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4)
午後時光。
成年的庫帕裏索斯絕望的顯像在一張膠卷底片上。
圖春小聲地說話。
“你別想太多。”
仇明川歪着身子看他:“啊?你在和我說話?什麽?大聲點啊。”
圖春看着仇明川的腳。工作室裏太暗了,窗簾拉了起來,只有別人的故事在發出光芒,映在他和仇明川的腳上,腿上,手上。
圖春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仇明川哈哈笑,捧着臉,壓低了肩膀看圖春:“好耳熟,是什麽電影臺詞嗎?”
圖春稍擡起眼睛,看着他,不響了。仇明川忽然一把抓起了圖春的手,大聲親了他的手背一下。
圖春抽出手,忙道:“我有男朋友了。”
仇明川用力推開他:“神經病!我親你又不是因為我想讓你當我男朋友!我喜歡你不行啊!”他又抱住圖春的腦袋,更大聲地親了他的額頭一下,他凝視着圖春,眼睛對着眼睛,距離很近,眼神很認真。他問:“圖春,你知道嗎?現代人最大的問題的是什麽?”
圖春眨了下眼睛。
仇明川的目光閃爍着,說:“現代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一點關懷就覺得溫暖,一點挫折就絕望。”
圖春沒響,仇明川勾起嘴角,拍拍他,放開了他:“祝你和你男朋友還沒有互相厭惡之前和平分手!”
圖春一陣尴尬,仇明川甩來個眼刀,道:“人不都是這樣,互相愛戀,再到互相厭惡,有人一秒鐘就熱戀,下一秒就厭惡,有人日久生情,七年之後,同林鳥才成分飛燕。大家都沒什麽不同。”
圖春說:“也有很多白頭偕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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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當然有白頭到老一輩子的。自戀水仙的故事你聽過吧?他不是自戀,他就是愛情本身。愛就是顧影自憐,在別人身上找自己的影子罷了,一個人是不可能讨厭自己的,當然能厮守一輩子。”
圖春說:“也不是這樣說的吧,也有人的另一半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仇明川道:“那他一定是被自己的包容所感動,他愛不愛那截然不同的另一半要打個問號,歸根結底,人對愛根本就是糊裏糊塗,想和一個人做愛就是愛了嗎,對一個人日思夜想就是愛了嗎?心跳一快就覺得愛神在敲門,這也愛,那也愛,最後這也不愛,那也不愛,看看手機,發現游戲通關,自己照樣心跳加速。”
圖春笑笑,說:“我們好像每次都會讨論這個話題。”
仇明川問圖春,“你愛你男朋友嗎?”
圖春道:“我覺得我不算自戀吧……”
仇明川哈哈笑,越笑越誇張,笑夠了,說:“愛還是很好的一件事,要是沒有愛來愛去,你說,人這一輩子就只剩下一個人看自己想看的電影,愛看的電視劇,聽喜歡的歌,去想去的地方旅游,安靜地讀一本書,逛想逛的店,吃喝拉撒,那該多無趣啊?你說是吧?來一個人,折磨折磨你的氣量,考驗考驗你的容忍度,和你拉拉扯扯,用無意義的垃圾話塞滿你的時間,用根本不爽的做愛蹉跎你,和你糾纏不清,挺有勁的是吧?”
圖春摸摸鼻子,小心地開口:“你……”
“我什麽?”仇明川吃香煙,瞅着圖春,“你知道庫帕裏索斯的故事嗎?”
圖春說:“那天岫岫給了我兩張藝展的票。”
仇明川激動地抱怨:“我這個師妹!好吧!我的全裸畫像被你看到了!”他低下頭,連吃了兩口煙,說:“有天,我去找我媽,我說,大師,我有件事要和你說,她在修片,沒理我,我說,你給我拍張照吧。”
仇明川笑了聲,又吃煙,和圖春道:“以前小學的時候,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大家都不去和他說話,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前陣子,我遇到個我的小學同學,他問我,仇明川,你記不記得某某某,我說誰啊,他說就是沒人和他說話那個,我說,哦,我同桌嗎?我不算人啊?我那個小學同學就笑了,他說,其實我和他也沒什麽,就是大家不和他說話,我也就不去和他說了,現在想想,我是不是做錯了啊,我算不算校園霸淩啊?”
