之欲出:
海明威。寫下了八旬老人戰勝鯊魚的故事的海明威。徐倫說在美國家喻戶曉的海明威。徐倫對她介紹過的大作家海明威。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
頒獎典禮開始了。方才還是晦暗的禮堂瞬間變得明亮堂皇,莊嚴的進行曲仿佛一股熱流般噴薄而出。禮堂四周的燈光呈暖色調,擁簇着中間一座藍色的頒獎臺。寶石藍色的平臺線條在鄰近的玫瑰色燈光的光暈渲染下有一種往海底陷溺的幽美感,仿佛這一塊空間單獨地且緩慢地墜入了波光澹澹的大海裏。燈光飄飄豔豔,何等風致,何等奇美。黛玉沉醉了。在這一刻,雕梁畫棟消失了,賈府消失了,姐妹消失了,四周只剩下了一群陌生的穿戴禮服的人,他們來此對諾貝爾進行哀悼與致敬。
在一片由聖莫雷空運而來的月光色與鵝黃色的鮮花所散發的清香中,黛玉聽到了從頒獎臺上傳來的一句句具有穿透力的話語:“海明威的小說,體現了人在充滿暴力與死亡的現實世界中表現出來的勇氣……”
說得沒錯,黛玉想,這說的不就是那本《老人與海》?那是徐倫給她講的第一個故事……一個即将壽終正寝的老人打敗了她在神話故事中才聽說過的鲛,多麽不可思議!而她,一個正值大好青春的年輕人,卻停在了當前的人生路上,怎麽都無法前進了……
這段時間以來,她的身邊充滿了下落不明的故人和死法各異的死者,之前她也淺略計算過賈府的現狀,已經是入不敷出,走向窮途末路是遲早的事。正如紫鵑所擔心的那樣,她看不到自己的前途,時刻都在迷茫着。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大樹将傾,又難得愛人音訊,再加上疾病纏身,精神抑郁,天氣稍有惡劣,便覺得身心都苦不堪言……她一個弱女子到底該走向何方?
“在這個嚴酷的時代,海明威看到了勇氣和同情……”
黛玉坐在席上,聽着這些頒獎詞,又忍不住流淚了。
忽然,憂郁的淚水化作了激動的淚水,就像遭遇海難的船艘由最初的颠簸不安逐漸進入到浴血奮戰的狀态中一樣:
“通過聖地亞哥的形象,他熱情地贊頌了人類面對艱難困苦時所顯示的堅不可摧的精神力量。即使在人生的角鬥場上失敗了,面對不可逆轉的命運,他仍然是精神上的強者……甚至視死如歸。他們盡管失敗了,卻保持了人的尊嚴和勇氣,有着勝利者的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