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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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賈府的那一陣子,黛玉并不能适應這裏的生活,也一直沒有和賈家的女兒們交上心。這主要是因為她看慣了徐倫,也接受了徐倫。雖然姊妹們個個如花似玉,個性鮮明,但她還是更想看到徐倫那種女人。那種不小心撞到她後會伸手攬住她的腰,并笑着說別來無恙的女人,那種胳膊修長且肌肉美觀的健美的女人,那種給她至高無上的安全感,以至于讓她覺得只要有這個人在就永遠不會有人欺負我的強大的女人,那種只要愛上了就會當機立斷地承認并告白的利落的女人。
為了能夠讓空條徐倫這個名字永遠不在她的生活中褪色,她學會了時下最興的寫小說,偶爾也會寫幾篇日記。不過,由于她對二十一世紀——徐倫是用這個詞來概括他們那個時代的——缺乏了解,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句子來形容徐倫,所以這些文章的進度普遍很慢。應該怎麽形容空條徐倫呢?什麽樣的古話能夠概括這個叛逆不羁的女孩?什麽樣的詩句能夠解釋當初她在窗前的那一吻所引起的風暴?那一場風暴,幾乎是把黛玉的那顆心給掃清了。心因此而滑落,掉進了鞋子裏,每走一步都把她硌得慌。
她便每天在這種仿佛被心髒硌着腳的感覺中度過。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習慣了這種感覺,也漸漸習慣了賈府的男男女女,過去所有關于靈魂與精神的探索仿佛都只是一場夢。蝴蝶翩舞的聲音、大海湧動的聲音、和徐倫談笑風生的聲音,全都消失了,那些堪稱琳琅滿目的汽車呀、輪船呀、手機呀、電腦呀,以及會從徐倫身後出現的漂亮的藍色替身,也全部銷聲匿跡了。壯觀的未來變成了眼下的雕梁畫棟,洪波湧起的大海之聲變成了姊妹們的頑鬧和呢笑。
直到某一天,賈代儒到各處報喪,把孫子賈瑞去世的消息傳遍了賈府,林黛玉才稍微從這種逐漸麻木的精神狀态中清醒。那年冬天,父親林如海身染重疾。雖然她及時回去探病了,該請的郎中和該買的藥也沒有一次落下,可始終沒有成功地扭轉乾坤。
那天晚上,她久違地夢到了徐倫。
徐倫拉着臉色,似乎還在對當初黛玉拒絕了她的事耿耿于懷,不情不願地問怎麽了。黛玉就哭啊,哭。徐倫瞬間更生氣了:“是誰欺負你?是誰對不起你?你受了什麽委屈?啊?快告訴我!”黛玉崩潰了似的,哭着回答說:我想爹,我想娘親!
在她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夢就醒了。
此時,世界都是靜止的,除了窗前那一抹月光。
就這樣,黛玉完全落戶在了賈家。
她的表哥賈寶玉在這件事過後,也是愈發憐愛她,愈發想與她貼近。其實,打從黛玉第一天來到賈府起,賈寶玉便很心儀她。起初,他們兩個小孩兒,一個情思未開,一個心有所屬,相處得十分自然,加上又頗有共同話題,所以無話不談。可随着賈寶玉對她的感情漸漸變化,黛玉便開始覺得和他相處時有幾分尴尬了。賈家上下都知道,寶二爺喜歡林姑娘。黛玉本就心竅多,懂情的年紀也來得比賈寶玉早一些,就更是心知肚明了。
有一次,紫鵑忍不住調侃了兩句;“上次還看見他在那兒犯癡。明明姑娘不在,他卻一直問:那林妹妹呢?那林妹妹呢?”
黛玉說她貧嘴,還說大家平時都玩兒得好,關心朋友有什麽不對的。
紫鵑感嘆:“姑娘這麽聰慧伶俐,怎麽會察覺不了?人人都知道不是朋友呀。”
黛玉急了,險些被紫鵑氣哭,可是她又不敢說實話,只能坐在那兒幹着急。紫鵑不明白,寶玉喜歡林妹妹早就人盡皆知,為什麽只是提了一下人盡皆知的事,黛玉就這麽難過呢?黛玉平時不會這樣的。
這時,一個猜想閃過紫鵑的心頭。
“難道說,”她又是猶豫又是害怕,忍不住壓低了嗓門,在黛玉身旁小心翼翼地問,“姑娘其實不喜歡他?”
