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
要噻忒格。”(這根牛皮筋是不是你的?洗完頭發能不能稍微清一清,頭發比我還要長了,下水道要堵住的!)
好在茉莉花過了歇就出門跳舞去了,圖春如釋重負,耳根清淨。
好在他和茉莉花一天沒多少時間能碰上,早上吃早飯的時候見一見,圖春就窩進了自己的房間,茉莉花活動多,在外面飛來飛去,午飯和晚飯,圖春不是叫外賣就是下樓湊合吃點。
茉莉花重新收拾了圖春的卧室,理了不少他小時候的照片出來,放在簇新的相框裏,擺在櫃子上,書桌上。她還給圖春換了新的床單,被套,枕套,置辦了個玻璃櫃子,裏頭都是圖春小時候的玩具,什麽木頭小火車,鐵皮青蛙,溜溜球,還有整套的小浣熊水浒108将卡牌。
這卧室仿佛是一間嶄新的卧室了。圖春時不時都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些舊東西。
他的一張朗誦比賽的獎狀被茉莉花貼在了書桌後面的牆上。高中時候的比賽了,還有個小獎杯,放在了他電腦音箱的邊上,長得像一勾彎月,金黃锃亮。圖春閑下來就擺弄擺弄這些小玩意兒,拍些小視頻給邵蓁看。邵蓁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帶着妹妹逛園林,坐摩天輪,逛街,買手信,買衣服,一般總要到深夜,兩人才能聊上幾句。
圖春千叮萬囑邵蓁,這兩天他們吃什麽都行,一定得把蘇幫菜留在最後一頓,和他一起吃。
邵蓁發了吐舌頭的表情過來,回說:知道啦,室友。
圖春回:晚安啊,室友。
邵蓁回了個笑到哭的表情。
清明這天,茉莉花也要去掃墓,去天平山。圖春起時,茉莉花已經坐在桌邊吃早飯了。她煮了泡飯,炒了個胡蘿蔔絲炒蛋,桌上還有大頭菜,肉松,麻油皮蛋豆腐和一小碗切好的黃金猕猴桃。
圖春喝了半杯溫水,坐下了。茉莉花看看他,問道:“小邵哆妹妹啥辰光轉去架?”(小邵的妹妹什麽時候回去啊?)
圖春說:“今朝夜裏格火車。”
茉莉花扒了兩口泡飯,戳戳筷子,低着頭,低着聲音,又說:“嗯倷妹妹來麽,嗯多啊要碰碰頭吶?”(他妹妹來麽,你們要不要見一見吶?)
圖春一口氣吃完碗裏剩下的米飯粒,起身拿了顆蘋果,道:“田靜快到啧,要來弗急啧,我先走啧。”(田靜快到了,要來不及了,我先走了。)
茉莉花道:“再吃點蛋吶!!啊吩吃飽歪?”(再吃點蛋啊!都沒吃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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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人已經跑到了玄關,一只腳踩進了球鞋裏,他彎腰松鞋帶,系鞋帶,想了想,脫了鞋,回了進去,重新坐下,拿起了筷子。茉莉花見狀,一個對頭眼(一愣),但沒響,抿起了嘴唇,默默夾了點肉松拌在泡飯裏。
圖春說:“格日呲搭,佳安阿婆牽記倷。”(那天佳安阿婆惦記你來着。)
茉莉花道:“啊?嗯多阿婆牽記我啥體?”(啊?你奶奶惦記我幹什麽?)
圖春說:“嗯倷講嗯倷裹咋弗好意思。”(她說她覺得不好意思。)
茉莉花沉默了歇,忽而笑了,道:“要是嗯倷格辰光硬氣點,我幫嗯多爸爸估計是蒙呗可能格。”(要是她那時候強硬點,我和你爸爸估計是沒可能的。)
圖春問起:“啊是阿爹格辰光幫爸爸看中倷格啊?”
