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
大王啦,魔方大廈啦,邵蓁還記得黑貓警長裏吃老公的螳螂那一集,圖春想起來,他小時候經常把一只耳叫成一只眼。
後來他們睡下了。
圖春夢見狄秋了。
他不停地夢到他和狄秋的各種可能。
他到死都再沒見過狄秋。他和狄秋在一中門口偶遇,他被狄秋拒絕,他和狄秋在一起,他和狄秋分手,他們争吵,冷戰,死鬥。笑啊,吵啊,鬧啊,哭啊,互相諷刺,互相嫌惡,互相仇恨,又彼此愛戀,擁抱,接吻,互相摩挲對方的脖子,後背,手臂。互相點煙,凝視,火花四濺。
圖春醒過來。邵蓁背對着他睡着。圖春下了床,穿上外套,穿好鞋子,拿上鑰匙出了門。
他在獅山路的租賃點租了輛公共自行車,他想了好一陣,往濱河路上騎去。他經過了濱河路地鐵站,遠遠地看到了他從前住過的地方,馬路對面正在興建更高的樓,深夜裏,只有工程車還在馬路上飛馳。
風裏充斥着泥土的氣味,地上還有不少小石子,圖春騎得磕磕絆絆的,來到何山大橋橋堍下時,圖春停了會兒,歇了陣,一鼓作氣騎上了橋頂。
運河的水在黑夜裏顯得濃稠而油膩,貨船和游船都歇息了,有風,卻興不起浪,吹開了圖春滿身的熱氣,圖春氣喘籲籲地環視四下。
禦碑屹立在深沉的夜色中,它擋住了寒山寺,圖春只能看到個尖尖的金頂。
他還是不知道這碑文出自哪位皇帝禦筆,他也記不得是什麽時候這塊碑立在寒山寺前頭。他講不出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黐着了十多年的城市的故事。
圖春趟車從橋上往下滑,他經過了三元新村,騎上金門路,過了石路,阊胥路,他騎啊騎,沒有一刻停歇,風喧嘩得厲害,好像很多人在和他說話,說什麽,他又聽不清。
他來到人民路,來到樂橋。
環衛工人正把灰塵從街的一邊掃到另外一邊。
圖春散漫地騎着,他逆道了,闖了個紅燈,天上好像也有把大笤帚,把他從街的一邊掃到另外一邊,再從另外一邊歸到這一邊。
他轉進了公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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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了市一中的門口。
天亮了。
梧桐樹綠得不成樣子。
已經有蟬在發出刺探夏天的微鳴,短促,焦急,躍躍欲試。
保安室裏走出來一個保安,他看着圖春,圖春沒動,保安點了根煙。
圖春重新跨上自行車,騎開了。他找了個租賃點還了車,走到義昌福買了兩個菜包子,揣着熱包子跳上了輛進站的公車。車上也有別人在吃早飯,女孩兒喝南瓜粥,男孩兒啃蛋餅油條,他們一頭吃一頭看手機,背着書包的小孩兒也在玩手機,提着菜籃的老人家溫聲和小孩兒說夾生普通話:“少看看手機。”
“對眼睛弗好的。”
小孩兒嘟囔着:“煩死了。”
車上再沒人說話了,圖春聽到小孩兒在玩的游戲的背景音樂,像是開心消消樂。
公車經過三元時,圖春口渴得厲害,下去找了家早點攤買了袋豆漿,早點攤邊上就是家房産中介,這會兒已經開門了,裏頭走出來個女孩兒一頭打着哈欠一頭往玻璃上貼廣告傳單。
圖春站着看了會兒,中介裏走出來一個男的,人高馬大,熱情地招呼圖春:“找房子啊?進來看看啊,我們很多房源的。”
這男經紀和圖春面對着面,圖春想走開,卻忍不住打量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喉結。
那男經紀趁機遞過來張名片,熱情地拉過圖春的臂膀,把他領進了“我愛我家”。
“敝姓茍,您好,您好。”男經紀笑嘻嘻地和圖春說。
圖春被豆漿嗆到了,咳嗽了起來,男經紀好心地拍他的背,曼聲說:“好久不見啦圖春。”
圖春還在咳,擠着眼睛看茍經紀,店裏的光線比外頭要亮,圖春看得很清楚,這個茍經紀就是老狗。
老狗給圖春倒了杯水,客氣地拉開張椅子,請他坐下,說:“你找房子啊?你現在和家裏人住一起啊?”
