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圖家老幼去張家港吃河鮮的日子湊出來了,四月二十九號,茉莉花不去,圖慶開車帶璐璐和小寶寶,圖春被分派去了小姑媽那輛車。車子才出蘇州就堵在了蘇虞張高速公路上,小姑父開車,圖春坐在副駕駛座上,小姑父旋開保溫茶杯喝了口熱茶,搭搭味道,問圖春:“浩浩麽,最近啊幫嗯多爸爸碰過頭架?”(浩浩,你最近有沒有和你爸爸碰過頭啊?)
圖春說:“嗯倷啊忙。”(他也忙。)
小姑父笑笑,說:“吩去看看嗯多弟弟啊?”(沒去看看你弟弟啊?)
這一問,小姑媽湊了上來,扒着圖春的椅背說:“嗯哆弟弟麽幫格個璐璐真格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格!”(你弟弟和那個璐璐真的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圖春笑了笑,看看小姑父,又望望小姑媽,兩人都笑笑的。圖春說:“弗像爸爸啊?”(不像爸爸啊?)
小姑媽坐了回去,連聲抱怨:“昂開空調啊?熱死忒啧!”(開了空調沒有啊?熱死了!)
小姑父開了點窗:“開點窗吹吹自然風吧。”他一瞄車上的數碼時鐘,“哦喲,十點十分啧,啊來得及哦?倷啊要打支電話被飯店講一聲。”
小姑媽道:“倷等等哦,我問聲茉莉花。”
小姑父奇道:“啊?飯店格電話倷蒙呗格啊?”(啊?飯店的電話你沒有的啊?)
小姑媽沒響,圖春瞥了後排一眼,小姑媽正飛快地摁手機,不一會兒,她擡起頭來,高聲宣布:“講好啧,嗯倷幫老板娘講過啧,倷慢慢腳開好了。”(說好了,她和老板娘說過了,你慢慢開好了。)
她又道:“往年麽,噻是茉莉花安排格呀,問問恩倷麽啊蠻方便。”(往年都是茉莉花安排的,問問她也蠻方便的。)
小姑父沒有說什麽,拿着茶杯喝茶,小姑媽又靠近過來了,聲音挨在圖春耳邊,問東問西:“倷幫格個顧筠啊是弗聯系啧啊?”(你和那個顧筠是不是不聯系了啊?)
圖春說:“微信上頭聯系聯系。”
小姑媽接着道:“浩浩麽,倷麽啊否要一經登了屋裏弗出去,啊要出去走動走動格呀,弗然馕夯認得認得人吶,倷講啊是?”(浩浩啊,你也不要一直待在家裏不出門,也要出去走動走動的呀,不然怎麽能認識認識人呢,你說是不是?)
圖春道:“爸爸麽廠裏屋裏兩點一線,屋裏樓下買買酸奶啊認得呲弗少人。”(爸爸麽,廠裏家裏兩點一線,家裏樓下買買酸奶也認識了不少人。)
小姑父清了清嗓子,小姑媽幹笑了兩聲,一拍圖春的椅子,道:“恩哆姆媽倒啊弗急。”(你媽媽倒也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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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笑着講普通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估計只能喝喝冷的酸奶了。”
車裏沒了說話聲,唯剩下小姑父咕嘟咕嘟喝茶的聲音,他不時哈一聲氣,從這條車道換到那條車道,哪裏都是堵,車子在蘇虞張上不尴不尬地挪了半個多小時,前路才終于暢通。他們一路開到了張家港。
圖春和小姑媽他們是第二批到的,大姑媽一家來的最早,大姑父看到圖春一行便說:“嗯哆唉格辰光真正好,夾了當中,弗早弗晚,還有寧好講講帳,解解悶,阿慶麽肯定要罰酒啧。”(你們這個時間真正好,夾在當衆,還有人能說說話,解解悶,阿慶麽肯定要罰酒了。)
小姑媽一掃桌上:“咿,亮亮幫茜茜吶?”