茉莉花道:“嗯多阿爹麽看中我喬,讨我轉去服侍嗯多爸爸歪!我麽看嗯多屋裏蠻爽氣,講出去啊是有點底子格。”(你爺爺那時候看上我能幹,讨我回去服侍你爸爸呀!我麽看他們家也蠻大方,說出去也是有點底子的。)
圖春笑了,道:“嗯多弗結婚麽啊弗會有我歪。”(你們不結婚也不會有我啊。)
茉莉花彈彈眼睛:“倷當呲倷嘶啥個寶貝啊?有呲倷麽真格是煩得累要臭死!”(你以為你是什麽寶貝啊?有了你才真是煩得要命。)
圖春還是笑,不響了,默默吃完炒蛋,默默吃了猕猴桃,幫茉莉花洗了碗,這才出門。
他還是和田靜一起去探的小丁。
這次,他們沒有遇到小丁媽媽,也沒看到白菊花,山楂糖。小丁墓前幹幹淨淨的。
清明掃墓的人多,墓園也跟着鬧猛(熱鬧)了起來,小孩子上上下下跑,叫啊笑啊,免不了被大人訓斥,孩子們便安靜了,只偷偷地鬧,偷偷地笑。沒人哭,對着墓碑講賬的人很多,聲音有的嘹亮,有的輕細。
田靜撫了撫小丁的墓碑,說:“應該學墨西哥,清明搞成亡靈節,大家都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小丁這種麽不好講,但是別人,也有死得很解脫,死得很開心的,開心一點順便在世的人也能開心一點,不要一輩子被一場意外綁着,哪裏都去不了。”
圖春說那:“一個自己很親的人要是意外死了,突然死了,就不止是一場意外了,很難講的。”
“那是什麽呢?”田靜說,“是魔怔了,魔障了嗎?”
圖春說:“講不清楚的。”
田靜說:“反正沒有人能完全理解另外一個人,每個人都不一樣的,随便吧。”
圖春看她,問說:“好死不如賴活着,你沒聽過?”
田靜用力說話:“都賴活着了,還活個什麽勁呀,要我賴活,我寧願去死。”
圖春和她擡腳往臺階的方向去,道:“你要是生在革命年代,我應該去烈士墓園看你。”
“呸呸呸!”田靜打了圖春兩下,怒目圓睜,“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人家抛頭顱灑熱血,你講這種話。”
圖春道:“你看看,還是想活的。”
田靜哼了聲:“你麽和小邵律師混久了,近朱者赤,我是說不過你了。”
“你也就吃吃小丁,吃吃老祝了。”
田靜道:“小丁老祝是有紳士風度,你麽,真是讨債厭,還是狄秋最好,你們三個,狄秋脾氣最好,就是怪了點,其他沒得說。”
圖春不響了,田靜說完,也不氣了,和圖春一前一後走下臺階,回到了停車場。兩人拿了車,往蘇州方向回去。
路上,田靜和圖春搭話,問他:“你和小邵律師最近怎麽樣啊?”
圖春說:“你猜猜上次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是誰?”
田靜靜候答案,圖春按了電臺來聽,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說:“我媽。”
田靜磨磨牙齒,鼻子裏出氣,恨恨地眯眼睛。
圖春看笑了,說:“他妹妹過來了,住在他那裏。”
“哦,啊要見見吶?”
“說好晚上回去一起吃飯。”
“今天啊?”
圖春說:“是啊,今天晚飯,打算去松鶴樓吃,包廂我都訂好了。”他又說,“他好像一直都沒和他家裏講我們的事。”
田靜不以為然:“這種事情麽,有什麽好講的,反正他家裏人也不在這裏。”
“他妹妹要是到時候來蘇州讀書怎麽辦?”
“就說這是哥哥的室友。你理解一下基本國情好不好啊。”田靜有些不耐煩了。
“我知道,就是……”圖春擡起胳膊肘,撐在車窗邊,想了想,說,“算了,沒什麽……”
田靜看他:“要麽你找個和家裏出櫃的。”
圖春也看她,聲音平靜,語調平和,道:“當我沒說過好了。”
田靜連連嘆氣,道:“你麽真的是,想和你吵相木(吵架)都吵不起來。”
“誰沒事吵相木啊,你和老祝一天到晚相木?”