圖春看着仇明川,仇明川眉眼一橫:“我說,你嘴巴真臭,離我遠點。”
圖春搖搖頭,擠出個笑,仇明川也笑了笑,接着,他難得地沉默了。
《爵士春秋》播完了。圖春去換碟,他們看《鄰家大賤諜》。
看完這部電影,圖春才回家,上了地鐵,他掏出手機一看,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圖春在樂橋下了車,轉乘公共汽車去了圖書館。他查庫帕裏索斯的故事來看。
他看到這個美少年的結局,庫帕裏索斯因為誤殺了自己心愛的鹿,哀傷地無法度日,他被神變成了一棵柏樹。
後來希臘人便在陵園裏種上柏樹,這是他們在寄托哀思。
圖春到家的時候,邵蓁已經在家了,他在吃蘋果,看電視,見到圖春便問:“吃過了嗎?打你手機你關機啊。”
圖春脫了外套,脫了鞋子,往邵蓁那裏走去,滿是歉意地說:“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你吃了嗎?”
邵蓁點點頭:“下了點馄饨,”他笑着咬蘋果,盤腿坐在沙發上,身上是困衣困褲,短頭發還有點濕,他對圖春道,“你真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了,也不帶個充電寶啊。”
圖春說:“沒想到跑誠品買個書耽擱了那麽長時間,你澡都洗好了?”
邵蓁說:“你要出去吃點什麽嗎?還是叫個外賣?我換個衣服很快的。”
說着他要站起來,圖春看看廚房,喊住他,道:“沒事,我也下點馄饨吃吧,你上班很累了吧,歇歇吧。”
電視畫面停在了一檔綜藝節目上,兩人一起看了會兒,邵蓁嗅嗅鼻子,奇怪道:“什麽味道啊?”
圖春忙拉起衣領聞了聞,他手上,衣服上,好大的一陣榴蓮味,圖春幹笑了聲,說:“地鐵上有個阿姨帶了個榴蓮上來,一車廂都是味道,我去洗個澡。”
邵蓁道:”那我幫你下碗馄饨?”
圖春疊聲答應,鑽進浴室,開了花灑,脫光了衣服,把自己從頭到腳,尤其是額頭和手背好好洗了洗。等到洗得滿身都是檸檬薄荷味了,圖春才出去,邵蓁正站在廚房和餐廳的交界處看手機,圖春擦着頭發走過去,邵蓁擡了擡眼睛,沖他笑笑,把手機放到了餐桌上,轉身進了廚房。他的手機屏幕沒鎖,圖春一眼就看到了一條來自李岚岫的朋友圈。
師兄一回來就是榴蓮地獄。
配圖有兩張,一張是李岚岫捂着鼻子翻白眼的自拍,還有一張是仇明川的側面照,他正在切一整只榴蓮蛋糕。這條朋友圈的發布時間是昨天淩晨。
邵蓁端了碗熱騰騰的馄饨出來,在桌上放下,還備了筷子和勺子,問圖春:“要蘸點什麽嗎?還是配點小菜?家裏還有醬瓜。”
圖春搖搖頭,看着他,抿了抿嘴唇。
邵蓁捏了下他的肩膀,拿起手機往客廳回去,說:“你吃吧,我繼續放空大腦。”
綜藝節目正演到個逗得觀衆哈哈大笑的橋段,邵蓁的臉上跟着浮現出笑容,他重新在沙發上坐下。圖春舀起個馄饨,吃了一口,嚼了許久才吃第二口,他看看邵蓁,他換臺了,不看熱鬧歡騰的綜藝了。圖春問了句:“不繼續看嗎?蠻好笑的啊。”
邵蓁說:“我查了下,中央六套馬上要播《純真年代》。”
圖春埋頭吃馄饨,邵蓁把遙控器咔一聲放在了玻璃茶幾上,圖春一震,擡眼瞅他,放下了勺子,默默咽下嘴裏的菜肉釀(餡)。
中央六套還在播廣告,一個接着一個,什麽可樂啦,頭發柔韌啦,德芙啦。
邵蓁忽然說:“丹尼爾戴劉易斯沒有演過《苔絲》。”
“啊?”圖春愣住,盯着邵蓁。邵蓁轉過臉,看着他,還是笑笑地,說:“我說你記錯了,他沒演過《苔絲》,之前你和我說的時候我沒好意思糾正你,看你很自信的樣子。”
圖春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抓起來擦了擦腦後的頭發:“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等等要播《純真年代》啊,你是不是把《苔絲》和《純真年代》記混了?”邵蓁口吻随和地說。
圖春沒響,電視臺跳出個預告了,即将為您播出,《純真年代》,接着繼續演廣告。
圖春說:“我認識岫岫的師兄,他之前去巴黎了,我想說他最近回來了,就去敘敘舊,怕你多心,就沒說,剛才是從他的工作室過來,他工作室在李公堤那裏。”
邵蓁的胳膊橫在沙發靠背上,人倚着沙發,撐着下巴和圖春道:“這有什麽好多心的,你出去和別人敘個舊我就要多心?”