大姑媽給他們倒茶,道:“抱呲個小寧去看魚啧。”(抱了小孩兒去看魚了。)
小姑媽坐下了,喊圖春也坐。圖春問了聲:“我坐亮亮邊浪吧?”(我坐亮亮邊上吧?)
大姑父撫掌笑:“随便坐,今朝嘶蒙呗人被倷相。”(随便坐,今天是沒人和你相親。)
大家都笑了,圖春也笑,大姑媽伸長脖子,伸長了手,看着圖春,一拍他的手背,神色詭秘:“浩浩最近啊有啥格動向架?”(浩浩最近有沒有什麽動向?)
圖春微笑,問說:“啊是亮亮哆已經開始請外教教英文啧啊?”(是不是亮亮他們已經請外教開始教英文了啊?)
他話音才落,方亮和王茜帶着兒子進來了,大姑媽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方亮一笑,環顧衆人:“說什麽呢?曹操奪荊州啊?”
王茜抱着兒子坐下,給兒子系圍兜,和圖春招了招手,奶聲奶氣地壓着聲音說話:“叫人呀,圖春叔叔,hello,how are you,hello,hello……”
大姑媽單手托腮,扭了下腰肢,道:“哦喲,啊用弗着吧,小寧具有幾歲啊噻hello,hello,大呲嘶幫倪啊hello啊?”(哦喲,也用不着吧,小孩才多大啊就hello,hello的,長大了也和我們hello啊?)
小姑媽說:“下趟嘶學堂裏考試,英文啊弗靠啧,學呲hello麽只好送出國去用用啧。”(以後學校裏考試都不考英文了,學了hello只好送出國去用了。)
大姑父一嘆,拿過個酒瓶,給圖春倒酒,圖春忙端起酒杯接酒,說:“夠了夠了,好了好了。”
大姑父瞅瞅他,道:“浩浩學英文格,問恩倷麽噻曉得啧歪,倷講啊要七千,大考麽弗考,用麽還是要用格,挨格社會麽越來越國際化,弗會講點英文麽下趟肯定要被淘汰格。”(浩浩學英文的,問他酒知道了,你說奇不奇怪,大考不考,用還是要用,這個社會是越來越國際化了,不會說點英文,以後肯定要被淘汰的。)
圖春說:“學校裏英文還是教的吧?”
小姑父笑道:“下趟外國人噻講中文啧哦!”(以後外國人都說中文了哦!)
大姑媽翻個白眼,似笑非笑:“真嘶唉馕麽噻好啧!”(真是這樣就好了!)
小姑媽這時道:“恩哆孫子下趟啊準備送出國啊?”
大姑媽喝茶,放下了茶杯,看着小姑媽,難得講普通話,說:“自己的兒子麽自己帶歪,我們是不會管的,也管不了。”
王茜正給孩子擺塑料餐具,胳膊肘碰到了方亮,方亮給大姑媽添茶,笑着道:“什麽我們的兒子,他們的兒子的,也是你孫子歪,阿慶舅舅啊要到了啊?要不要讓他們先出涼菜吧。”
圖春積極響應:“我去喊服務員出涼菜吧。”
他站起身,方亮也起來,兩人才打開門,迎面就看到了圖慶和璐璐,璐璐抱着孩子,圖慶一手提着兩盒陽山梨,看到圖春和方亮,動動下巴,加快了步伐,道:“來啧哦來啧哦!”
方亮回了進去,通報說:“舅舅來啧。”
圖春還是往外去,沖圖慶笑過,打過招呼,去叫服務員出菜。他回進包廂的時候,座位邊上已經放着個梨子禮盒了,圖慶就坐在他右手邊,笑眯眯地和他道:“帶轉去吃吃。”(帶回去吃吃。)
圖春喝茶,點了點頭,他的茶杯裏茶水淺了,立馬有一雙細手腕舉着茶壺給他加水。圖春一擡眼睛,對上了璐璐黑黑的眼烏珠,圖春笑了笑,點了點頭。
“我問恩哆爸爸啊要幫恩哆媽媽啊準備一份……”璐璐的蘇州話一如既往,糯篤篤的,說出來便化成了一潭水,繞着人流淌。
(我問你爸爸要不要給你媽媽也準備一份……)
圖慶幫腔道:“璐璐蠻想得着格,我麽講……”(璐璐蠻想得到的,我說……)
圖春打斷了他,說着普通話:“沒關系的,我和我媽不分家啊。”
圖慶欲言又止,咳了聲,回頭看包廂大門,嗓音尖了:“咿,馕菜還分上來啊?”(怎麽菜還不上來?)