“不是啊,我們是一天到晚約會,也不是,可能我們約的只是餐廳的酒精。”田靜假裝微醺,神色迷離,左右搖擺起了身子,還跟着電臺唱快歌。“我就是火!嗚嗚嗚嗚!”
圖春笑了,望向了窗外。
他們正飛速駛過一排排幼樹,一片片農田。
田靜又問他:“欸,那你和邵蓁有什麽計劃嗎?你們現在同居了,不能像以前那樣了啊,得有點計劃了啊,我和你說,這可是來自一個已婚婦女的寶貴婚姻經驗,平時都要收費的,現在免費派送給你。”
“那你和老祝有什麽計劃?”
“有啊,我和老祝的計劃就是……”
“沒有蛀牙。”圖春搶着說。
田靜大翻白眼:“沒有蛀牙你個頭!是不要孩子!”她道:“不然你們換個房子吧,有點共同目标,比較有共同生活,相濡以沫的感覺。邵蓁是打算在蘇州定居的吧?”
圖春沒響。
田靜轉了轉眼珠,問:“還是你不想啊?”
“不想在蘇州定居?我都住了多少年了。”圖春自嘲般地說。
田靜露出個“所以啊”的表情,圖春摸下巴:“我再想想,”他又看窗外,手指掩住了嘴巴,輕輕地說,“再說吧。”
車子開進蘇州後,路過個新樓盤,田靜刻意地沖圖春甩眼色,圖春也動下巴,兩人互不相讓,最後田靜停了車,和圖春邁進了售樓處。
售樓處裏好不熱鬧,都是成群結隊來看房子的,兩個年輕人後頭跟着兩對中年夫妻,有的更誇張,還帶着白發斑斑的老夫妻。圖春和田靜兩個人,進去後沒有吸引什麽注意,兩人樂得自在,繞着大廳轉了一圈,站在那規劃模型邊上聊天。
田靜說:“你說做一個這樣的模型要多久啊?”
圖春指着一個過馬路的小人,說:“做得是蠻精細的。”
田靜咋咋呼呼:“這個人站在這裏,這個車過來,還都是綠燈,完了完了。”
圖春把小人挪進去了些,田靜忍不住笑,這時一個售樓小姐朝他們過來了,田靜一拉圖春,圖春忙縮回手,站得筆直,那售樓小姐先是将兩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接着便奉上個笑容,遞上兩本手冊和自己的名片,道:“敝姓陳,耳東陳,兩位是要看婚房嗎?”
田靜說:“是的,陪我幹哥哥來看婚房。”
售樓小姐笑得更熱情,一時沒接上話,田靜往前一沖,指着一排聯排別墅說:“這個最多有幾個房間啊?哥哥,不要忘記你說要給預留間房間的啊。”
圖春受不了了,撇下她就往外走,田靜還很入戲,“哥哥”,“哥哥”地追着喊着,跟上他,跟了出去。
一出售樓處的大門,田靜大笑不止,圖春什麽也不說,盯着她直搖頭。田靜大嘆:“你這個人怎麽現在這麽無趣啊!”
圖春往車邊走:“老祝要是知道了,那你就真的有趣了!”
田靜開了車門鎖,無所謂地道:“老祝比你有情趣多了啊好,萬聖節我扮水兵月,他就扮……”
“夜禮服假面啊?”
“不是啊!扮小小兔!”
“誰啊?”圖春無知地看着田靜。田靜上了車,關上車門,道:“水兵月和夜禮服假面的女兒啊!”