圖春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問老狗:“你這裏有垃圾桶嗎?”
老狗伸出手來,圖春把豆漿袋子遞過去,老狗繞進了櫃臺裏,坐在了圖春對面,還是很客氣,說:“想找哪裏的房子啊?”
圖春看看牆上和桌上的房源信息,說:“你一直都在這裏做啊?”
“對啊。”老狗抽了幾張租房廣告,一一攤開給圖春看,“新區麽,我覺得這幾間不錯的,離地鐵,公交車站都很近的。”
老狗和圖春離得很近了,老狗身上噴了麝香味很重的香水,一單一雙的兩只眼睛不停眨巴着看圖春,圖春打了個噴嚏,掩住了鼻子和嘴巴。老狗瞅瞅還在外頭貼廣告的女孩兒,坦然地對圖春說:“行了,你想笑就笑吧!”
圖春沒響,只是搖頭。老狗冷笑了兩聲,一拍西裝,跷膀擱腳,人向後仰着,右手在空中轉了個圈,盯着自己的手指甲,又一瞄圖春,眼睛眯縫着道:“笑夠了吧?啊是第一次看到我穿男裝啊?我也受不了,褲裆繃得緊死了,沒辦法歪,要賺錢的。”
圖春說:“我沒在笑啊,只是我以前一直在這裏附近走動的,從來沒見到你。”
老狗笑笑,一拍桌子,靠了回來,單手托下巴,道:“那我們是有緣無份哇。”
圖春亦笑,老狗戳戳自己的腦袋,問他:“欸,你的頭發怎麽搞的啊?”
圖春問老狗:“店裏就你們兩個人啊?中介這麽早就上班了啊?”
老狗翻了個白眼:“你的話題換得也太勉強了,”但他還是老實地回答了,“最關心買賣房子的族群麽都是這麽早出動的歪。”他沖圖春努了努下巴,圖春往外看,果不其然,兩個挎着菜籃子的老太太正在研究玻璃上貼着的廣告,那女孩兒熱情地和她們搭着話,大家的嘴唇都飛快地上下碰着,分開着。
老狗敲桌子,問圖春:“你最近見過昊昊沒有啊?”
圖春一愣:“你很久沒見他了嗎?”
老狗咋了咋舌頭,才要說話,那女經紀飛奔了進來,撲到櫃臺上指着外頭就和老狗道:“狗哥狗哥,鏈家又來豎牌子了!!”
圖春和老狗齊刷刷往外望去,只見一行三個打綠領帶的男經紀正把貼有“鏈家”字樣的廣告牌安置在“我愛我家”門前。那先前還在議論我愛我家房源廣告的兩名老太的目光立即被吸引了過去,三個男經紀好不高興,圍着她們又是發傳單,又是幫着提菜籃子的。
女經紀慌亂,着急和老狗說:“啊要打電話給龐經理??還是報警啊??”
圖春不解道:“不至于報警吧……”
老狗拍了拍女經紀,安撫她:“別慌,你先別出去了,和龐經理說一聲,我去看看。”
說完,他站起身,扣好了西服外套的扣子,往外走。他還不忘關照女經紀:“拿點新區的單身公寓的房源給這位客人看看,好好招待哦。”
女經紀掃了圖春一眼,陪了個笑,先是打了通電話,接着才過來和圖春搭讪,她不停撫頭發,輕聲問:“先生想看靠近地鐵站的還是公車站的呢?”
圖春說:“兩室一廳,靠近獅山路的吧。”
女經紀嘩啦啦地翻廣告冊,時不時瞅外頭,如臨大敵,怪緊張的。圖春也安慰她:“沒事的吧,同行競争而已,你不要着急,慢慢找好了。”
女經紀擡眼一看他,耳朵有些紅了,圖春笑了笑,那女經紀也跟着笑,手摸到臉頰,一個“那”字才說出口,她臉色陡變,着急抓起手機按了三下就講:“喂,110嗎?我要報警!”
