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
。”
邵蓁不響,站在客廳和餐廳的交界處,看着電視。圖春的聲音小了些,說:“拍《裸體午餐》那個。”
邵蓁掩住嘴,又是個哈欠,他把筆記本電腦拿了出來,坐在餐桌邊開了機。
圖春問他:“要看點別的嗎?”
邵蓁搖搖頭:“你看吧。”
圖春拍拍邊上的位置:“你可以在這裏午睡一下。”
邵蓁笑笑,盯着電腦,吃了顆口香糖。圖春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麽?”
邵蓁皺起眉:“才吃過午飯吧,等等再說吧。”
圖春沒響了,電影的鏡頭開始劇烈抖動時,他去廚房倒水喝,出來時,從邵蓁身後經過,他瞥了眼他的電腦,邵蓁在看一周證券形勢分析,紅色的線,綠色的線,藍色的線,紫色,白色,黃色的線像一團亂麻一樣纏繞在一起。他看不懂。
圖春駐足,站在了邵蓁背後,他低下頭親了親邵蓁的頭發。邵蓁拍拍他的手臂,合上了電腦,伸了個懶腰,道:“我去睡會兒,你看完了叫我吧。”
“還有十分鐘吧,大概。”圖春說。
邵蓁回過頭,笑着親他的手背,起來往卧室的方向走:“看完了叫我。”
他關上了房門,圖春喝了口水,在邵蓁先前坐的椅子上坐下了,電影還在演,畫面還在晃動,但電影很快結束了。圖春把杯子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筆記本從桌上的一堆工具書下面抽出來,打開了,他搜新加坡旅游簽證,他的頁面右下角也有廣告在一閃一閃的。
蘇州最受好評的十大餐館。
一會兒,換了一個。
亞馬遜旗下奢侈品網站,最懂女人心,優惠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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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
我們只作最正宗的槐花蜜。
圖春合上了電腦,走去把影碟拿了出來,收進盒子裏,調回電視盒子,繼續補《X檔案》。
他終于看到了第四季。
禮拜天。
圖家帶邵蓁回家和茉莉花吃飯,茉莉花外賣了只烤羊腿,大盤雞,半打烤包子,兩塊馕,自己就燒了個紅燒黃鳝,裏頭的蒜頭梧得很爛,怪香的。飯後,三人一人一顆口香糖祛祛味,茉莉花洗水果,圖春和邵蓁洗碗,吃過草莓,他們一道出了門。茉莉花去逛街,圖春和邵蓁在路上散了會兒步,邵蓁去了健身房,圖春去了體育中心打籃球。這天晚上兩人都睡得特別香。
禮拜一。
邵蓁急急忙忙出門,到了律所,忙得連信息都沒空回。圖春中午去附近的小菜場吃了頓砂鍋馄饨,順便打包了份給邵蓁送去,兩人在樓下匆匆見了一面,一支煙吃了一半,邵蓁就跑上了樓。
禮拜二。
圖春和邵蓁吃芝士肋排時候遇到了兩個邵蓁的同事,大家拼了單,拼了桌,一塊兒吃午飯。席間,邵蓁和同事們談起單案子,強奸案,受害的女孩兒智力低于普通人,被告財大勢大,女孩兒的監護人,她叔叔打算撤訴。一桌的人長籲短嘆,圖春沒響,他們又開始談另一個案子,夫妻離異,對簿公堂,各自都有婚外情,在法庭上互相爆料,兩方律師攔都攔不住,笑掉人大牙。圖春出去吃香煙,沒一會兒,邵蓁的兩個同事出來了,圖春同他們打過招呼,吃完香煙,回進去,把剩下的海鮮煎餅打了包,到了晚上,熱來當晚飯吃了。
禮拜三。
邵蓁在家吃早飯,洗好臉,灌好嘴,和在沙發上躬着背瞅着電腦的圖春揮了下手。
“早啊。”圖春對他笑笑。
邵蓁走進了廚房,很快又出來,問圖春:“今天沒煮粥嗎?”