圖春笑出來,坐上車,他的手機一震,邵蓁的微信來了。
他寫道:圖春,不好意思,我妹妹趕着回去,就不一起吃晚飯了吧,下次吧。
圖春抓着手機,想了會兒,才開始慢吞吞地打字。
他回:好的。路上不要開太急了,我也還沒到蘇州呢。
田靜好奇:“誰啊?邵蓁啊?啊?不會他們已經到松鶴樓了吧?你訂的哪家啊?”
圖春放下了手機,道:“你晚上啊有空?”
田靜瞪大眼睛:“你被人放了鴿子就找我啊?sorry啊,我和小小兔去吃巴西烤肉。”
圖春不悅:“啊能支持下家鄉菜?”他一嘆,又問田靜:“格麽,你和小小兔五一有沒有什麽計劃?”
“五一麽,繼續看樓盤歪,去無錫看,去上海看,幹哥哥你啊要一起,你反正家財萬貫。”田靜說。
兩人相視一笑,圖春順着接道:“上海買間廁所倒是夠的。”
田靜道:“那也可以的,浴缸上搭塊板子,晚上睡板子上,要洗澡了麽板子撤掉,來朋友了麽,板子一橫,大家一起坐浴缸裏,泡壺茶放在板子上喝喝茶,講講隔壁老王老婆跟別人困了,隔壁老張小孩子公務員考了三年沒考上,自己小孩生了個孩子,自己有孫子了,還是順産的,肯定聰明的,有出息的,想想再生一個孫女好了,兒女雙全,湊個好字歪,養不起麽就把廁所間賣忒,自己困大街,小孩子不能虧待的。你說啊是,欸,那你呢?”
“老樣子,張家港吃河豚。”
“邵蓁啊去啊?”
圖春不響了。田靜說:“你看吧,啊是基本國情?”
圖春笑笑,沒說話了。
田靜提議:“要麽送點東西吧,看到禮物總歸開心的。”
“女生是這樣,男的的話……”
“男的女的有什麽差別啊?談戀愛的時候是人和人談,又不是性別和性別談,就是送的禮物可能有點差別。”
圖春說:“我想想看吧。”
田靜幫他出主意:“古龍水啊,剃須刀啊,現在不是流行複古的那種麽,有個小刷子的,啊,還是買樂高?買個無人機?我和你說,男的無論幾歲,都喜歡玩玩具,不過小邵律師比較務實一點,可能不喜歡,那買個烤箱好了,你們家裏沒有烤箱吧?”
圖春聞言,在手機淘寶上搜索起了電烤箱,還問田靜:“哪個牌子比較好啊?”
田靜說:“這個我不知道啊,你要問老祝,我們家是內置烤箱啊,好像德國牌子吧。”
正巧,李岚岫的微信來了:下個月十五號十六號有個藝展,啊有興趣啊?
圖春忙着看烤箱的評價,沒回複。不一會兒,李岚岫又發了一條過來:有我的畫!你給我過來撐撐場面!紮紮臺型!
她送了圖春兩張藝展的門票。
這場藝展在園區的一家私人畫廊舉辦,為期兩天的展覽挑的都是工作日。邵蓁和圖春開車去畫廊的路上,圖春不免抱歉:“不好意思了,你明天還要上班,我還拖你來看展覽。”
邵蓁說:“精神食糧門檻太高,普通上班族高攀不起啊。”
圖春比了個眼色,邵蓁說:“我也挺想看看的,很久沒逛這種了,也好久沒見到岫岫了,她最近在忙些什麽?”
圖春一摸鼻梁,笑了:“老樣子吧,追趕流行,手機換成蘋果7,天天用這個客戶端發微博說這個月零成交,要吃西北風了。”
邵蓁笑了,看着圖春道:“我下午的時候本來想和高律師請假的。”
“請假?”
“對啊,想幹脆星期五放假,我還有年假。”邵蓁轉動脖子,活動手腕,“最近右邊半邊感覺筋有點硬。”
圖春道:“沒請下來?”