圖春笑了笑,舀起只馄饨要吃,道:“是我想太多了。”
邵蓁也笑,又道:“你要是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我怎麽辦?淹死在醋缸裏嗎?”
圖春還握着勺子,沒看邵蓁了,看着碗裏擠作一堆的馄饨,說:“幹嗎突然提起高中同學……”他又呢喃着說,“不說這個了吧,我都和你說過了……”
邵蓁說:“你說什麽?”
圖春說:“我說我和你說過了,狄秋的事,我都和你說過了,不說了吧。”
邵蓁一撇嘴:“是說過了啊,提一下而已,你幹嗎這麽緊張。”
“我不是緊張,是你說過不介意的,突然提他……”圖春放下了勺子,手放到了腿上,擦了擦手心,按着膝蓋,低着頭說道。
邵蓁有理有據地說:“我提就是代表我介意嗎?要是真的介意,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吧?再說了,誰還沒個啓蒙對象,誰還沒單相思過?我覺得很正常啊。”
圖春皺起眉:“不說這個了吧。”
《純真年代》開始了。
邵蓁不講話了,他玩俄羅斯方塊,圖春看他,邵蓁玩玩手機,抽空才看一眼電視,看一看圖春,四目相接,圖春問道:“高律師真的要移民了啊?”
邵蓁看着手機:“誰知道,他英文那麽差,移民去幹嗎,去華人餐館洗碗嗎?”
圖春道:“他把這裏的房子賣了,在那邊也可以享享福了吧……”
邵蓁還是低着頭:“你這麽關心高律師幹嗎?不用沒話找話說。”
圖春柔聲道:“不是的,你別這麽說啊……”
邵蓁擡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緊了圖春:“怎麽了?難道不是嗎?你不提狄秋,好的,不提,那就沒說話了,到底為止了,你硬要起一個話題,我不想聊,硬要聊,沒什麽意思吧?”
圖春用毛巾擦臉,擦耳朵。邵蓁還追着他說:“你現在覺得我刻薄?哦,之前你說我伶牙俐齒,現在覺得我刻薄?”
圖春說:“那關于狄秋,還有岫岫的師兄,你還有什麽想問的,想知道的?”
他沉下了聲音,把毛巾放到了桌上。
邵蓁聳了聳肩膀,看手機,俄羅斯方塊的音效又響起來了。
《純真年代》裏的外國人講中文,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半晌,邵蓁說:“你說你之前一直夢到狄秋,你現在還有夢到過他嗎?”
圖春搖頭,邵蓁扔開了手機,笑着看圖春:“那你都夢到過他什麽?春夢嗎?”
圖春說:“夢到他離我很遠,夢到他跑走了,跑開了,夢到他的背影,很多次。”
邵蓁抓了兩個沙發靠墊墊在腰後,拍拍沙發,說:“哦,這樣啊,說不定他真的離你很遠,現在不知道在裏逍遙快活,早就把你忘到了九霄雲外,他連你的樣子,你的聲音,你喜歡什麽,讨厭什麽說不定都不記得了,說不定他現在特別愛吃榴蓮,臭豆腐。下次你們遇見,他送你一盒榴蓮蛋糕都說不定。”
圖春笑出來,邵蓁也笑,圖春沒響。
邵蓁悠悠地看圖春,幽幽地問他:“其實你是不是一直在等他?”