圖春扶了扶眼鏡,忙起身,朝邵蓁走過去,說:“啊,我以為你……我下點馄饨吧。”
邵蓁點了支煙:“我自己來吧。”
圖春還是進了廚房。邵蓁點火,煮水,下馄饨,圖春在邊上切蘋果,切得很小心,一只蘋果切出來八片,沒削皮,用刀劃去兩塊,成了只小兔子。他遞給邵蓁看,邵蓁端詳着,拍拍他,目光贊許,說:“不錯,不錯,可以去夜總會兼職了。”
圖春笑着說:“還叫夜總會啊,也太老土了吧。”
邵蓁輕聲笑,圖春也點上支煙,兩人站在廚房吃香煙,鍋裏的馄饨浮起來了,鍋上的熱氣直往外撲,同香煙燒出來的煙霧糾纏到了一起。圖春把火開小了些。
邵蓁說:“我們健身房最近在搞活動,充半年會員送自行車。”
“山地車?”
“你以前那輛自行車呢?”
圖春道:“我媽送給我表哥了。”
邵蓁撓撓臉頰,沒響了。圖春問他:“下個禮拜天你要過來嗎?一起打籃球的幾個人找我參加三對三。”
“哪裏主辦的啊?”
“不是,随便打打。”
邵蓁應了聲,又問圖春:“給你媽的禮物你買好了嗎?”
圖春說:“我送一顆真心給她。“
“那行,反正回頭吃白眼的人肯定不會是我。”邵蓁把火關了,拿着鍋直接往外走。圖春說:“你別擔心啊,還有留給你的一顆心的。”
邵蓁說:“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油嘴滑舌啊?”
圖春笑笑,回頭看了眼,天光白晃晃的,有些刺眼,他伸出手,把窗開得更大了些。
禮拜四。
圖春和邵蓁在街上晃了半天,都快從金獅大廈走到商業街了。邵蓁一拍褲子,說:“算了,還是吃面吧。”
正好經過家茶餐廳,兩人進去一人點了碗雲吞面。等餐時,邵蓁的手機響個不停,講完電話,還要回信息,他用雙手打字,手指動得飛快。圖春看看他,無言地疊紙巾,折出一個角,又扣回去,疊上去。邵蓁好不容易把手機放下來了,圖春攤開那張餐巾紙,問邵蓁:“小學入學考試,你說裏面有多少個三角形?”
邵蓁數了數:“七個?”
圖春比出個拇指:“不愧是大學拿獎學金的。”
邵蓁低着頭,狂敲桌子:“不對不對,八個!”
圖春啊了聲,邵蓁笑得發抖:“你這個出題人行不行啊?”
圖春沒響了,兩人喝茶,圖春又出聲搭話,說:“你知道北極熊的肝對人來說有毒嗎?”
邵蓁不解道:“是嗎……但是我為什麽要無緣無故去吃北極熊的肝?”
圖春尴尬地抓了抓耳朵:“我最近在翻譯一本冷知識大全。”
“北極專用的知識吧?所以叫冷知識?”邵蓁挑起半邊眉毛。圖春笑着說:“還是律師腦筋轉得快,你知道嗎最近……”
邵蓁的手機又震了,他忙拿起來,圖春咽下了到了嘴邊的話,邵蓁打了好久的字,一擡眼睛,看看圖春:“最近什麽?”
圖春默默轉動茶杯:“我忘了要和你說什麽了……”
邵蓁說道:“高律師那天和我說,想收拾一間辦公室給我。”
圖春一陣興奮,摩拳擦掌:“那不錯啊,要慶祝下!你想……”
面上桌了,等那服務員走開,邵蓁回身往外一看,道:“天這麽暗,估計等等要下大雨。”
天色泛黃,所有的樹,所有的店都黯黯的。圖春拿起筷子,說:“嗯,估計是的,天氣預報說百分之八十降雨的可能。”
這場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要降下來的雨憋到了黃昏時才下。圖春打着傘去接邵蓁,兩人兩把傘,可還是淋成了落湯雞,回到家排隊淴浴。邵蓁先淴,把圖春喊進浴室,邊洗邊和他講賬。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圖春脫了濕衣服,坐在馬桶上搓胳膊,花灑熱水一放,浴室裏很快就暖和起來了。
邵蓁說:“是不是要到黃梅天了?”