邵蓁擺了擺手,哀怨道:“別提了,我一進高律師辦公室,他先開口,小邵啊,你估計也知道了,我麽,最近在辦移民,小孩子麽已經過去讀初中了,蠻适應的,到底還是國外空氣好,你看蘇州,天天灰的要死,車子一天不洗就不行,搞得人也是每天灰頭土臉的,家裏還要常備口罩,我老婆麽又有鼻炎,天氣一差,晚上根本沒法睡覺。還是加州天氣好哇,萬裏無雲啊,欸欸小邵,你看看我兒子發過來的照片,我和你說,有機會去外面還是去外面看看,走走。”
邵蓁學高律師學得惟妙惟肖,連口音都模仿到位了,圖春鼓掌道:“你的蘇州口音也是蠻重了。”他轉念一想,“高律師去美國繼續做律師?”
邵蓁右手一攤:“不知道,他沒和我說太多,以後我們要是去美國,說不定在哪裏哪裏的唐人街還能偶遇高律師。”
圖春吃了顆薄荷喉糖,給邵蓁也剝了一顆,遞到他嘴邊,邵蓁吃了糖,圖春問道:“不然這個周末去鼋頭渚看櫻花吧。”
邵蓁點頭說好,但立馬道:“吃飯就不在無錫吃了吧。”
圖春鄭重地表示同意:“不在無錫吃,炒個小青菜都是甜的,真的沒辦法吃。”
邵蓁微微笑,問圖春:“還是五一的時候去?可以往無錫那邊開,再走遠一點。”
圖春說:“我那天微信上看到浙江什麽山裏的民居好像蠻好的。”
“現在流行的,什麽洗肺民宿,修禪民宿。”
圖春掏出手機,找到了那條介紹山間民宿的微信文章,他看了陣,偷偷瞥了瞥邵蓁,說:“二十九號那天,我媽那邊的親戚要一起去張家港,每年都一起去聚餐的。”
邵蓁應了聲,點點頭,沒響,看着前頭,雙手緊握着方向盤。
圖春接着道:“我們三十號走好了,回去研究下要訂哪間吧,估計很搶手,得趕快做決定。”
邵蓁笑了笑,還是應聲,沒說什麽。圖春收起了手機,随口問道:“你妹妹回去了有說什麽嗎?”
邵蓁道:“她對蘇州印象蠻好的,她喜歡吃糯米,進了黃天源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裏,兩只眼睛都發精光。”
他的口吻輕松,圖春拍拍衣服,陷進座位裏,坐得也很放松,說:“那她适合來蘇州的。那個評彈老師那裏呢?”
“老師說她琵琶不錯,挺有腔調。”
“對對,你拍的那個視頻,确實蠻有腔調的。”
邵蓁看了眼導航路線圖,沒接話了,圖春抓住安全帶,微側過身子往窗外張看,車裏唯有唰唰地聲響,車輪壓過馬路,晚風飛馳。過了歇,邵蓁問圖春:“你的冷知識翻得怎麽樣了?有沒有什麽新的冷知識可以補充啊?”
圖春還真想到了個,說:“你知道可口可樂一開始包裝是綠色的嗎?後來有一次梅西百貨的聖誕游行上用了紅色和白色的包裝,大獲好評,就一直用到了現在。”
“真的假的?”
“不信你問百度啊。”
邵蓁笑笑,距離藝展畫廊還有十來分鐘的車程了,他放下些窗戶,點了支煙,和圖春道:“前陣子我遇到個委托人,詐騙案,男的告女的,說女的欺騙了他感情,騙了他兩百萬。兩個人在相親網站上認識的,聊了聊就開始視頻,視頻的時候男的對女的相貌談吐都挺滿意,就想約出來見面。”
圖春問道:“該不會視頻裏的這個女的那個女的雇來的吧。”
邵蓁道:“不是的,是那個女孩子本人,反正見面之後,相處也不錯,認識一個月就同居了,但是女孩子在他家裏住兩天就要回家,說要陪陪爸媽。”
“然後呢?”
