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
早上。
圖春灌好嘴,揩好面,刮了刮胡子,走去廚房倒水喝。茉莉花也在廚房,正在用豆渣攤蛋餅,看到圖春,長籲短嘆,把蛋餅翻了個面,嘟囔着問:“頭發啥辰光好去剪剪吶。”(頭發什麽時候去剪剪啊?)
圖春往熱水裏添涼白開,一瞅邊上碟子裏疊着的兩塊面衣餅,問茉莉花道:“啰嗒來個面衣餅哦?弗會是倷自己攤個吧?”(哪裏來的面衣餅啊?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
茉莉花搖晃身子,關了火,嗓門又高又尖地說:”倷嘶真格想得出來格,我啰嗒會攤面衣餅哦!我麽打好豆漿,想攤蛋餅格辰光,一看冰箱裏蛋啊蒙呗啧,跑下去買蛋,馕曉得碰啧小區門口賣粢飯哆家子婆啊擺呲支攤頭,賣面衣餅,嘶諸諸何何日架吩看見過面衣餅啧,我麽買呲兩只上來。”(你是真的想的出來的,我怎麽可能會做面衣餅啊!我麽,打好了豆漿,想做蛋餅的時候,一看冰箱裏蛋都沒有了,就下去買蛋,誰知道看到小區門口賣粢飯的人的老婆也弄了個早點攤,賣面衣餅,不知道多少日子沒見過面衣餅了,我就買了兩個回來。)
圖春附和:“欸,是諸何日架吩看見過啧。”(嗯,是很多日子沒看到過了。)
他一吸鼻子,嗅到蛋香,豆香,還有點淡淡的酒釀香味,糯米香氣。圖春把蛋餅和面衣餅端了出去。茉莉花還煮了點開水泡飯,拿了些腐乳和醬菜出來。母子倆人在餐桌邊坐定,圖春喝去小半杯水,夾了點蛋餅吃。
“泡飯啊要吃點?”茉莉花問他。
圖春搖搖頭,茉莉花一瞅他,眼烏珠眨眨,拍了下腦門,從椅子上彈起來,跑進廚房,連聲道:“忘記忒淘提子啧!倷先吃,先吃!”(忘記洗提子了!你先吃,先吃!)
圖春喝了口熱洞洞的鮮豆漿,問說:“啊是還放呲點紅豆啊?”(是不是還放了點紅豆?)
“欸!倷只嘴巴麽!”茉莉花大聲回話,水聲更大,嘩啦呼啦地講她的聲音襯托得頗為微弱了。圖春看看她,茉莉花手腳快,正利落地接水,搓提子,洗了一鋪又一鋪。圖春安靜地吃蛋餅,還挑了兩顆黃泥螺嘬了嘬,螺肉鹹香,滑進了他嘴裏,怪鮮的。很快,茉莉花就拿着碗提子出來了,自己嘗了顆,眉開眼笑:“蠻甜格。”
(是的!你這嘴巴!)(蠻甜的。)
她放下碗,重新坐下,提起筷子,端起泡飯碗扒了兩口,問圖春:“書翻得馕夯啧架?”(書翻得怎麽樣了呀?)
“蠻好。”圖春說。
茉莉花說:“夜裏麽否要弄到忒晚,早點困。”(晚上不要弄到太晚,早點睡。)
“曉得格。”圖春喝完豆漿了,用紙巾擦擦嘴巴。
茉莉花又道:“今朝夜裏我弗轉來吃飯哦,倷自己弄點吃吃吧。”頓了會兒,她道:“否要一經去外賣,方便面啊曉得?冰箱裏有馄饨,春卷,火鍋羊肉牛肉,白菜勒啥格噻有勒嘿,倷自己燒點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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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點頭答應,茉莉花垂下眼睛,不看圖春了,她把飯碗舉得高高的,幾乎要遮住她的眉毛了,她輕輕地,含混地問着:“今朝麽,也是一個頭去看電影啊?”(今天又是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啊?)