“還早呢。”圖春說,“現在一點都不悶,春天下幾場雨正常的。”
“這裏的春天秋天就是一直下雨。”邵蓁說,“不過比南京沒有春天沒有秋天強多了。”
圖春笑了,打了個噴嚏。
邵蓁撥開浴簾看圖春:“不會感冒了吧?”
圖春擤鼻涕,搖頭說:“不至于。”
邵蓁道:“還是周末和我一塊兒去健身得了。”
“我有去打籃球啊。”圖春說。
邵蓁忽然問他:“你要進來一起洗嗎?”
圖春撩開點浴簾望進去,邵蓁在沖腦袋上的泡沫,他渾身都是水,雙眼緊閉,他的腿很長,屁股很翹,鍛煉得當的腹部隐約能看到肌肉的線條。他的身上沒有一絲贅肉。他的陰莖軟綿綿的垂在一片濃密的毛發之中。
圖春稍仰起脖子看邵蓁的臉,他的上嘴唇,下嘴唇被濕熱的空氣泡出了更飽滿的顏色,它們微微張開着。圖春遞了條毛巾給邵蓁,邵蓁接過來擦眼睛,擦臉,他睜開了眼睛看圖春:“怎麽了?”
圖春說:“steam最近在做特價。”
“是嗎?我好久沒登陸了,等等去看看。”
“我看你願望單上有個游戲。”
“你買了啊?”
“便宜蠻多的啊。”
邵蓁笑着問他:“你媽上個禮拜又發你外快了?”
圖春一歪腦袋,擺手道:“別說得我好像啃老族一樣啊。”
邵蓁沒響了,他從浴缸裏跨出來,擦頭發,擦身子,換了圖春淴了。邵蓁提醒了句:“洗完頭記得把頭發清一清啊,上次清了我好久。”
禮拜五。
圖春搭地鐵去園區買書,廣濟南路下去很多人,又上來很多人,樂橋下去了很多人,圖春給一個孕婦讓了座,黑暗隧道裏的廣告燈箱還是男裝的廣告,模特的臉看不太清楚,似乎是某個明星,有女孩兒雀躍地對着隧道拍照片。到了星海廣場,門開了,圖春想了想,沒下去,倒回去了一站,在中央公園下了車。他去看那些海棠花。
園區也經歷了大雨的洗禮,雨打海棠去,花全都落了,花枝空寥寥的,草地上像是鋪開了張藕粉色的絨毯,厚厚地蓋住了那些綠青草。藍天再度在花樹上空自由地舒展,雲朵散漫地飄蕩。圖春繞着公園走了圈,直接回了家。
禮拜六。
圖春和邵蓁去吃牛扒慶祝邵蓁升職,兩人開了瓶紅酒,邵蓁要開車,酒只有圖春在喝,前菜主菜奶酪甜品吃完,酒還沒喝完,只好寄在了店裏。從餐館出來,邵蓁的手機滴滴地響,他和圖春說了聲:“我接個單啊。”
圖春上了車。邵蓁又說:“不然你坐後面吧,這次有個孕婦,備注說要坐前排。”
圖春便換到了後排去,叫車的是一行四個女孩兒,二十六七的歲數,其中确實有個孕婦,她坐前頭,另外三個女孩兒和圖春擠在後面。她們才吃完飯,身上酒味頗重,都很興奮,拉着圖春說個不停。一個道:“帥哥!你知道嗎?我們馬上都要當幹媽啦!”
圖春回:“恭喜恭喜。”
一個女孩兒問圖春:“欸,帥哥,你有女朋友嗎?你頭發怎麽保養的啊?都不分叉的啊!”
另一個就起哄:“帥哥!留個號碼呗!我們這麽有緣!”
前排的孕婦也尬鬧猛,拍着手打節拍:“留號碼!留號碼!”
邵蓁在前面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兩道縫,到了家,下了車,他鎖好車,一伸手,招呼圖春:“帥哥,給個號碼吧!”