“然後男的發現女孩子腳踏兩條船,也不止兩條,反正星期一,二住他家裏,星期三,星期四住另外的人家裏,星期五回家住一天,星期六,星期日約網站上新認識的人見面。”
“他給女孩子買房子?買車了?兩百萬不是小數目了。”圖春說。
邵蓁笑着搖頭:“他說他算過了,以他的個人素質,去精子庫捐精一次能賺五萬,他和女孩子睡過四十次,他記得很清楚,買安全套的錢全是他出的,那他就是損失了兩百萬。”
圖春愕然,邵蓁把車在停車場停好,圖春眨巴眨巴眼睛,道:“你們律所都不篩選下就把案子交給律師啊。”
“律所前臺又不是精神科醫生,還負責鑒定精神狀況,刷微信的空餘裏能幫你接接電話,排好會議時間就不錯了。”
“你們應該和廣濟(精神病院)一起搞個綠色通道。”圖春說,下了車,他問邵蓁,“那他和那女的分手了吧?”
邵真一擡眉毛:“你猜。”
圖春說:“他竟然沒把安全套的錢算進賠償款裏!”
邵蓁哈哈笑,一指前面一間燈火璀璨的店鋪:“是那裏吧?還挺大間的。”
圖春望過去,邵蓁指的那間畫廊不僅門面大,燈光亮,門口還布置了塊簽名版,一條紅毯從停車場門口直鋪到畫廊門口。圖春和邵蓁憑票入場,會展上還有侍者端着托盤贈送香槟和小食,邵蓁拿了杯香槟酒,圖春找了一圈,道:“李大師在那裏呢。”
李岚岫還是頂着頭流行色——羅拉變龍母,搞了頭鉑金色頭發,正和兩男一女站在幅油畫前攀談,那油畫用色偏深,遠遠地根本看不出畫的是什麽。圖春和邵蓁過去,李岚岫瞥見了他們,沒有任何表示,還在和那三人說話,她道:“是的,創作的時候,更多的時候,都是把腦海中一種意向放到筆下,我覺得這就是抽象畫有趣的地方,畫筆,畫布,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很具體的,但是它們所帶來的卻是一種跨越了語言,甚至性別,種族的……”
圖春聽到這裏,雙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和邵蓁說:“這幅畫讓我想起了一位當代印象派大師的名作。”
邵蓁配合地問:“什麽?”
他們靠得離那油畫很近了,圖春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道:“桃花樹與大黑狗,哦,對,那只狗好像叫乒乓。”
三人中的女孩兒回過頭看了眼他們,圖春和邵蓁都露出了微笑,同時向別處蕩開了。兩人正從油畫區走到攝影展區,李岚岫篤篤篤篤地跑了過來,一手一個,抓着圖春和邵蓁怒道:“好不容易抓到三個大金主!你們能不能給我點面子啊!!這個月不然又要喝西北風了!!”
“你不是天天喝,應該早就喝習慣了吧?”圖春道。
“去你的!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岚岫撞開圖春,挽住邵蓁。邵蓁說:“讓小馬資助資助好了。”
“什麽小馬?”李岚岫道,“啊?那個大學生啊?都多少個月之前的事了!要資助我的人是蠻多的,我麽,他們帶出去,別人問,你女朋友做什麽的,畫家,提升提升他們檔次。”
圖春和邵蓁交換了個眼神,李岚岫道:“啊?你們打什麽鼻子眼睛官司啊?商品社會,等價交換,我是老早就看穿了。”
圖春瞅瞅李岚岫左右,問她:“欸,你的龍呢?”
李岚岫哼哼地出氣,懶得搭理圖春,擠開了他,拽緊了邵蓁,道:“邵蓁,帶你去vip室吃龍蝦!吃生蚝!我們走!不添他!”