圖春笑了笑,低頭吃面衣餅,酒香進了嘴裏全都化成了糖味,唇齒甜蜜,他道:“寧家噻要上班格歪。”(別人都要上班的。)
茉莉花應聲,又漫不經心地講起:“格日呲嗒來嘿久光,碰着矜矜。”(那天在久光遇到了矜矜。)
圖春沒響,默默喝水,吃餅。
飯桌上只有茉莉花在說話:“嗯倷講啥格嗯倷有個小姊妹哆公司,外資格,嘞嘿招聘,想請個英語好格寧,平時辰光麽噻是開開會,翻譯翻譯合同嘞啥格。”
(她說她有個小姐妹他們公司,外資的,在招聘,想請個英文好點的人,平時就開開會,翻譯翻譯合同什麽的。“
圖春唯應聲,茉莉花又說:“我麽幫嗯倷講,随便倷,倷想去麽噻去,我嘶裹着翻譯翻譯小說啊蠻好,倷麽自己有自己格想法,我嘶做弗了倷格主啧。哦,倷上趟翻譯格啥格童話書啊,嗯倷兩個小咕噻蠻歡喜。”
(我和她說,随便你,你想去麽就去,我是覺得翻譯翻譯小說也不錯,你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我是做不了你的主了。哦,你上次翻譯的什麽童話書,她兩個小孩兒都蠻喜歡的,)
圖春說:“最近主要翻點雜志嘞啥各。”(最近主要翻點雜志什麽的。)
“啊?啊是格辦出版社弗尋倷啧啊?”(啊?那家出版社不找你了啊?)
圖春笑了笑,沒響。茉莉花嘬黃泥螺吃,連吃了三顆,她用筷子撥開那些晶瑩剔透的殼,道:“欸趟個黃泥螺倒蠻清爽。”(這次買的黃泥螺倒蠻幹淨的。)
圖春還是笑着,還是沒接話。茉莉花道:”再講啧,寧家啊吩一定要倷嘞。“(再說了,別人也不一定會請你。)
圖春連連點頭,他吃起了提子,一口一個,無籽的提子,皮貼得很緊,頗澀舌頭。茉莉花看着圖春,沉默了半晌,又說:“反正随便倷……”(反正随便你……)
圖春說:“我有數目格。”(我自己有數的。)
茉莉花不說話了,圖春慢悠悠地吃提子,偶爾看看廚房,望望陽臺,天氣晴朗,浮雲綿軟,天空泛着些淺藍色,日光有些迷蒙,有些耀眼。
等到茉莉花吃停當,兩人一塊兒收拾了桌子。圖春洗豆漿機和煎鍋,茉莉花洗碗筷,碟子,在水槽前站了會兒,茉莉花突然斜目打量圖春,尖聲道:“咿,倷啊是也長高啧啊?”(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啊?)
圖春眨眨眼睛,茉莉花哼了聲,扭過臉去,在水龍下搓筷子,道:“估計是我老縮啧。”(估計是我老縮了。)
圖春笑出來:“要縮啊是皺紋先縮忒。”(要縮也是皺紋先縮掉。)
茉莉花翻翻眼皮,冷笑了兩聲,鼻子裏出氣,沒睬圖春。圖春洗好了豆漿機,擦幹了那些零部件,拿了抹布出去抹桌子。
狄秋轉學過來是在高二上半學期。期末,學校安排體檢,狄秋測出來身高一米七八點五,到了高二下半學期的時候,又一次體檢,他長到了一米七九點五。
人過了高中好像就不會長了,那就算他半年長一公分,四舍五入,那他現在可能有一米八二的樣子。
也是個在蘇州的人群裏很紮眼的身高了。
他還曬不黑。他的手不大,腳也不大,身上的毛發并不旺盛,他的腿長,跑起來,跳起來,穿籃球褲、運動短褲走在學校裏的時候一下就能讓人注意到。
圖春擦好桌子,茉莉花去換了套衣服,化了個妝,找圖春參謀了出門要穿的外套,要配的鞋子,她便出門了。禮拜二,她要學書法,練跳舞,和一幫針織班的朋友們聚餐。