圖春好氣又好笑:“行了啊。”
兩人進了電梯,圖春問邵蓁:“你車子貸款是不是快還完了?”
邵蓁說:“上個月還完了,不過賺賺外快也不錯啊。”
圖春沒響了,邵蓁伸手摸了下他的發尾,道:“你頭發比你媽的都長了吧?”
圖春自己跟着摸了摸,說:“沒有吧。哦,對了,我媽書法得了一等獎。”
“嗯,我看到她發的朋友圈了。”邵蓁還在搓圖春的發尾,“你頭發怎麽保養的啊?都不分叉的。”
圖春板起臉孔:“好了啊。”
但一下他就繃不住了啊,和邵蓁一道笑了出來。笑夠了,圖春說:“我媽天天轉發心靈雞湯,我還以為你早屏蔽她了。”
邵蓁說:“她轉的如何及早預防老年癡呆我覺得蠻有用的啊。”
電梯在三樓停了下,外面進來個抱着條約克夏的中年女人,小狗見了人就吠,女人好言相哄,狗還是喉嚨裏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三個人互相笑笑,邵蓁和圖春往電梯兩邊靠去,分開站着。
深夜裏,他們去廚房吃香煙,兩人背靠着流理臺,背朝着窗戶。邵蓁擡頭看着冰箱上堆着的燒烤爐的包裝盒說:“我們是不是很久沒在家做點什麽來吃了?”
圖春說:“不然明天做點什麽?”
邵蓁道:“現在想想,這個燒烤爐還挺好用的。”
“那明天在家烤肉算了。”圖春說。
邵蓁莞爾,道:“明天禮拜天,要去你媽那裏吃飯。”
圖春說:“你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轉轉,待在家裏也行啊。”
邵蓁道:“不會不想去啊。”他往水槽裏抖煙灰,問圖春:“多少錢啊?”
“沒多少錢。”
邵蓁看着圖春:“我是不是該出一半?”
圖春說:“我們要是離婚了,婚姻法裏,這個鍋該怎麽判啊?”
邵蓁笑道:“都沒結過婚!”
“那現在我們算事實婚姻吧?”
邵蓁失聲笑:“你都哪裏學來的詞啊?電視劇還是電影啊?”
圖春又問他:“你妹妹的火車票買好了嗎?”
“買好了。”
圖春想了想,說:“那我的東西要不要收一收?”
“沒關系啊,都是男的用的東西。”邵蓁望着餐桌,噴出道煙來,再度說:“沒關系的。”
他伸出手摸了摸圖春的手背。圖春沒響,低頭吞雲吐霧。
邵蓁道:“到時候一起吃個飯吧。”
他握住了圖春的手,兩人都把煙放下了,抱着接吻,邊吻邊往外走。圖春把邵蓁壓在了穿衣鏡上吻他,很用力,咬到了邵蓁的嘴唇。邵蓁說:“門口有點冷,去沙發上吧。”
他們便去到了沙發上,圖春坐下了,邵蓁也坐下,圖春看看他,邵蓁脫了衣服褲子,躺在了沙發上。圖春俯身過去,摸他,親他,抱住他。邵蓁扭了下身子,圖春問他:“還冷?還是不舒服?“
邵蓁搖頭,圖春便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邵蓁還是有些別扭,不太适應這個姿勢,後來他跪在沙發上,圖春從後面幹他的時候,他才舒爽了,他們用這個姿勢幹了一次,出了身汗,輪流淴過浴,邵蓁先睡下了,圖春去廚房又點了支煙,吃完才躺到了床上。
茉莉花書法得獎加上生日,可謂雙喜臨門,她一天裏組織了兩場飯局慶祝,白天,她和邵蓁,還有圖春一起去外面吃蘇幫菜,晚上,她和小姊妹們去吃意大利菜,據說主廚是個高鼻子老外,還會講幾句中文,上過電視,做過專訪,餐廳位子特別難訂。為了這頓晚飯,茉莉花新燙了頭發,做了手指甲,一雙手擺出來,指甲上的水鑽晶光閃亮。
圖春便說:“剛才進來還以為是哪個大明星坐在裏面呢,下次和你出來吃飯估計要出出場費了。”