圖春急忙否認:“當然不是!你想到哪裏去了!他走了就走了吧,我等他幹什麽,沒必要吧。”
邵蓁說:“一個人能心裏照思慕想着一個人,又和別的人卿卿我我嗎?”
圖春聲音高了起來:“我沒有在想他,我覺得我和你,我們現在很好。”
“那我們要是不好了呢?你會想起他嗎?你會想,要是和狄秋在一起了,會不會比我們在一起更快樂,更開心,會不會他比我更适合你。”邵蓁鎖住了圖春的視線,圖春倉惶地說:“我們現在……就是我和你啊,我說不好,我沒有你會講,但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想的就是我和你,我想狄秋幹什麽,這不關他的事吧,能不能不要把他扯進來了?”
邵蓁卻不聽,不理會,窮追猛打:”你要等他,你就等啊,我要是聽到這樣的故事,我會覺得很癡情,說不定還要感嘆一聲,被感動,你高中畢業也十多年了吧,你十年如一日地夢一個人,想一個人,惦記一個人,一個再沒見過,說不定以後都見不到的人……”
圖春打斷了他:“能不能別說他了!”
邵蓁輕輕地笑:“也對,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你愛一個人就不能追求另外一個人,不能和另外一個人共度餘生的,狄秋是你的紅玫瑰也好,白玫瑰也好,玫瑰是花,早晚都會枯萎,除非他是塑料花,你等着他枯萎還是等着你這輩子走完?”
圖春道:“我也會等得煩啊!”
“那我就是你等得煩了的調劑品嗎?”邵蓁轉了過去坐着,從煙盒裏倒出根香煙,點上煙,又扭頭看圖春,“是一碗馄饨,白米飯,還是一碗紅豆糕,一盆毛血旺?”
圖春抓起毛巾狠狠擦頭發,毛巾蓋住了邵蓁的目光,圖春道:“我從來沒和你提過你那個大學校刊總編。”
圖春還道:“你從來沒和你家裏人說過我的事情吧?”
“我家人不在這裏,我也不打算回去了。”邵蓁說。
圖春揪下毛巾,丢在一旁,垂着眼睛道:“狄秋也不在這裏,我也不打算去找他,或者等他,或者怎麽樣。”
邵蓁問他:“誰和你說的什麽校刊總編?”
“沒人和我說。”
“是不是昭昭?”
圖春不響,囫囵吃完碗裏冷掉的馄饨,去了廚房洗碗。水聲消褪,他聽到邵蓁的聲音很近,他和他說:“你每次都是這樣,不是不說話,就是再說吧,再想吧,能拖就拖,有沒有一次不拖泥帶水的時候?”
圖春回頭看,他看到邵蓁站在他身後,圖春肯定地說:“有,我和我媽說我要搬出來和你一起住的時候。”
邵蓁呼吸一滞,垂下手站着,香煙在他指間燃燒,他不出聲了。圖春試着去靠近他,試着用手碰他的手,試着用目光觸摸他。他握住了邵蓁的手。邵蓁顫了顫,眼神也在打哆嗦,圖春抱住了他,輕輕親他的頭發。
他們擁抱了會兒,邵蓁抽身倒了杯水,他喝水,用力吸了口香煙,丢掉了煙屁股。他和圖春往外走。
他們在沙發上并排坐下,圖春拿毯子蓋在邵蓁身上,邵蓁笑笑:“都很熱了,多此一舉。”
圖春笑着,沒響。邵蓁一指茶幾上成堆的樓盤廣告:“這些還要嗎?不要的話我扔了。”
圖春說:“留着吧。”過了歇,他又說:“不然明天去吃拉面吧?”
“随便。”邵蓁打了個哈欠,電視臺又在插播廣告,兩人看着電視,都不響,這時,門鈴響了,圖春跑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是個快遞員。
“麻煩這裏簽個字。”快遞員抱着只大紙盒子,遞過筆,指着簽收處和圖春說。
圖春簽收了快遞,接過那大紙盒子進屋,邵蓁問他:“什麽東西?”
圖春拆了外包裝,盒子裏裝的是他買給邵蓁的五一勞動節禮物,一只電烤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