圖春把家裏的窗戶都開了開來,他去陽臺上吃香煙,吃了半根,回進卧室,從衣櫥深處翻出來一件皮夾克,抱着拿到了陽臺上,挂在了晾衣架上。他站在窗邊繼續吃香煙,他能看到小區裏的林蔭道邊,一輛車黑車開出了停車位,另外一輛灰車馬上補進空缺,老人挎着菜籃,孩子跟着老人,急急忙忙走在路上,大一點的孩子自己背着書包往外走。小區門口停着不少外賣電瓶車,什麽顏色的商家都有。
聽說現在連早餐都可以送外賣了。
圖春從皮夾克的外套裏摸出來一件小玩意兒。他從光福寺得來的核雕。他打開了那核雕,湊在陽光下看了看,無面的佛,無相的啓示,一如既往,端端正正地打坐在這核籠裏。
圖春吃香煙。有風過來,陽光跟過來,他把核雕塞了回去,撣了撣皮夾克,少許灰塵散漫地飄落。
高二下半學期,冬天,就快要放寒假了,一個女孩兒和圖春分手了。他的早戀對象兼初戀對象。那是個周三的下午,女孩兒發短信給他,說,圖春,我搞不明白你,我不想繼續下去了,我太痛苦了。
下午劇場的《一簾幽夢》恰好播完,快要播《名偵探柯南》了。
圖春從家裏出來,去找狄秋。那天很冷,狄秋沒讓他進門,他從來沒有請圖春去他家裏坐過、玩過,他的家像一個神秘的洞穴,永遠都是暗暗的,深不見底的。
狄秋的眼睛也像兩個神秘的黑洞,永遠都很黑,永遠充滿了吸引的力量,你不得不,無法不,離他越來越近,被卷進他眼裏的漩渦裏。
狄秋說:“那我們去走走吧。”
他們便往外走,走出了巷子,走出了小區,走到了一條河邊,一座橋上。狄秋點了根煙。
他很早就開始吃香煙了,點煙的動作娴熟流暢。但他身上很少有煙味,衣服上偶爾會沾一點。
圖春靠近了那件皮夾克。嗅了嗅。
他聞到羊皮的味道。
狄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皮夾克,一整個冬天,他都不穿別的衣服,他只穿這件皮夾克。
天太冷了,狄秋脫下了皮夾克,遞給圖春。
狄秋說:“你穿吧,看你冷得都抖成這樣了,心寒身也寒,你快穿上!”
他又說:“圖春啊!天涯何處無芳草!”
狄秋扮了個鬼臉,突然張開手臂,跳上橋圍欄,圖春一把抓住了他,兩人同時摔到了地上,狄秋氣得要命,大呼:“你幹嗎啊?我又不是要跳河!我平衡能力不要太好!我給你表演表演,逗逗你開心呢我!”
圖春拉着狄秋回了自己家,那晚,茉莉花去外面拷了羊湯,她還做了紅燒劃水,筍幹焖紅燒肉,飯後他們還一起吃了八寶飯,很有春節新年的味道了。
中午。
圖春騎車去了綠寶,他兌了電影票,一看時間,他還是來早了。
等候區的娃娃機換了新花樣,海綿寶寶不見了,玻璃櫃裏是成堆的hello kittty,屁股擠着腦袋,胳膊攘着短腿。
狄秋慫恿圖春養貓的時候是這樣說的,他說:“你看,女孩子都喜歡小動物,你有了個小動物,就能請女孩兒去你家裏玩小動物了,重點是你能請她們到家裏玩了,一回生兩回熟,再然後,你們就可以當這只貓的人爸爸,人媽媽了。”
圖春反問他:“那你為什麽不養呢,你不想請女孩子去你家裏玩嗎?”
狄秋就不耐煩了:“圖春,你怎麽唧唧歪歪這麽多廢話啊!不養了,不看了!就讓它天寒地凍死在這裏吧!走走走!”