茉莉花搗漿糊:“我的出場費你是出不起的。”
說着,她翹起蘭花指,小心地用指甲尖戳戳手機,屏幕亮起來,她拿起手機,哼着小曲用右手給左手拍照。一只白淨的手,先和松鼠鳜魚合照,再和響油鳝糊合照,又和窗外的湖光山色合照。
圖春給邵蓁夾了點櫻桃肉,說:“我們現在是拼桌吃飯,我們管我們吃。”
邵蓁笑笑,問茉莉花:“阿姨,要不要幫你拍張照啊?這邊拍出去,外頭風景不錯。”
茉莉花拍拍手,當即站了起來,走到了落地玻璃前擺姿勢,邵蓁稍往後仰,人矮下去些拍茉莉花,他靠着圖春了。圖春扶住他的肩膀,和茉莉花豎拇指:“專業的,這個角度腿長一米八。”
茉莉花看着他們,眼神一閃,忽而收起了雙手擺在身前,昂首挺胸的站姿,垂着手走了回來,圖春還奇怪:“不多拍幾張啊?”
茉莉花坐下了,眼簾低垂,喝了口茶,才牽牽嘴角,說:“相信小邵的技術。”
邵蓁把她的手機還了回去,悄悄和圖春交換了眼神,圖春搖搖頭,講不出什麽。這會兒茉莉花又一拍邵蓁,熱情地說:“小邵,給你看看阿姨的一等獎作品!”
圖春拷了勺河蝦仁,道:“朋友圈不是都發過了嗎?”
茉莉花不睬他,拉着邵蓁,把手機舉在桌上,一邊劃一邊和邵蓁解說:“喏,這個麽就是那個書法協會的會長,這個是他題的字,這個是阿姨寫的,顏體,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個顏真卿發明的字體。這個麽是二等獎,二等獎有五個人呢!獎金才一百塊。”
邵蓁一頭聽一頭應聲,偶爾還瞟瞟圖春,圖春在桌下面拍他的手,臉上堆笑,沒出聲。
茉莉花又是一劃,先是哦喲了聲,接着笑道:“這個不是了。”
邵蓁往圖春那裏看,遲疑地說:“這個小男孩兒是……”
聞言,圖春伸長脖子瞅過去,一看到茉莉花手機上的照片,他道:“怎麽把我小時候的照片拿出來了?”
茉莉花的手機上是張櫃子的照片,那櫃子上擺着三個相框,每個相框裏都是個白皮膚的瘦男孩兒。
茉莉花道:“我麽,在家裏理理東西,理出來的,你還記得這個是你啊?”
圖春好笑地說:“自己我總歸認得出來的。”
邵蓁道:“剛才中間那張,圖春是在扮孫悟空嗎?”
茉莉花笑開了懷,道:“小邵眼睛尖的!是的呀!少年宮表演,浩浩扮孫悟空!孫悟空最适合他了!”茉莉花拷雞湯,眉飛色舞,語速飛快,“他麽小時候真是皮得要死!在家拿個梧出當金箍棒,家裏不知道多少玻璃,多少花瓶被他敲爛了!”
“啊?”邵蓁驚訝,打量圖春,“現在完全看不出來他這麽能鬧。”
圖春給他拷湯,說:“人麽總會長大的。”
茉莉花還在嚕皂地回憶往昔:“幼兒園麽啊有什麽第一天去就咬了人家小朋友,我都差點給人家家長跪下來了,沒人要和他一起玩的,強王(霸道)得要死,就只有我們隔壁的田靜,他咬她麽,她就咬回來,天天跑我們家門口喊,阿姨阿姨,鬼見愁啊在家啊?我說鬼見愁是誰啊。田靜就說,就是圖春呀,老師都喊他鬼見愁。”
邵蓁噗嗤笑,圖春搖搖頭,說:“小時候的事沒什麽好講的了吧。”
可茉莉花根本攔不住,還在繼續講:“小學麽,我想想看啊,踢足球踢破教室窗戶玻璃這種事是不要去講了,剪了人家小朋友的校服麽也不去說了……”
圖春插嘴說:“不是啊,是老師說夏天就要穿短袖的校服,他那天穿個長袖過來,我那天當值日生,有責任統一規範的好不好。”
邵蓁笑道:“沒看出來你這麽有責任感。”
茉莉花還幫腔:“就是就是,你這麽有責任感麽怎麽不去選班長吶?”