璐璐作勢要把孩子給圖慶抱,要起身,圖慶拉住她,聲音忽而是小了,扁了,低了,目光聚焦在那襁褓中的孩子身上,不停擡下巴,逗孩子,道:“媽媽不走,爸爸也不走,啊好,都不走,哦喲喲。”
方亮給圖春加了點酒,圖春瞥了眼璐璐懷中的孩子——他那同父異母,和他相差近三十歲的弟弟,男孩兒的眼睛大大的,像兩顆黑葡萄,睫毛很長,皮膚細軟,眉毛稍顯稀疏了,嘴巴總是嘟着,別人和他講話時,他的眼珠靈活地轉動,總是像在認真地傾聽,認真地揣摩。他确實和璐璐一模一樣。
服務員進來上菜了,眨眼間玻璃圓盤桌上擺滿了魚蝦蟹鳝。服務員一走,小姑媽便張開手道:“慢點慢點!讓我先拍張照片。”
大姑媽也拿起了手機,站了起來給這桌佳肴拍照。小姑媽抱怨道:“哦喲阿姐啊!有影子格!!”(哎呀姐姐啊!有影子了!)
小姑父聞言,把手機調成了背後手電筒的模式舉起來幫小姑媽打光,問道:“格麽唉馕吶?”(那這樣呢?)
圖慶哈哈笑,道:“我啊來尬尬鬧猛。”
方亮朝圖春一聳肩膀,他也拿出了手機,和王茜和孩子拍了張自拍,接着拍了拍魚,蝦,再接着便低頭打起了字。
圖春玩着筷子,看看翻起的魚眼珠,又看看蓋在玻璃大碗裏鮮活亂蹦的河蝦。
大姑媽拍完菜了,小姑父把手電筒效果取消了,大姑媽招呼大家,道:“倪啊要自拍幾張啊,啊被豆豆幫阿婆看看。”(我們要不要自拍幾張,也給豆豆和阿婆看看。)
方亮說:“吃完再說吧。”
小姑媽道:“用弗着格,視頻一下麽噻好啧歪!”(用不着的,視頻一下就好了!)
言罷,她在手機上戳了幾下,把手機高高舉起,那手機屏幕上出現了豆豆的臉孔,她眨着眼睛看大家,信號有些差,她的臉上偶爾閃過幾顆馬賽克。
小姑媽往身後指了一大圈,開心地和豆豆說話:“喏,倷阿慶舅舅,大孃孃,大伯伯,亮亮哥哥,浩浩哥哥,還有兩個弟弟……”小姑媽咬到了舌頭,“弗是弗是,蒙呗弟弟來嘿!一個哥哥,一個外甥!”
(喏,你阿慶舅舅,大姑媽,大伯伯,亮亮哥哥,浩浩哥哥,還有兩個弟弟。)(不是不是,沒有弟弟在這裏!是一個哥哥!一個外甥!)
大家都和手機上的豆豆揮手,圖春夾了塊糖藕吃,那邊,豆豆去把阿婆叫了過來。小姑媽便又重新介紹:“姆媽啊,挨格是阿慶,挨格是大妹,挨個……”
她才起了個頭,阿婆就發話了:“哦喲,恩哆姆媽啊吩老年癡呆,噻認得格!”(你媽我又沒老年癡呆,都認識的!)