後來圖春從家裏帶了個紙箱,狄秋貢獻了條毛毯,給那只小白貓搭了個小屋子。他們天天去看它,喂它貓糧,喂它水,再後來,貓不見了,小屋子空了。挺奇怪的,也沒聽說小區裏有悍犬,也沒聽說有霸道的流浪狗,更沒什麽專抓流浪動物的什麽組織,什麽成員出沒。狄秋難過了一陣,後來他自己想通了,還悟出了些人生道理,他來和圖春說:“我才養了這只貓幾天,它還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呢,它不見了我就挺郁悶的,圖春,你說,我們爸媽養了我們這麽多年……唉,你對你媽,別一直那麽不耐煩了好吧?”
圖春摸出幾枚硬幣塞進了一只抓娃娃機裏。機械手臂伸出來,他聚精會神地操縱着這只手臂,拐彎,定點,啪!落下去,咔!升起來。
什麽都沒抓住。
圖春又試了好幾回,有一次差點成功了,機械爪揪着只hello kitty的右邊耳朵把它提了起來,可臨近洞口,它還是跌了回去。
電影開始檢票了,圖春舒出口氣,走去排隊。他看的是一部海洋動物紀錄片,沒什麽人,空調開得有點冷了,他出來後連打了個兩個噴嚏,直打哆嗦。那抓娃娃機前圍了一群年輕人,圖春看了看,一個男孩兒技術不賴,拍了兩下搖杆,穩穩地撈起只貓咪,一個女孩兒開心地鼓掌。男孩兒把貓咪送給了另外一個女孩兒。又一場電影要開始檢票了,年輕人們散開了,去排隊,去買爆米花,汽水。圖春又來到那娃娃機前頭,他摸出最後剩下的硬幣,數了數,不夠錢玩一次的。他想了會兒,轉身去等候區坐下,把手機拿了出來。
沒有新信息,沒有新短信,沒有未接來電,朋友圈有十條更新,亞馬遜發來促銷郵件,他收藏的兩本書打折了。有人發豆瓣郵件問他:你好,能不能和你聊聊。
那人沒有頭像,一天前才注冊的賬號,名字是亂碼,沒有看過的書,沒有看過的電影,沒有想看的書,沒有想看的電影,沒有一張照片,一篇收藏。
圖春翻起了聯絡簿。
從A開始。
安昊,癟子團,冬冬,方亮,顧小豪,顧筠,高中岑老師……老圖,媽,毛頭……矜矜,師玉……小王,小許……
他翻了一個來回了,停了下來,手機跳出來條新提示:微博提醒您請更新到最新版本。圖春捏了捏眉心。
他高中的時候,還是用諾基亞很時髦的年代,狄秋最愛午休的時候躲去紫藤苑玩貪吃蛇。狄秋反應快,一條貪吃蛇能繞着自己轉好幾圈都還活蹦亂跳的,狄秋打字也很快,發消息,回消息都在轉瞬之間。
他發消息給圖春:圖春!你還在南京嗎?哇靠,網吧裏有幾個太厲害了!
一秒的間斷之後,他又發:你在南京好好玩兒吧!小丁有空!哈哈哈,看我們丁秋合璧,大殺四方!
圖春回複他:我不是來玩兒的,是來看看大學的。
他思量了很久,又創建了條新消息,删了又打,打了又删,眼一閉,呼吸一緊,按下發送。他發去消息問狄秋:你上次不是也說想考南京的大學嗎?
他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再沒有了。
安昊,癟子團,岑老師,冬冬,方亮,顧小豪……
圖春給顧筠發了條消息。
禮拜六。圖春和顧筠見到了,兩人在光福寺外碰的頭。顧筠瑣事繁忙,只能待一天一夜,圖春打算先住個兩天看看,兩人随一名比丘去雲水樓放行李,臨近中午了,他們安頓好,便去了齋堂用午飯。今天中午寺裏吃大馄饨,馬蘭頭冬菇香菇醸的,咬下去,滿嘴的清香。齋堂裏人丁寥落,天有些熱,夏蟬在外頭聒噪地吵着,吊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有些年歲了,一轉起來就吱悠悠地響。
圖春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和顧筠講賬。他問顧筠:“最近蠻好?”(最近挺好的吧?)