“你們連打模子,一唱一和,我說不過你們。”圖春重重嘆息,吃菜,喝茶,不響了。
茉莉花接着說:“初中好一點了,主要是初中麽,他的班主任他奶奶認識的,他奶奶一板面孔,他就知道要被收作了,誰知道到了高中,又不行了,假冒我的簽名就算了,還幫別的同學假冒簽名,簽試卷,簽假條,一張假簽名十塊錢,倒是蠻有生意頭腦的,”茉莉花看着圖春,幫他盤算,“欸,你小時候麽又有責任感,又有生意頭腦,怎麽現在全沒有了吶?”
圖春說:“啊要點個芥菜年糕吃吃啊,沒有主食哇。”
茉莉花冷哼了聲,看向邵蓁,道:“不過麽,他們老師也拿他沒辦法,他成績好呀,最多說兩句,寫寫檢讨,主要也沒犯什麽大錯誤。”
茉莉花說完,邵蓁重新将圖春上上下下一陣研究,感慨道:“真的看不出來。”
圖春斯文地喝湯,無聲地咀嚼,說:“壞過了麽,就只剩下好了。”他給茉莉花倒茶:“嘴巴說得都幹了吧,喝點水吧。”
茉莉花一拍腦門,道:“我又想起來了!他還去偷過試卷!!”
茶壺裏沒水了,圖春起身道:“這個故事有點長,你慢慢講吧,我去加點水。”
他出去找服務員加熱水,一路找去了前臺,拿了個滿水的熱水壺往回走的時候,路過間包廂,正好看到圖慶從裏面出來。父子倆打了個照面,都怔住了,圖慶的頭發白了些,樣子更富态,人比過年的時候黑了。他身後的包廂裏還坐着另外一個男人,另外兩個女人,年紀都不輕了,坐姿端正,衣着素淡。圖春沒看到璐璐。
圖慶合上了包廂的門,和圖春道:“倷馕啊來欸搭吃飯?”(你怎麽也在這裏吃飯啊?)
圖春說:“幫姆媽一道。”(和媽媽一起。)
圖慶清清喉嚨,往走廊上看,說:“哦,格兩個噻是廠裏請格法語翻譯。”(那兩個都是廠裏請的法語翻譯。)
圖春點了點頭,說:“哦,格麽應該幫倷蠻與共同語言格。”(哦,那應該和你蠻有共同語言的。)
圖慶笑笑,掏出煙:“啊吃根香煙?”(要不要抽根煙?)
圖春拒絕了,說:“姆媽書法比賽得呲只獎,出來慶祝慶祝。”(媽媽書法比賽得了個獎,出來慶祝慶祝。)
圖慶一眨眼睛,詫異道:“啊?啥麽什?書法?寫毛筆字格種啊?”(啊?什麽?書法?寫毛筆字那種啊?)
圖春點頭稱是:“一等獎,還有五百塊佃獎金。”(一等獎,還有五百塊獎金。)
圖慶跟着點頭,頭低下去了些,說:“哦,蠻好……格麽蠻好。”
圖春又說:“普拉提練得啊蠻好格。”
圖慶擡起頭:“啥格提?“
“普拉提,噻是……”圖春要解釋,圖慶忙說:“哦哦,我曉得啧,曉得啧,我曉得格……”(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的……)
他看着圖春,問他:“倷最近工作馕夯架?”(你最進工作怎麽樣?)
“蠻好。”
“蠻好麽蠻好,啊是原歸來翻譯小說啊?”(好就好,是不是還在翻譯小說?)