黛玉沒有否認。紫鵑沉默了。
當夜,伴随着一抹透過紗窗并灑上衾被的月光,以及一幕幕關于黛玉的回想,紫鵑難過起來。
有些話,她不敢說,也知道不該說,但這些話往往是事實:不和寶二爺在一起的話,林姑娘能去哪兒?林家沒了頂梁柱,沒了再興的希望,貧到沒飯吃,這種情況下,成為寶二奶奶,無疑是姑娘最好的出路。如果真成了,姑娘以後的生活該是怎樣呀!有一個長相那麽優秀的丈夫,又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風光的模樣絕不會輸琏二奶奶。我這個早已下定決心跟姑娘一輩子的人,生活也肯定不會差了……唉,可即使如此,又能怎樣?姑娘已經表态了,她不喜歡寶玉。以姑娘的性格,即便是有金山銀山,她也絕不想嫁。可縱觀賈府,能選擇的同齡男人就寶玉一個,姑娘若是一直這麽執着,等過了嫁人的好年紀,沒有一個可靠丈夫和能幹父親的她,能走多遠?如果不選擇寶玉,就意味着要孤身一人和整個大環境背水一戰;當不成寶二奶奶,就意味着兇吉未蔔……這就是命運。姑娘應該明白才對,那她為什麽不肯接受這些事實呢?她到底在堅持什麽?姑娘的出路究竟在哪兒?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想到黛玉,想到黛玉那渺茫的前程,想到黛玉和自己的前程,想到所有像黛玉和她的這種人的前程,紫鵑忍不住落淚了。
第二天,她像以往一樣,把昨夜的煩惱都告訴了黛玉。她覺得,自己不該對黛玉隐瞞這些。一是她和黛玉向來親如姐妹,既然黛玉從沒有對她隐瞞或撒謊過,那她又豈能緘口不說?二是她知道自己和黛玉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在以後的生活中,兩人也會繼續相依為命,有什麽心事是不能傾訴的呢?
紫鵑抽抽搭搭地給黛玉講述着。講述完後,紫鵑看向了她的臉。她好像流淚了。不過紫鵑沒怎麽看清,不敢确定。正當她想安慰黛玉時,黛玉竟主動朝她微笑,并表示完全理解她。
黛玉一邊幫她揩着淚痕,一邊也有些啜泣着說:“不要怕,擦幹眼淚吧。”
“姑娘,”紫鵑說,“這次,我真的不能理解你。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你才要這樣選擇?”
聽聞此話,黛玉思忖了一會兒。想好後,她便像一個等待着描繪的古畫模特兒,姿态娴雅地坐在了床邊,神态自若,仿佛随時都可以給提問者一個答複。而紫鵑呢,也活像是一位全身心投入工作的藝術家似的等待着黛玉的回答,時刻準備把黛玉回答時的姿勢與神态描繪下來。她要把此刻林姑娘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美麗,好生載入記憶的畫冊中。畢竟,再過幾十年,這世上就不會有人知道曾經以美好而著稱的林姑娘是什麽模樣了。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初次遇見她時,她像個水鬼似的爬上岸來,然後告訴了我她的處境。我希望可以幫助到她,希望她能接受我的好意……那天,我記得很清楚……
我救過她。當她因人生地不熟而舉步維艱時,我會給她建議,當她對這裏的風土人情感到疑惑時,我會耐心地為她解釋。相應的,她也救過我。在我憂郁時,她會把自己那些有趣的經歷說給我聽,在我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時候,她總是比我先一步得出答案,并堅定地朝那個答案奮鬥。我和她是一種融于血的、可以在靈魂層面上進行交流的關系,我們都彼此拯救過……
我現在真的很想知道她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