顧筠的頭發披散着,吃了會兒馄饨,有幾根劉海總是想往湯碗裏蘸,她用套在手腕上的橡皮筋綁頭發,回道:“蠻好,倷吶?”(蠻好的,你呢?)
圖春說:“我看到你去西藏了。”
顧筠紮了個丸子頭,垂下了手,撐着板凳,看着圖春,道:一個朋友要去爬珠峰,我跟着去了。”
“你也去爬了?”圖春看着顧筠,她依舊是那身素淡的打扮,皮膚曬黑了些,臉曬紅了些,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都是銀質的首飾。她沒在吃馄饨了,臉上微微帶笑,和圖春對視着,她說:“沒有,他們都是訓練了一年多,大半年的,我去看了看布達拉宮。”
圖春吃馄饨,還吃配的清炒番薯藤,點點頭,說:“松贊幹布和文成公主。”
顧筠說:“他們上山一共是十個人,我朋友說,裏面有一個跟着向導上了山,下來就休克了,送進了醫院。”顧筠講回了蘇州話,綿綿,軟軟的,“花呲幾十萬買一張照片。”(花了幾十萬買一張照片。)
圖春說:“買得着自己歡喜格一張照片啊蠻好。”(買得到自己喜歡的一張照片也蠻好的。)
顧筠表示贊同:“是格,啊是種信仰吧。”(是的,也是種信仰吧。)
她問圖春,“倷最近啊還來相親了啊?”(你最近還在相親嗎?)
圖春笑了笑,往外看看,舀起顆馄饨,一瞅顧筠,說:“吩相啧。”(沒有了。)
顧筠也往外張望,沒響。一歇,她轉回來,輕輕笑了笑,和圖春道:“繼娘幫我講,倷麽,想幫浩浩繼續尬朋友麽尬好啧,噻是到辰光結婚擺酒水可能有點尴尬。”(幹媽和我說,你要想和浩浩繼續談戀愛談好了,就是到時候結婚擺酒可能有點尴尬。)
圖春吃好了,擦擦嘴巴,道:“大妹孃孃想得倒蠻長遠。”(大姑媽想得夠遠的。)
兩人同時笑了,圖春說:“離婚麽,啊弗算啥格稀奇事體啧。”(離婚也不算什麽稀奇事情了。)
顧筠原歸笑,笑容變得更淡了,默不做聲。
歸還了餐具之後,他們就從齋堂出來了,沿着一條鵝卵石鋪的小路漫步。
顧筠提起光福鎮上那間老房子,她道:“房子要拆啧,格個地方要開發樓盤。”(房子要拆了,那地方要開發樓盤。)
圖春看她:“格麽賣被開放商啧啊?”(那賣給開發商了啊?)
“嗯,爸爸做主,賣忒啧。”顧筠伸手撥開枝石榴樹枝,他們從一片樹蔭裏走進另一片樹蔭裏,他們頭頂、腳下到處都是樹,綠的,黑的,陽光在地上作畫。
圖春沒響,低着頭,默默走着。顧筠的聲音突然一高,說:“啊要去塔浪望望看?”(要不要去塔上看看?)
她指着不遠處的一叢塔尖,還道:“爬上去望得着太湖格,倷吩上去過吧?”(爬上去看得到太湖的,你沒上去過吧?)
圖春搖頭,顧筠遂領着他往光福塔的方向去了。
經過禪堂,蛩蛩的足音近了,圖春往裏探了眼,又是一年坐夏,虔誠的信徒們聚集在禪堂裏,恰是一輪跑香,男人,女人有的起來活動筋骨,有的眼觀鼻鼻觀心,坐成了一尊石像。圖春瞥見些眼熟的僧尼,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跑香的人遵循着各自的章法,到處都是無序,繁忙的身影。
顧筠喚了圖春一聲,笑着問他:“唉趟啊要再試試看?”