邵蓁憫了口香槟:“那我要去見識下,看畫展就是這點好,能填飽肚子。”
他跟着李岚岫大步走開,兩人行出去約莫十來步,同時回過頭來,邵蓁笑着看圖春,李岚岫沖圖春惡狠狠地做了個鬼臉。圖春和邵蓁揮揮手,轉身走進了攝影展區。
這次攝影展集中介紹一位蘇州出身的攝影師的作品。攝影師名叫洪色。
展區入口處的牆壁上高高地懸挂着洪色本人的一張藝術照,邊上是一排密密麻麻的介紹導語,獲獎記錄。圖春眯着眼睛,踮起腳尖看了半天也只讀到幾個字眼。
“紐約,芝加哥……偉大……洞察力……敏銳……母親……”
打在這面牆壁上的燈光太強了,圖春看得眼酸脖子痛,臉上還曬得燙燙的,他放棄了,徑直往展區裏走去。
他看到一些花的照片,拍得像畫,有的花像女性的生殖器官,有些像男性的生殖器官,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
在這些花朵器官中,圖春看到了仇明川的照片。
那是整片展區裏尺寸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張人像。是張半身像,仇明川沒有在看鏡頭,他身上只有光。濃的光,淺的光,他的眼睛灰灰的,頗為濕潤,深色的頭發淩亂,嘴角撕破了,蒼白的膚色些微泛青,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半邊臉,他看上去不年輕,但也不老,橫亘在一段古怪的光影夾縫裏。他看上去十分痛苦。
圖春從攝影展區走了出來。他回到了油畫區,他看到些油畫,接近愛德華·霍珀的筆觸,圖春攔住一個侍者,拿了杯香槟,一口氣喝了半杯。
李岚岫和邵蓁從一簾紅幕布後面走了出來,他們迎面朝他過來,圖春快步過去和他們彙合。
李岚岫問圖春:“怎麽樣?有沒有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熏陶?”
圖春笑笑,沒響。邵蓁轉頭看他們近旁的一幅畫:“這個好特別,好像用水墨畫在畫外國那種神話背景。”
李岚岫看了看圖春,圖春也看那幅畫,畫作的名字是《庫帕裏索斯與神鹿》,仇漸青作品。
他的個人介紹裏寫,他是知名藝術家仇紅塵的弟弟。
畫裏畫的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人,他躺在一棵柏樹下,未着存縷,神情惬意,一頭公鹿正在舔舐他的小腿。少年看着那鹿,嘴角微微翹起,陽光下,一切仿佛都是無意識的,一切都是極自然的。
圖春喝幹了杯裏的酒,說:“我出去抽根煙。”
禮拜五。
圖春坐地鐵去園區,鬼使神差地,他錯過了中央公園站,錯過了星海廣場站,他坐到了東方之門,出站後打了輛車去了李公堤。司機問他:“你要去哪裏啊?講講清楚吶。”
圖春說:“你往前開,往前開。”
出租車一路開進了李公堤的深處,經過一扇漆黑的大門時,圖春喊停,給了錢,下了車。
他在黑門門口徘徊了陣,左顧右盼,跑進邊上的咖啡店買了杯咖啡,出來後,又回到那黑木門前頭,踱了兩步,瞄了幾眼,駐足片刻,轉過身便要走。
這時,那黑門打開了,仇明川從裏面走了出來。他沒穿鞋,穿的是寬松的t恤和褲腿拖到地上的破洞牛仔褲,他擡起右腳蹭蹭左腳腳背,和圖春揮手:“嘿!嗨!”
他一點都沒變,樣子極熱情,眼神極冷漠。
圖春清嗓子,匆匆略了他一眼,說:“好久不見,沒想到你在,我……”
仇明川譏笑道:“說得好像你‘無意’過來,‘無意’見到我一樣,你不想見我,你過來幹嗎?不就是想‘偶遇’嗎?我在裏面看你很久了,轉來轉去,鬼鬼祟祟。”
圖春低了低頭,不好接話。
“進來啊。”仇明川讓出個位置,一些碎語聲從他的工作室裏傳出來,圖春沒動,看着他。
仇明川道:“沒別人,我在看電影。”
圖春走了進去。
仇明川的工作室有了些變化,頂天立地的卡西莫多不見了,石膏人物頭像也消失了,遍地都是一只只灰松鼠,有的機靈可愛,捧着松果,收緊了毛茸茸的短手,有的做出飛撲的動作,蓬松的尾巴拱橋似地彎在空中,活靈活現的,也有猙獰可怖的,眼球呲出眼眶,爪子尖得像某種專職暗殺的冷兵器,還有張開布滿銳牙的嘴巴,活似異形的松鼠。
仇明川說:“有家咖啡館,老板喜歡松鼠,讓我做些松鼠。”
圖春問:“是要在萬聖節開業的咖啡館嗎?”