圖春往外一看,外頭不知什麽時候又來了兩個穿我愛我家西服套裝的年輕男子,加上個老狗,和鏈家的三根綠領帶打了起來。賣早點的把攤位推遠了,買早點的自動讓出些位置,幾個大男人在人行道上打得不可開交,圍觀的人有的拿出了手機,有的正啃粢飯,等公車。圖春沖了出去,喊着:“別打了別打了!”擠進了混戰的人群裏。
六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哪有人聽他的,圖春耳邊髒話亂飛,拳頭亂竄,他的臉上不知被噴了多少口水,還挨了兩拳,圖春費勁地勸住一個綠領帶,又圈住老狗,把他往外拖,老狗還在和人打口水仗呢。
“操你媽!撒尿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盤!!”
“操你媽!滾你媽個逼!!”
“操你媽!”老狗臉上已經挂了彩了,還要沖上去,圖春死拽着他,一把推開了那和他對罵的綠領帶,橫在兩人中間,道:“好了!!都少說兩句!”
綠領帶漲紅了臉,啐了圖春一口:“你他媽算哪根蔥??!”
老狗往圖春身上撞了過來,伸長手就去抓那綠領帶的臉:“他來租房的!操你媽!還讓不讓人做生意!!”
那綠領帶不甘示弱,也伸長了手來抓老狗,圖春實在分不開他們兩人了,被夾在中間,吃了不少苦頭,混戰中,他只覺頭皮一痛,他綁頭發的皮筋被人扯斷了,不知是誰趁機一直揪他的頭發。圖春一惱,一咬牙,一使勁,硬是分開了老狗和綠領帶,一人給了他們一拳。那綠領帶跌進了另外兩堆混戰的人群中,老狗摔進了花壇,大家都怔住了,全都盯住了圖春。圖春垂手站着,看看那綠領帶,又看看老狗,他抹了把臉,一低頭,找了找,撿起了掉在垃圾桶邊上的皮筋。
圍觀的人散去了些,那女經紀從我愛我家裏探出個腦袋,怯生生地開口:“先……先生……麗錦苑有一套在出租……你要不要進來看看……”
圖春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沒出聲,試着用皮筋重新綁頭發。那兩個綠領帶扶起了地上的綠領帶,老狗也自己爬了起來,坐在了花壇邊,直喘粗氣。
皮筋沒法兒複原,派不上一點用場了,圖春洩氣地抓着它,原歸一動不動地坐着。
這當口,十字路口的轉角處悠哉悠哉地騎過來兩輛自行車,騎車的兩人穿制服,一個是毛頭,還有一個是小王。
“讓讓啊,都讓讓,別看了,別看了,沒什麽好看的。”小王單脫手,揮散人群,騎到了人行道上,停下車,掃了眼過來,道,“打完了啊?大清老早沒事幹鍛煉身體啊是?”
毛頭也把車停下,跟着看過來,他和圖春互相看到了,大眼瞪小眼,圖春尴尬,毛頭沖小王使了個眼色,又沖圖春使了個眼色。
小王忙上前,指着那翻倒在地的鏈家的牌子,問道:“這個牌子誰放在這裏的?”
幾個房産經紀聞言立馬湧了上去,把小王團團圍住。圖春和毛頭走到一邊去說話。
毛頭給圖春派煙,問說:”倷馕夯回事體?”(你算怎麽回事?)
圖春唉聲嘆氣:“否要去講哩啧,我麽想來看看租房子了啥格,碰上恩哆打相打,我麽噻去勸呲勸,倷看看,頭發啊弗曉得被啥寧拽下來諸何,痛噻忒啧。”(別提了,我來看看租房子什麽的,遇到他們打架,我就去勸架,你看,頭發都不知道被誰扯下來多少,痛死我了。)
毛頭笑出來,一指身後,又指圖春:“倷嘶有點銅鑼灣陳浩南格味道啧。”(你是有點銅鑼灣陳浩南的味道了。)
圖春苦笑,吃香煙,毛頭也吃,彈了彈煙灰,看着馬路,說:“老早當輔警格辰光馕吩看見歇倷挨馕積極吶?”(以前做輔警的時候怎麽沒看見你這麽積極呢?)
圖春笑笑,沒響。這時,小王跑了過來,和毛頭道:“勸忒啧,倪馕夯?轉去啊?”(勸走了,我們怎麽樣,回去啊?)
圖春看了眼,三根綠領帶正往一臺電瓶車上綁廣告牌。我愛我家把兩扇玻璃大門完全打開了。
毛頭道:“欸格啥寧,倷昂忘記忒了?”(這個是誰你還記得吧?)