圖春擺擺手,笑着沒說話。顧筠合十手掌:“佛祖心中留。”
圖春摸了下後腦勺,從禪堂前快速走過了。
光福塔共七層,重修過好幾次,樣子頗新,塔內陰涼,有股子酸梅子的氣味,向上盤旋的木頭樓梯和木頭扶手摸上去潮粘粘的。
圖春不禁說:“到了黃梅天怎麽辦啊?”
顧筠說:”好像會在一樓熏香的。”
他們爬到了第二層,迎面便看到許多尊佛像,顧筠閉目拜了拜,又和圖春說:“佛祖是不管黃梅天的,不會潮的。”
圖春沒響,瞅瞅那面孔上掉了漆,露出原木本色的佛像,一縷陽光偏近,木頭佛祖臉上那淡定自若的淺笑一下就被點亮了。
越往上去,酸梅氣味越重,但木頭圍欄和扶手倒愈發幹燥了,顧筠分析道:“可能是因為濕的空氣重,都沉到下面去了。”
圖春說:“在寺廟裏講科學好像有點怪怪的。”
顧筠笑出來,回頭沖他眨眼睛,她停下了腳步,站在一扇小窗邊,說:“不能再上去了。”
圖春一看,通往更上層的樓梯确實被一根黃線攔住了,上頭黑乎乎的,看不出供奉着什麽。
顧筠在窗邊吹風,捋頭發,說:“上頭蒙呗啥格寶貝,噻是樓梯前階段壞忒啧,還吩修好。”(上面沒什麽寶貝,就是樓梯前段時間壞掉了,還沒修好。)
她招呼圖春過去,手臂伸到了窗外,極力指遠:“喏,太湖。”
圖春走過去,木頭地板嘎嘎作響,他勾着脖子眺望,他确實看到了一片碧水,波光粼粼,如掐金絲的緞子,如成千上萬的金鱗片的魚在翻滾。
顧筠倚靠着那小小的窗戶,輕聲問說:“你怎麽突然想到來這裏呢?”
兩人都望着外面,風一陣陣地過來,一縷縷地溜走,圖春先前爬樓梯出的汗全消了。他問顧筠:“不介意我吃根香煙吧?”
“你吃吧,記得吃夠三根,當作敬香了。”
圖春笑了,低下頭,背過身去點煙,香煙點起來,他一擡眼,看到尊半人高的坐如來佛,圖春道:“我是想看看能不能再偶遇偶遇活佛。”
顧筠問他:“你啊是有事情要求佛問道?”
圖春用小指搔搔眉心,不好意思了:“一有事情想不通了,解不開了就變成有信仰的人了。”
顧筠道:“人都是這樣的。佛祖明白的。”
圖春背靠牆壁,看着地板,說:“前陣子,我和一個相處了有些日子的朋友分開了。”
顧筠應聲:“哦,是感情問題。”
圖春輕笑,看看她,顧筠說:“可以理解的,自己的感情問題,自己是想不通的,別人說,也說不聽,只能求佛拜神去求,去問了。”
圖春一愣:“是這樣的嗎?”
顧筠笑笑,她的盤發有些松開了,好多發絲不停往下掉。圖春移開了視線,他去看那清靜,淡然的如來。他說着:“是不是所有人,只要相處了一段時間,感情都會變淡。不是說不愛他,不喜歡他,和他在一起不再覺得開心,只是有一瞬間,他講話,你忽然覺得他是個陌生人。”圖春低下了頭,吃香煙,過了歇才接着說,嘆息一般的:“我不知道……”
顧筠沒響,圖春又說:“有一個人,我一直想遇到,但是一直沒再遇到,我不知道我遇到他之後會不會也對他……變淡,變得……不知道,變得……不再有興趣,不再有那種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我遇不到他,我的生活現在就好像完全浸泡在了他的生活裏面。”
顧筠開口了,她的聲音平平的:“上次善緣住持是不是送你一個核雕,裏面是一尊佛?”