圖春道:“書,雜志,英文格噻好翻譯翻譯格。”(書,雜志,英文的都能翻翻的。)
圖慶說:“蠻好,倷從小噻蠻靜得下來格,格麽……”他一看手表,指指包間,“辰光差往弗多啧,還要送兩個翻譯去機場,飛機去法國,我回進去啧啊。”(蠻好,你從小就挺靜得下來的,那……)(時間差不多了謀害要送兩個翻譯去機場,飛機去法國,我回進去了啊。)
圖春往前走開,圖慶喊住他,叮囑道:“清明否要忘記忒一道去看阿爹哦!”(清明不要忘記一起去看爺爺!)
“曉得啧。”圖春朝他揮揮手,圖慶關上了門。圖春捧住那熱水壺回到了自己那間包廂,茉莉花和邵蓁不知在說些什麽,兩人都笑得春光燦爛。
清明節前三天,圖春跟着佳安阿婆去祭拜阿爹。大姑父開了輛面包車,一車的人磕瓜子啊,吃水果啊,打牌啊,說鬧啊,歡聲笑語地往墓園去。
圖春和豆豆,還有方亮擠在最後一排,豆豆小聲和圖春八卦:“阿婆搞封建迷信,說新生兒不能祭祖的,晦氣的。”
圖春說:“那新生兒的媽媽總可以來的吧?”
但他沒看到璐璐,只看到圖慶在看牌,叫牌,一副八十分,叫到了一百三十分了。
方亮說:“沒這種說法的吧,那時候王茜生了孩子,第一年也帶過來的,我媽還說阿爹泉下有知,看到了要開心的。”
豆豆一拍大腿:“馕麽就對了!阿爹泉下有知,看到某些小孩子要不開心的!”
圖春說:“好了啊,不說這個了啊。”
方亮笑了笑,低頭玩手機,豆豆扯扯圖春的衣袖,說:“花花舅媽是阿爹幫舅舅看中的,肯定是很喜歡她的。”
圖春道:“他們的婚姻故事麽我聽了好幾個版本了,你這個版本是誰告訴你的?”
豆豆往前面一看:“阿婆說的。”
方亮道:“阿婆和你說這個幹什麽?”
豆豆道:“阿婆牽記舅媽呀。”
圖春糾正她:“前舅媽。”
小妹孃孃這時轉過來給他們發嘉應子吃,說:“吃點話梅吧,還是吃點水?嘴巴啊幹啊?”
豆豆吐吐舌頭,靠後坐着不響了,圖春接了包嘉應子,放了一顆進嘴裏,豆豆還暗暗的用胳膊肘戳他,他沒睬,遞了顆嘉應子給方亮。
王茜坐在前排,懷裏的孩子睡了一路,到了墓園,醒了,睜開了眼睛要爸爸,兩夫妻帶着孩子哄着逗着走在一行人的最後。
圖春走得比他們還要慢,稍和方亮他們拉開了段距離後,圖春點了支煙,邊走邊吃香煙。他遠遠地能望到豆豆在一片墓碑中間朝他揮手,圖春也揮揮手,他在路邊的一座涼亭裏坐下了。涼亭裏有塊石碑,是塊功德碑,刻着不少人的名字,兩年前新立的,亭子也很新,朱紅的支柱,水綠色的圍欄。亭子後面種了杜鵑,新芽翠亮。
“浩浩。”
圖春聽到有人喊他,一轉頭,看到了阿婆。他忙起身說:“阿婆,坐啊。”
阿婆站着,沒動,問他:“馕弗上去架?”(怎麽不上去?)
圖春笑笑,說:“吃忒根香煙。”(吃根煙。)
阿婆說:“啊蒙呗啥看頭,人啊走忒啧,看塊碑還弗如轉去看看照片。”(也沒什麽好看的,人都走了,看塊碑還不如回去看看照片。)
圖春道:“碑浪啊有照片好看看格。”(碑上也有照片好看的。)
阿婆坐下了,彈彈褲子,兩只皺巴巴的手顫巍巍地搭在膝上,道:“格張照片有啥格看頭?”(那張照片有什麽看頭?)