哄堂大笑,圖春低着頭吃菜,小姑媽笑着把手機架在了自己面前,坐下了,大家紛紛舉杯,動筷子。一盤刀魚上來,大姑媽轉到了圖春面前,說:“浩浩吃吶,倷最歡喜吃刀魚啧。”
她問了句:“倷幫顧筠啊聯系了架?”(你和顧筠還聯系嗎?)
小姑媽搶着說:“弗來氣啧!啊尴尬,啊是啊浩浩?”(不來往了!也尴尬,是不是啊浩浩?)
大姑媽笑了笑,方亮說:“不來往也好,浩浩肉食動物,一頓沒有吃肉,五月份沒得吃刀魚,十月份沒得吃大閘蟹,他不行的。”
王茜笑了,說:“別人喜歡吃什麽你倒蠻清楚的。”
方亮道:“她微信上天天求神拜佛啊。”
圖春放下了筷子,看着方亮,說:“去年她也來了,她吃魚肉的。”
方亮哈哈笑:“哦,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圖春皺了皺眉,沒有響,喝了兩口莼菜湯,他放下了勺子,說:“我出去抽根煙,你們慢慢吃。”
他站起來,沒人接話,也沒人出聲了。圖春走了出去。
圖春去了酒店外面吃香煙,他吃了半根,方亮出來了,他也點煙,和圖春一擡香煙,一昂下巴,道:“倷幫顧筠弗會是因為……”(你和顧筠不會是因為……)
圖春說:“我幫顧筠蒙呗啥。”(我和顧筠沒什麽。)
方亮點了點頭,又道:“格麽剛剛……”(那剛剛……)
“蒙呗啥。”(沒什麽。)
方亮笑着說:”我噻來想呀,總弗會因為我瞎講顧筠歡喜吃點啥,弗歡喜吃點啥倷噻動氣吧!“(我就在想啊,不會因為我胡說顧筠喜歡吃點什麽,不喜歡吃什麽,你就生氣吧!)
圖春把煙送到嘴邊,撇過頭,沒有響。方亮彈彈煙灰,道:“年紀輕輕噻格馕信佛啊啥格,總歸裹着有點……馕夯講吶,恩哆屋裏啊蒙呗啥寧生啥格大毛病,恩倷自家麽身體啊蠻好……”
(年紀輕輕就這麽信佛,總覺得有點……怎麽說,她家裏也沒什麽人生了什麽大病,她自己身體也挺好……)
圖春狠狠抽了口煙,盯住了方亮:“阿弗是只有屋裏有人生毛病,自家身體弗好再好去信佛。”(也不是只有家裏有人生了病,自己身體不好才能去信佛。)
方亮怔了瞬,擠出個笑,沒有響。
圖春繼續道:“有點信仰總歸比啥麽什噻啡相信要好。”(有點信仰總比什麽都不信要好。)
方亮牽牽嘴角:“我先進去啧啊。”(我先進去了啊。)
圖春轉過身,沒回話。他吃完一根煙,又點了一根,圖慶發來短信問他怎麽不進去,圖春也沒理會,他接連吃了三根煙,穿過馬路,去對面的便利店買了只蛋筒,坐在店裏吃了大半只,然後,他攔了輛出租車去了客運站。
圖春自己搭客車回了蘇州。
晚上,他做夢了。
他夢到狄秋。
天地間只他一人的狄秋。
天和地在流動,一個向前翻湧,一個向後蔓延。
狄秋是它們的交彙,它們的中心。他的身形有一瞬很迷你,極微縮,葡萄籽那樣的一粒,下一秒又變得巨大,眼睛像深潭,鼻子像高峰,嘴巴像峽谷,中間藏着一道深深的溝壑。他的頭發鋪開來,有天空那麽廣,他的身體就是無數的山山水水,懸崖峭壁,仙林秘境。人望着他,望久了,會迷失,會暈頭轉向,會粉身碎骨,會變成一把灰,一抔齑粉,再不存在了,再沒什麽自己了,什麽都沒了。
圖春驚醒了,他坐起來,他捂着臉,眼睛适應了會兒黑暗才逐漸能看清眼前的書桌,衣櫃,窗簾,地板,還有牆上一張《2001太空漫游》的海報。圖春轉過去,他還看到躺在他身畔的邵蓁,邵蓁的五官不太清楚,被子隆起,蓋住他的身體。他有規律地呼吸着,靜靜地睡着。圖春俯身吻了吻他的額頭,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去了廚房。
圖春在廚房裏吃香煙。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提前,五點半時,廚房窗外就透出了青藍的曦色。麻雀叫了幾聲,圖春開了點窗,一絲冷風吹進來,他搓搓手,用電水壺接了點水煮熱水。
水過了好一陣才開,圖春從櫃子裏拿杯子的時候,邵蓁從卧室裏出來了,天亮透了,邵蓁伸着懶腰,揉着眼睛找到了圖春,和他道:“已經起了啊?那準備準備我們等下就走吧,我怕路上堵車,廬山畢竟也算旅游勝地。”
圖春點了點頭,他往杯子裏倒熱水。
邵蓁看着他:“你不去刷牙洗臉嗎?”