圖春颔首,顧筠笑笑:“可能那個人就是你心裏面的佛。”她又說:“你見到他可能是解脫,也可能是另一個障。”
圖春不響,顧筠嘆了聲,又笑,說道:“其實任何信仰都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佛和神并不管的。”
“人如果因為不知道一件事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而不去做,想到後果就覺得很可怕,可能科技就不會進步了,跌跌撞撞,摸爬滾打才是人的本色不是嗎?”
圖春擡頭看顧筠,顧筠洋派地聳了下肩膀,也看他,說:“但是我膽小,我只敢求佛,不敢自己去尋解脫,希望別人來給我明路,給我解脫。”她自嘲着,“我是反面教材。”
圖春說:“不要這麽說……”
顧筠眨眼睛,問圖春:“還是根本和那個你想遇到的人無關,你和別人感情走到盡頭了,你就全推在那個神秘的人身上。”
圖春說:“不是的。”
他吃完了一根香煙,又點了一根,說:“有些人太過自由,什麽都不管,有些人呢……有時又覺得他們太約束,太緊繃。”
顧筠笑得很大聲:“不受約束的人給你刺激,給你新鮮,但是又讓你害怕,太過約束的人給你規則,和你走在正常的軌道上,循序漸進,你又覺得太無趣。人都是這樣的。”
圖春講不出話來了,他吃完第二支煙,和顧筠從塔上下來了。下午,顧筠去禪修,圖春午睡了片刻,醒來後看了會兒書,晚上,他和顧筠去了光福鎮上吃夜飯。他們還去了顧家的老房子溜達了圈,那舊屋的房門上已經貼上了封條,顧筠撕下了封條,門沒上鎖,她和圖春走了進去。他們用手機照明。屋裏什麽都沒了,爬山虎從一扇洞開的窗戶長到了房子裏面,大半棵芭蕉倒進了屋裏,白色塑料箱裏的寶石花葉片肥厚飽滿,牽牛花的花苞旋得緊緊的。
顧筠說:“家具什麽都搬走了才發現,原來這間房子這麽大。”
空蕩蕩的老房子裏充斥着舊時光的味道,酸酸的。
顧筠隔天就走了,圖春還一直住着,接連幾天,他都做同一個夢。夢裏,還是狄秋。
狄秋也來到了光福寺,天上下雪,他衣着單薄,在雪地裏走來走去,又是打噴嚏,又是擤鼻涕的。他走啊走,走啊走,穿過竹林,穿過黃牆,經過臘梅,穿過重重疊疊的山,青山翠屏,越過層層疊疊的魔障,嗔癡悲喜。
他來到圖春面前,紅着鼻子,紅着臉,紅着一雙墨黑的眼睛,紅着一雙雪雪白的手。
他眼裏的墨好似等人去研,他手裏仿佛捧着相思,等人去驚動。
他不動,圖春也不動。
他跑開了,圖春追不上。
他去了哪裏。圖春不知道。
他是無拘無束,無法無天的麽,他還是墨守成規,說一不二的呢,這麽多年過去了,誰又知道呢?
圖春在雪地裏來回踱着步子,踱得不耐煩了,他就醒了過來。他不停翻自己的聯絡簿,不停刷新朋友圈,不停同步郵件。禮拜二的淩晨,他翻到了一條更新,李岚岫轉發的,樂隊針在更換了兩次主唱後重新啓航,禮拜四晚上九點老地方和歌迷們不見不散。
禮拜四夜裏十二點半,圖春來到了那間live house的後門。他點了支煙。
live house裏還很熱鬧,音浪一波高過一波,大約是在安可。快一點的時候,後門才打開來,陸陸續續有工作人員出來。圖春站遠了些,許久,他終于看到安昊走了出來。他還是短頭發,許多耳環,許多紋身,高而瘦,臂膀結實。安昊穿無袖的t恤,一手抓着只鼓,腰上還挂了個非洲手鼓,鼻梁上貼着塊白膠布。他慢慢走出了後門口的光線裏。
“安昊。”圖春揮了下手,喊了聲。
安昊一擡頭,找了陣,看到圖春,笑出來,迎着圖春就走了過來。圖春也迎上去,給安昊搭了把手,兩人把鼓搬上了安昊的車。
安昊臉上一層汗,他關好後備箱的門,喘着氣問圖春:“你怎麽來了?”