圖春笑了笑,不響。阿婆說:“倷坐吶。”(你坐啊。)
“我立忒歇好了。”(我站會兒好了。)
說着,圖春把香煙掐了,抓着香煙屁股,就站着。
阿婆道:“嗯哆姆媽最近啊好?”(你媽媽最近好嗎?)
圖春說:“蠻好,蠻好,最近參加呲支書法比賽,還得呲支獎。”(最近參加了個書法比賽,還得了個獎。)
阿婆一笑:“格麽蠻好歪!啥辰光嗯哆一道過來吃個飯吶。”(什麽時候你們一起過來吃個飯啊。)
圖春陪着笑,沒響。阿婆看了眼山上:“嗯哆爸爸麽,蒙呗啥講頭,我啊弗好意思,一經想幫嗯哆阿婆阿爹碰個頭,講講,弗好意思……“(你爸爸麽,沒什麽好說的,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想和你外公外婆碰個面,說說,不好意思……)
圖春說:“阿婆格脾氣麽倷啊曉得格,姆媽格事體嗯倷弗管格,随便馕夯幫嗯倷弗搭尬。”(外婆的脾氣你也知道的,媽媽的事情她從來不管的,随便怎麽樣都和她沒關系。)
阿婆點點頭:“嗯哆阿婆潇灑格。”(你外婆潇灑的。)
靜了會兒,她嘆息着,又說:“人老呲吶,噻弗想眼門前走格人有點啥變化,最好噻唉馕幾個人走來走去,一有點變化吶,心噻慌,啊弗曉得馕夯會事體。”
(人老了,就不想眼前看到的人有什麽變化,最好就那麽幾個人走來走去,一有點變化,心就會慌,也不知道算怎麽回事。)
圖春說:“噻算我唉點歲數,啊是欸馕格。”(就算只有我這點歲數,也是這樣的。)
阿婆擡起眼睛看他,她的眼白發了黃,眼黑混了色,她和圖春道:“倷年紀還輕,倷麽應該多看看,我格歇辰光噻幫嗯多爸爸唉馕講,嗯倷麽,聽呲老頭子格,老頭子一板面孔,嗯倷噻蒙呗主意啧……”
(你年紀還輕,你應該多看看,我那時候也是這麽和你爸爸說的,他麽,聽了老頭子的,老頭子臉一拉長,他就沒主意了……)
阿婆沒說下去了,撐着膝蓋試着起身,圖春去扶了她一把,阿婆拍拍他的手背,低聲道:“上去看看格張蒙呗啥看頭格照片吧。”(上去看看那張沒什麽看頭的照片吧。)
圖春應下,跟着阿婆爬上了山,去到了阿爹的墓前。墓碑上用的是張黑白照片,上頭的男子年輕,正笑着,目光堅毅,精神飽滿。
豆豆靠在圖春身邊小聲和他說:“浩浩哥哥,你和爺爺還蠻像的,眼睛的形狀,就是眼神沒他那麽硬氣。”
圖春給阿爹上了三支香,阿婆把帶來的果品碼整齊了,擺正了,他們便往山下去了。
圖春兩手空空地回了玲珑灣,茉莉花正在家吃葡萄,看韓劇。圖春一進家門,她就愁眉苦臉,挑三揀四,看他哪裏都不順意,動不動就尖着聲音數落這數落那。
“拖鞋着起來吶!腳陰格!”(穿拖鞋!腳要冷的!)
“電腦麽放了臺子浪啥體。”(電腦放在桌上幹嗎。)
“唉件外套弗着麽挂挂起來吶。真家夥,一轉來麽什噻亂多亂懷。”(這件外套不穿麽挂起來啊,真是的,一回來就把東西亂丢亂放。)
“頭發啊好去剪剪啊,弄得了像啥格腔調,我看寧家啥格白相樂隊格頭發啊比倷剃得清爽相。”(能不能去剪剪頭發,弄得像什麽樣子,我看人家什麽玩樂隊的頭發都比你弄得清爽。)
“挨根牛皮筋啊是倷格啊?淘完頭麽頭發稍微清清啊好,頭發比我還要長,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