圖春說:“等我喝完這杯水吧。”他打開了冰箱,邵蓁在旁問他:“昨天去張家港吃飯怎麽了?和你爸吵架了?所以失眠了?”
圖春在冰箱裏找了一大圈:“沒礦泉水了?”
邵蓁說:“哦,昨天喝完了,我忘記買了。”
說着,他轉身走開了,圖春看看他,關上了冰箱,又點了根煙,低頭盯着那還在冒熱氣的水杯看着。浴室裏傳來水聲,屋子裏到處都是腳步聲,各種各樣的摩擦聲,騷動聲。邵蓁很快就穿戴整齊,拖着個行李箱從卧室出來了,他看到圖春,不由睜大了眼睛:“你不去刷牙洗臉?都要六點半了,怎麽又點了根煙啊?”
圖春笑笑,說:“水還有點燙。”
邵蓁不悅道:“路上買礦泉水喝吧,再不走真的趕不及了,我和我爸說好午飯的時候到的。”他忽而松開了行李箱,緊盯着圖春:“還是你不想去?”
“什麽?”
“不想去廬山,不想去見我爸媽。”
“不是的。”圖春指着那杯子,熄滅了香煙,“等水涼一點就好了,不會很久的。”
邵蓁道:“也是你說我沒有和家裏人說起過你的事情,現在我和你一起回去,你又不想去了?”
圖春說:“不是的,我只是想……”
他的聲音太低了,一下就被邵蓁的音量蓋了過去,邵蓁說:“之前說那麽幹脆,現在又臨陣脫逃,你不能總是這樣……”
圖春忍不住大聲說:“你能不能讓我把這杯水喝完。”
邵蓁哽住,不響了,他默默地在餐桌邊坐下,斜着目光,歪着身子,手臂擱在椅背上把弄汽車鑰匙。圖春嘆息了聲,他朝邵蓁走了過去。
邵蓁問他:“你不喝水了嗎?”