小王和圖春對視了眼,圖春笑着,小王難掩詫異:“咿!倷格頭發馕留得挨馕長啧啊!”(你的頭發怎麽留得這麽長了啊!)
圖春說:“我麽……以哉銅鑼灣抗霸子。”(我麽,現在是銅鑼灣抗霸子。)
毛頭嗤了聲,小王哈哈笑。毛頭看着圖春道:“倷啊要去醫院看看啊。”(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圖春一摸臉蛋,摸到些血,确實有些疼,他擺手道:“弗要緊格。”
小王說:”要麽跟倪一道轉去,派出所裏有點酒精棉花,揩揩。“(要麽和我們一起回去吧,派出所裏有些酒精棉花,擦擦。)
正說到這裏,老狗過來找圖春,拍了下他,和他道:“走吧,一塊兒去醫院吧。”
圖春說:“我就不去了,沒什麽的。”
老狗雙眼圓睜,硬拖圖春起來:“你不要和我煩啊!”
毛頭看看兩人,喊上了小王:“格麽倪走吧,倷還是去醫院看看吧。”他和圖春揮別:“下次給你頒個見義勇為好市民獎哦。”
圖春笑出來,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毛頭和小王漸漸遠去了,老狗把圖春拉到了臺電瓶車邊,圖春道:“你去就好了,我回去了吧。”
老狗拍拍坐墊,冷眼看他,沒響。圖春還是說:“真的沒事的。”
老狗一拉他的手:“我拜托你了啊圖大少爺,就當陪我去醫院挂急診啊好!”
圖春哭笑不得,只好坐了上去。去醫院的路上,老狗忽然說:“你啊知道昊昊前陣子也送醫院了?”
“啊?”圖春驚訝,聲音難免高了,說完,他捂着撕破的嘴角,疼得打了個哆嗦。
老狗道:“他麽,樂隊重組了,找了個新的主唱,男的……”
風有些大,直往人臉上撲,老狗沒說下去了,圖春點了點頭,也沒再問下去。
兩人就近去了蘇大附二院,外頭找不到停車的地方,老狗只好推着車去了住院部的車庫,他一邊鎖車,一邊和圖春說:“昊昊麽,也是送到附二院來的,那個男的有個什麽幹哥哥的。昊昊鼻子縫了五針。”
圖春問他:“你挂急診啊?”
老狗擡起頭照着反光鏡,撫摸着臉頰,憂心忡忡:“我不會破相吧?”
圖春笑着搖頭:“不至于的。”
他和老狗往急診大樓去,一路上,但凡看到有反光的物事,老狗必定要停一停,照一照,到了急診診室,護士一瞅老狗就打發他走,道:“隔壁藥店買點酒精棉花自己擦擦。”
老狗不依,抓着護士:“不是啊,你看我這裏都裂開來了,流血了!”
護士也不依:“你這個沒事的啦,真的,酒精棉花不用多少錢的。”
圖春跟着勸:“走吧,這裏這麽多人,等排到你都不知道要什麽時候了。”
他話音落下,門口恰好推進來個嗷嗷喊疼的男人,右半邊身體血肉模糊,護士也管不了老狗了,跟着擔架車跑了。
急診室的走廊裏到處都是面色蠟黃,形容萎靡,病怏怏地玩着手機,看着手機的人。
老狗跟着圖春走了出去。
他們又回到了住院部的車庫,老狗問了圖春一聲:“啊要一起吃個午飯啊?”
圖春說:“不了吧,我還有點事。”
老狗道:“啊要送送你?”
“不用了。”圖春往前看,“我公車回去就好了。”
老狗笑着拍圖春的手臂,拱拱他,親昵地說:“不用這麽拘束啦,哎呀,有空聯系啊,你有我電話的吧?”
圖春摸着手臂,陪着笑,點了點頭。老狗又說:“今晚我們k歌,你啊要一起啊?你都認識的,就是……”
他說到這兒,圖春一擡眼,看見個面熟的矮個男人進了車庫,他忙撇下老狗,朝那男人小跑着過去,嘴裏說道:“看到個朋友,下次再說吧,再會啊!”
老狗還喊了他好幾聲,圖春都沒理會,他停在那矮個男人面前,伸出手來就道:“你好你好啊!好久沒見啊!”
矮個男人一陣迷茫,他扯扯身上的連體制服,挑起眉毛,東張西望:“你……認識我?”