圖春指指鼻梁骨:“前陣子碰到老狗,聽他說你的鼻子……”
安昊哈哈笑,忽地笑聲卡住了,他一縮肩膀,捂住鼻子,皺着眉頭說:“還是有點疼,你別逗我笑啊,對啊,老狗也說了,說你那天好像銅鑼灣浩南哥,披頭散發,還打了他一拳,害得他差點破相。”安昊手還放在膠布上,鼻音有些重,他打量着圖春的頭發。
他又說:“沒想到你會過來。”
圖春抓了抓頭發:“我頭發是有點長了。”
安昊努努下巴,問圖春:“要不要喝點什麽?還是去吃點什麽?宵夜啊?”
圖春沒響。安昊說:“還是全家桶啊?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時的肯德基的。”
圖春說:“有點想喝可樂。”
安昊鎖了車,兩人走去了附近的便利店買飲料。圖春要了可樂,一包樂事原味薯片,安昊拿了雪碧,一包巧克力豆,他們回到安昊車上,坐着喝可樂,吃薯片,巧克力豆。
安昊放下些車窗,點了支煙。他撐着車門吃香煙,好奇問圖春:“老狗說你要租房子?你從家裏搬出來了?”
圖春說:“之前搬出去和別人住了段時間,現在又搬回去了。”
安昊看他,點了點頭:“哦,是上次開車送你去我家的那個嗎?”
圖春附應了聲,安昊沒響了,還是圖春說的:“我和他最近分開了。”
安昊仰頭喝雪碧,圖春又看他,又問他:“你的鼻子真的沒事吧?”
“還好,不過不打不相識,算啦。”安昊聳肩膀,嘴角飛出個笑。
“成朋友了?”
安昊還是聳肩膀,他不響了,呼吸聲愈來愈輕,逐漸地,低不可聞了。圖春還在看他,安昊兀自莞爾,轉過頭來也瞅着圖春,他們看到了一塊兒去,目光交彙,都不響,安昊倏地靠近圖春,外頭一波年輕人歡呼着跑過去,安昊親了圖春的嘴唇一下。圖春一個激靈,推開了安昊,他愣住了,安昊也僵了瞬,但很快他便失聲笑了出來,直擺手。圖春怪不好意思的,安昊倒很大方,吃香煙,自然地和圖春搭話:“你看過那部電影嗎?叫1900什麽的。”
“貝托盧奇導的那部嗎?”圖春喝了口可樂,抹抹嘴角,低着頭問。
“啊?什麽貝?我說的是男主角在船上面彈鋼琴那個。”安昊叼着煙,比劃着彈鋼琴的動作,十指翩然,說。
他的手也很好看,只是沒有仇明川那麽長,那麽骨感,指甲蓋比邵蓁的要窄一些。
圖春領悟到了:“你是說《海上鋼琴師》吧?”
“嗯嗯,對對。”安昊一抖煙灰,笑着望圖春,道:“圖春,你會找到你的那片陸地的。”他轉而朝着外頭,手跟着伸了出去,說:“反正不是我。”
圖春沒響,不知該接什麽,他只好沉默着低下了頭。
安昊伸手過來拿薯片吃,車裏只有咀嚼和吞咽的聲音,車外頭,還是偶爾會冒出幾把尖叫聲,幾下鳴笛聲。
圖春說:“我不應該來找你的。”
安昊扔掉了煙屁股:“是我領會錯了,沒事啊,”他一拍圖春,“你別這麽垂頭喪氣的,圖春,年輕人,有點朝氣啊。”
他哈哈笑,更用力地拍圖春的肩膀。他的手指掠過了圖春紮起來的長頭發。
圖春呢喃着:“我不知道……”
安昊大咧咧地笑:“你又不是百科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