圖春伸手碰了下邵蓁的手,邵蓁縮起了手,圖春又想去摸邵蓁的頭發,邵蓁站了起來,圖春要擁抱他,邵蓁站得離他遠遠的。
邵蓁把車鑰匙揣進了褲兜,說:“算了。”
他推開行李箱,徑直往門口走。圖春跟上去,他伸手,邵蓁只管避着,兩人都不響,邵蓁拿了件外套,換好了鞋子,圖春一把拽住了他,邵蓁硬是抽出了手,最後看了他一眼,打開門,走出去,又碰地關上了門。
圖春盯着門背後看了會兒,站了會兒,他轉身關上了衣櫥的門,回進了餐廳。
他的眼前閃過邵蓁的眼神,他去了浴室灌嘴洗臉,他擡起頭看鏡子時,被鏡子裏的自己吓了一跳。
他分明地看到了和邵蓁一模一樣的眼神。
怨恨的,不滿的,暗暗和什麽較着勁的。
圖春回到了廚房,他的水放涼了,溫了,他喝了口。
他還是想到狄秋。
他恨的也是狄秋。恨極了,恨他不會吵,不會鬧,安安靜靜,不聲不響地停留在最好、最讓人心動的時刻,恨他趕不跑,氣不走,風吹不動,雨刷不去,雷打不動,穩如磐石,又輕如鴻毛。
他就這樣從天上落下來,落下來,落在地上,落在他心裏。
落在天和地之間。
圖春喝光了剩下的水,洗了杯子,擦幹了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沒辦法,他氣夠了,他再氣,再恨也無計可施。他只好接受,只能承認。
狄秋。
所有的漩渦都在他的眼中誕生,所有的風暴都将由他的嘴唇平息。
圖春試着聯系邵蓁,可打電話他不接,發消息他也不回,圖春遂找到了童昭昭。童昭昭放五一假了,正在蘇州家裏,她約了圖春在觀前街的麥當勞碰頭。圖春打車去了,進了餐廳,買了份巨無霸套餐,找了個座。童昭昭十來分鐘後現身了,她看到圖春,興沖沖地走到了他面前。
“現在已經能是午餐了嗎?”童昭昭拿出手機一看,過了十一點了,點餐處的餐牌也換成了午餐的餐點。
圖春說:“你要吃點什麽嗎?”
童昭昭還站着,啪啪地按手機,圖春小聲問:“還是我去買?”
童昭昭睃了他一眼:“你男朋友跑了,你還吃得下東西啊?”
圖春放下了手裏的薯條,左看右看,問童昭昭:“不然換個清靜點的地方說話吧。”
童昭昭哈哈笑,拍了下他,轉過身說:“我去買點吃的,你吃吧,吃好了。”
過了歇,她端着兩盒大薯回來了,她往薯條上淋白醋,把番茄醬撕開來擠在墊餐盤的花裏胡哨的宣傳紙上,還要回手機信息,看手機,忙得不可開交。
圖春試探着問:“邵蓁去找你了嗎?”
童昭昭把手機翻了過來,松了口氣,這才看圖春,笑着回:“你知道為什麽約你在這裏見面嗎?”
圖春的視線落在了她的手機殼上,問說:“邵蓁在附近嗎?”
童昭昭笑着吃薯條:“不是在和邵蓁發短信彙報我們聊天的進度。”
她的眼珠轉了一圈,道:“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我想吃麥當勞的薯條,你又想和我見面,不就約你來這裏了嗎?你不覺得他們家的薯條很好吃嗎?”說着,她拿起了一根薯條,仿佛端詳藝術品似的講究地琢磨着,半晌,她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都是土豆切成條去炸,為什麽麥當勞的薯條特別好吃?”
“是做過特別處理的。”圖春說,“我記得在哪裏看到過,揭秘麥當勞薯條。”
童昭昭大笑:“你整天就看些這種東西啊?怪不得要被邵蓁飛了!”
圖春低頭喝可樂:“那也不會編校刊啊。”
童昭昭樂不可支:“你嘴巴原來這麽毒啊!那你和邵蓁真是決戰刻薄之巅了!”