圖春一瞥老狗,老狗還沒走,坐在電瓶車上點了根煙,幽幽地望着他。圖春忙和男人道:“你不記得了?我們在派出所見過啊。”
男人苦思冥想,圖春便說:“你是那個三元丢了錢包的啊是?”
男人一拍腦門,指着圖春:“哦!哦!你是那個派出所的!!”
圖春再看出去,老狗終于走了,圖春松了口氣,打量着男人和他車籃筐裏的保溫飯盒,猶猶豫豫地問:“你……家裏人生病了?”
男人猛地搖頭,道:“不是!不是!這個麽就說來話就長了,我麽……”
後面又有人要進車庫,男人遂把車停好了,拿了飯盒,和圖春往外走,邊走邊說:“高師傅你還記得吧?”
圖春道:“就是撞了你的那個裝修師傅?”
男人的神色突然凝重了起來,他走路步子不大,圖春也跟着放慢了腳步,男人說:“就是他。高師傅的兒子麽在麻将館裏賭錢,還借了高利貸,現在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男人看了看圖春,嘆息着,繼續說,“高師傅麽也不容易,我麽就天天來擔點飯,給他老婆……”
“啊?高師傅怎麽了?”
“尿毒症。”男人低着頭,“我聽醫生的意思是,沒幾天好活了。”
圖春沒響了,到了住院部門口,他站住了。男人說:“你啊要上去看看?”
圖春比了個手勢:“我吃根煙。”
男人點點頭:“哦,那我先上去了啊,我還要去上班,再會啊。”
男人走進了住院部大樓,圖春又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摸出香煙和打火機,繞去了大樓後頭,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點了支煙。他身後是片小花園,他吃香煙地時候隐隐約約地總好像聽到有人在花園裏哭,圖春走開了,他穿過一條走廊,消毒藥水的氣味從室內蔓延到了室外,醫院裏進進出出都是人,不少人在抽煙,有人抽着抽着開始哭,急救車開進來,送下來一個瀕死的人,有人火急火燎地跟着,也有擔架擡出來,擡上一輛白色的面包車,那擔架上的人的喉嚨被開了口子,插着氣管,人已經不動了,眼睛死死地閉着,一些男人,一些女人跟着這個不動的人安靜地上了車。
圖春從醫院走出來了。他走去家樂福對過等公車,可公車遲遲不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去超市買了輛自行車,買了個鎖,把車騎回了家,搬上了樓,放在了陽臺上。
夏天快到了,可晚上圖春做夢卻夢到了秋天。
他夢到道前街上的銀杏黃了,夢到狄秋從樹下經過,他用一根好長好長的細竹竿打銀杏,金黃的葉片攪和在一起,米白的銀杏掉了一地,薄殼子裂開了,綠果肉翻出來,臭烘烘的。
狄秋還在打銀杏,另一只手舉着只錄音筆,舉得高高的,他和圖春說話。
他說:圖春,聽啊,銀杏掉下來的聲音。
他還學那聲音。
撲羅羅。撲羅羅。
他還笑。笑聲怪狡黠,怪機靈的。
圖春醒了過來,他坐了起來。
邵蓁也跟着起來了。圖春看他,柔聲說:“你睡吧。”
邵蓁問他:“你又要出去?”
他的聲音異常清晰。
圖春說:“我去抽根煙。”
邵蓁坐了起來,他打開了床頭燈,光線一下很刺眼睛,圖春側過些身子坐着。
邵蓁問他:“你遇到狄秋,你們會過得更好嗎?”
他的聲音還很平靜。
圖春僵住了,他抓頭發,抓耳朵,良久,他說:“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不知道北極熊的心是不是和肝一樣對人有毒,也不知道有多少碳酸飲料換過包裝。他不知道宇宙之外有什麽,不知道世上到底有麽有外星人,不知道人腦的潛能有多大,不知道人的極限,更不知道為什麽有的人活得好好的,年紀輕輕的,就會出車禍,會生急病,身體裏長腫瘤,血液裏有病毒,肝髒不工作,心髒也罷工,喉嚨要被切開來,身體要被插滿各種各樣的管子,人變得不像人。
他不知道為什麽有些人無緣無故就消失,沒有前情預告,不給後續提示。他想,老天一定是個魔術師,他是他唯一的觀衆,狄秋就是他給他變的最好的魔術。他不揭秘,他逼他自己去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