仇明川朗聲笑,走到長桌子前,手伸向桌上的半只榴蓮蛋糕,用手指挖蛋糕吃。圖春喝咖啡,離榴蓮蛋糕遠遠的站着。仇明川挑起眉毛打量他:“你頭發怎麽留這麽長了?下個月要去泰國做手術啊?”
圖春說:“不是啊,我萬聖節打算扮高曉松。”
仇明川打了個嗝,笑着點頭,笑着罵:“神經病,我信你才怪!”
工作室裏的投影儀還在播電影,圖春看了眼,配色清新的畫面裏一個小男孩兒在騎自行車,後頭還跟着一個小男孩兒。
仇明川問他:“看過了嗎?”
圖春說:“是不是《小大人》?”
仇明川點了點頭,坐到桌上,把蛋糕放在膝上,從筆筒裏抽出把勺子,在衣服上擦了擦,用勺子挖了一大塊蛋糕。榴蓮的氣味一下更強烈了,圖春偏過頭打了個噴嚏。
仇明川瞪了瞪他:“拜托,榴蓮現在這麽流行,你也适應一下啦。”
圖春喃喃:“我老土……”
仇明川又打了個響亮的、臭烘烘的嗝,圖春往邊上挪過去些,靠着桌子站着。
兩人都不響了,靜靜地看電影。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男孩兒要和男孩兒分開了,又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男孩兒和男孩兒又遇見了。光線明亮的美術館裏,男孩兒認真地畫着素描。
電影進入尾聲了,仇明川用腳碰碰圖春的手,把蛋糕遞給他,跳下桌,走去換碟。圖春捧着這一大塊榴蓮蛋糕,皺鼻子皺臉地說:“随便挑一部吧。”
仇明川背對着他,舉高了手臂:“馬上,馬上,馬上就好!你忍忍。”
他止不住地笑。等他換好碟回來,重新拿過那蛋糕,圖春如蒙大赦,仇明川嘻嘻哈哈地繼續吃蛋糕。
這次播的電影圖春沒看過,但是他聽說過,一直在他的想看列表裏。
《爵士春秋》。
仇明川不止一次別電影逗笑,圖春卻笑不出來,這是講人之将死的電影。
看到一半,仇明川不吃蛋糕了,他點起香煙,問圖春:“你看過《紐約提喻法》嗎?”
圖春點了點頭,仇明川以一種探究地口吻,輕聲說:“不知道人快死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感覺。”
圖春耳邊不知怎麽響起了一串火車鳴笛的聲音,他趕忙看仇明川,趕忙說:“死這種事情,這沒什麽好體驗的吧!”
仇明川輕笑,嘲弄似的說:“放心,我雖然不想活,但也還沒想去死。”
圖春也點了支煙,他站得累了,也坐到了桌子上去。他的腳碰到了仇明川的腳。圖春眼前猛地閃過一頭鹿,一只頭頂長角的公鹿。
這公鹿走進一片陽光下,踏進一片青草叢,來到一棵柏樹下,他舔舐着躺在樹下的美少年庫帕裏索斯光裸的小腿。它的眼睛烏黑,裏頭充斥着滿滿的欲念,它渾身的毛發都散發着淫邪的光芒。
而庫帕裏索斯對此渾然不知。他只是和公鹿嬉戲着,享受着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