圖春連忙否認:“不是的,我不覺得邵蓁刻薄。”
童昭昭還笑着,喘着粗氣說:“服了你們了,其實也沒錯啦,兩個人相處久了,優點都會變缺點,更何況本來就不算優點的東西,伶牙俐齒變成尖酸刻薄,無微不至變成多此一舉,正常的。”
圖春一愣,童昭昭朝他眨了下單眼:“我告訴你,你要想和一個人無話不談,千萬不能做情人,只能做朋友。”
講完這句,她忽而不響了,側過些身子,托着下巴慢悠悠地拿薯蘸番茄醬,小口小口地咬。
圖春說:“邵蓁以為你和我說的什麽總編的事。”
童昭昭又說:“我再告訴你,想讓一個人相信你的話,也千萬不能做情人,只能做朋友。”
圖春舉起雙手,投降了。
童昭昭抖落些薯條上的鹽,和圖春道:“圖春,一個人不能因為為自己做錯的事道了歉,就指望別人還能當他沒做過那件錯事一樣,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對待他。”
圖春擡起頭看她,沒有做聲,他摸到塑料杯子外頭一顆顆冰水珠,他的手指往後縮了縮。
童昭昭坐正了,面對着圖春,雙手在桌上比劃:“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做錯了什麽,也不想評價你是不是錯了,邵蓁是不是對了,我覺得感情裏是沒有對錯的,只有基于自己的看法,自己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到什麽程度,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的手好像在切一塊大蛋糕,提起來,又重重放下,反反複複。
圖春看着童昭昭的手,吸可樂,說:“我和他開始的時候我就什麽都告訴他了,我那個高中同學……”
“狄秋。”童昭昭說,她的手攤開在桌上,不動了。
圖春颔首:“是的,狄秋的事情,還有我之前談過的男朋友的事情,他說不介意的。”講到這裏,他頓住,想嘆氣,但沒發出聲音,只像是被可樂噎住。他把巨無霸上的面包揭開來,捏起兩片醋漬小黃瓜塞進了嘴裏。
童昭昭咬了咬嘴唇,幹笑兩聲,一歇,她說:“你不要怪我講話難聽哦。”
“你講吧。”圖春說。
童昭昭遂道:“人呢,先是覺得坦白是很真誠的一件事,什麽都不隐瞞,坦誠相見,但是日子久了,這些坦出來的白就變成了芥蒂,成了長在心裏的白蓮子,苦芯發芽,無中都能生有,心裏還不能長縫嗎?你知道這種變化有個學名嗎?叫罅隙。”
圖春不響,他還在嚼黃瓜,嚼出了酸味,醋味,甜味,又什麽味道都嚼不出來了。
童昭昭嘆氣,靠在椅背上,聲音漸遠:“其實人都是這樣的,所以我一直覺得談戀愛沒什麽必要,一個人難道就不能好好生活了嗎?想要性,可以買情趣玩具,想要愛,可以去追星,想要感動,去資助一個孩子,給慈善基金投點錢,一個人久了,很難體會到孤獨的。”她一聳肩膀,“當然,也有可能我還沒遇到讓我怦然心動的那個人吧,可是遇不到又怎麽樣?我就要郁郁寡歡,或者找個人湊合,找個人勉強嗎?我不覺得兩個相愛的人必定能快樂地生活,但是你看我,沒有愛人,我能快樂地生活,還很自由,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圖春還是沒響,童昭昭撥弄頭發,笑出來:“我感覺我自己現在是電影放映完之後向主創提問的觀衆。”
“怎麽這麽說?”圖春看她。
“只是想要分享自己的故事。”
圖春笑了,童昭昭把另外一盒薯條推向他,說:“吃啊。”
圖春指指自己套餐裏的薯條:“我自己的還沒吃完呢。”
童昭昭笑笑,吃了幾根薯條,看看別處,又轉回來,問圖春:“那個狄秋……什麽樣子啊……”
圖春正啃漢堡,含混地答道:“我十多年沒見過他了,大概在馬路上遇到,我都認不出他了。”
童昭昭指着他的頭發:“他肯定也認不出你了。”
她又說:“可能經過十年的打磨,他變成了你理想中愛情的樣子,一不順意,他就會跳出來。”
圖春搖頭,放下了漢堡,擦嘴,急忙說:“不是的。”
童昭昭攤攤手,圖春捏緊了紙巾:“我也不知道……”
狄秋是什麽。
是夢,幻覺,還是理想?
圖春不知道。
“見一見就好了,見到了,你就知道了,不管他是什麽,你心裏面的他都會破碎的。”童昭昭說,“這是許多愛情小說和愛情電影教會我的事。”
圖春笑了笑,童昭昭沖他努努下巴:“等等你送我回去吧。”
圖春怔怔地點頭,童昭昭道:“邵蓁還沒吃東西。”
圖春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的套餐,去買了個雙層鳕魚堡,童昭昭把兩盒薯條并成了一盒,兩人打車去了東港新村。下了車,圖春陪童昭昭往新村裏走,到了一幢公寓樓樓下,童昭昭拱了拱圖春,圖春往前一看,邵蓁正坐在片花壇前邊吃香煙,他滿身都是婆娑的樹影。
童昭昭和邵蓁揮手,響亮地說:“哎呀!!這麽巧啊!你也在這裏!”
邵蓁沒響,瞥了眼過來,就又轉頭回去繼續吐煙霧。
童昭昭和圖春一齊朝他走過去,童昭昭滔滔不絕:“少抽幾根香煙啦,少污染點我們小區的空氣好不好啦,真家夥,唉,我是還要上去補眠,來來來,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
邵蓁一動不動,他身上是件白襯衣,衣袖卷到了手肘處,褲子是條天藍色的牛仔褲,有些做舊,做破的痕跡。他的頭發後面剃得短短的,露出耳朵,露出脖子。他低着頭,脖頸彎出道漂亮的曲線。
童昭昭拉住圖春,看着邵蓁,說:“邵蓁,這位是圖春,圖春,這位是邵蓁,你們好好認識認識吧。”
邵蓁抖煙灰,沒出聲,童昭昭把圖春往前推了把,轉身跑進了公寓樓裏,防盜門阖上了,邵蓁把煙屁股扔到地上,擡腳蹍了蹍。
圖春輕聲和邵蓁講話:“你還沒吃東西吧?”
邵蓁瞅着麥當勞的外賣袋子,說:“油死了。”
圖春說:“雙層的。”
邵蓁翻起眼皮,額頭上擠出好幾道擡頭紋,一看圖春,圖春順勢把漢堡拿了出來,遞給了邵蓁。邵蓁抓着那漢堡,站了起來。他從圖春身邊走過,圖春忙轉頭跟上他。
邵蓁咬了口漢堡,說:“我妹決定來蘇州讀書了。”
“學評彈啊?”
“不然呢?”
圖春摸摸鼻梁,說:“定下來了也好。”
邵蓁又說:“你住我這裏吧,不用特意回去住了,你回去也是操勞你媽。”
圖春說:“那換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吧。”
邵蓁說:“也好,反正現在這個房子房東可能下個月開始要漲我租金,有空了找個中介問問吧。”
兩人走出了東港,站在馬路邊打車。接連開過去兩輛有人的的車,邵蓁有些洩氣了,垂下手,站在圖春邊上點了支煙。圖春還在看馬路上的的車,對面來了輛空車,他忙伸手招呼。的車司機看到他們了,過了個路口,調轉了頭開過來。圖春如釋重負,邵蓁這時說了句:“你想等他就等吧,等到了你就告訴我。”
圖春看他,緊緊看着他。邵蓁輕笑,說:“那我也去找我的總編去,你滿意了吧?”
的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兩人都沒動,司機按了按喇叭。邵蓁開了車門,坐去後排。圖春也上車,坐在前排。
司機問他們:“去哪裏啊?”
圖春說:“去科文中心吧。”
他們去科文中心看了場電影,電影太長了,接近一百四十分鐘,散場後,兩人騎公共自行車去了星海路上,他們去了那家網上頗有好評的拉面店,排了近兩個小時的隊才吃上了口熱湯面。飯後,邵蓁提議去誠品逛逛,進了書店,他和圖春就走散了,但很快,他們又在賣唱片的專櫃偶遇,圖春拿了本烹饪書,邵蓁拿了本旅游書和一本希區柯克短篇故事集。他們一塊兒研究了會兒黑膠唱片機,一塊兒去付了錢,一塊兒回了家。
邵蓁先淴浴,圖春拿着香煙和煙灰缸坐在浴室裏和他聊天。
手機新聞裏說又有中國球員要去火箭了,他們聊NBA,印象深刻的扣籃比賽,季前賽,季後賽,健身房的泰拳和自由搏擊促銷,fifa游戲,任天堂的新游戲主機,還有些餐館,這家新開的評分不好,那家吃起來不錯的生意很差,還有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什麽邋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