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勞動節前夕的一個周末,圖春調了一天休,按照慣例,這日子是和圖慶那邊的親戚聚會的日子,今年也不例外,茉莉花開車帶着圖春,圖春的大姑媽,小姑媽各一輛車,帶上家人,一行人開車去張家港吃河鮮。圖慶在茶廠加班,正和一群老外買手研究配置一種果茶,實在抽不出身,到了預定好的飯店,圖春發現,飯桌上不光少了圖慶,奶奶和小姑媽的女兒豆豆也沒來。
小姑媽說:“豆豆正好也月考啧,嘞嘿複習功課,阿婆麽幫恩倷燒了弄了,阿噻吩出來。”(豆豆正好要月考,在複習功課,奶奶要幫她燒飯之類的,也就沒出來。)
雖說是親眷聚會,但圖春卻看到了張陌生的面孔,這是個女孩子,打扮得體,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賬時,她不時點一點頭,陪一個笑。她是跟着圖春的大姑媽來的,挨着圖春坐,她另一側坐着的便是大姑媽。
一壺熱茶上桌,茉莉花招呼大家把茶杯放到轉盤上去,笑眯眯地看圖春的大姑媽:“大妹啊,挨個是啥寧啊?阿弗介紹介紹。”(大妹,這個誰啊?也不介紹介紹。)
大姑媽早就張開嘴巴了,茉莉花話音才落,她趕緊接下話頁:“我繼囡恩呀!也弗是吩看見過,小辰光浩浩幫亮亮,恩倷一老一道白相格,浩浩,倷忘記脫啧啊?噻是紮兩支小辮子格個吶,倷換一經去拉恩倷格辮子,拉一道,恩倷哭一道,倷被恩哆姆媽敲一道。”(我幹女兒呀!又不是沒見過,小時候浩浩和亮亮,還有她,一直一起玩的,浩浩,你忘記了啊?就是紮兩個小辮子的那個,你還一直去拉她的辮子,拉一次,她哭一次,你被你媽媽打一次。)
浩浩是圖春的小名,奶奶叫出來的,因為圖春和爺爺同一天生日,爺爺名字裏又有個“浩”字,便用“浩浩”作了小名。
爺爺在圖春十歲的時候過世了。
大姑媽說完,大家都笑,只有圖春的堂嫂王茜沒什麽反應,抱着懷裏的小嬰孩搖晃着胳膊,堂哥方亮靠着她,小幅度地動着嘴唇,說幾句便看看圖春,王茜跟着看,眼神偶爾滾到圖春邊上。方亮的嘴唇不動時,王茜擡起頭沖圖春笑了笑。圖春講普通話,說:“我小時候的醜事就不要說了吧,還不是方亮看女孩子哭了,怕被人說是他欺負的,馬上去給我媽打小報告。”
大家還是笑,飯桌上接連響起蘇州白話,大人們回憶起往事來都很起勁,津津有味地抖各自小孩兒時的醜事。圖春不太響,方亮也是極偶爾才插幾句,大姑媽的繼女兒就更沒聲音了,她姓顧,大名顧筠,大姑媽總是“筠筠”“筠筠”地喊她,一講這個名字,圖春想起來了,以前去大姑媽家串門,确實常有個頭發稀黃,紮兩條辮子的小姑娘和他還有方亮一起玩,他們還一起演過《新白娘子傳奇》,圖春兜着床單扮法海,方亮和顧筠演許仙和白娘娘,法海和許仙常打作一團,把白娘娘晾在一邊。
顧筠的媽媽是大姑媽的麻将搭子,三天兩頭帶女兒去大姑媽家搓麻将,在麻将桌上開方亮和顧筠的玩笑,要方亮以後讨顧筠當老婆,大姑媽順口答音,說:“格麽蠻好,倪亮亮倒插門啊弗要緊,恩哆學士街兩套房子,皮市街三爿店面麽,兩家嘞收收房租,帶帶小寧噻好哉。”(那挺好,我們亮亮入贅也沒關系,你們學士街兩套房子,皮市街三家店面,兩個人收收房租,帶帶小孩兒就好了。)
這樁婚事當然沒能談成,方亮大學考去四川,畢業後帶着女朋友王茜回了蘇州,沒多久就結婚了,大姑媽對此頗有微辭,到了今時今日還要在飯桌上埋怨幾句,說:“天天噻嘞嘿泡泡菜,吃辣胡,門一開開來,味道沖得嘞,倷看亮亮額角頭浪,噻是點爛爛痘!吃辣胡吃出來格!恩倷道啥格事體啊蒙呗,皮膚好得要死。”(天天都哉家泡泡菜,吃辣椒,門一打開,味道沖得要命,你看亮亮額頭上面,都是些痘痘!吃辣椒吃出來的呀!她倒什麽事都沒有,皮膚好得要死。)
王茜還在哄孩子,她聽不懂蘇州話,大姑媽那番話,方亮也不給她當翻譯了。大姑父看看大姑媽,說:“送得來個胡蘿蔔泡菜麽,倷吃得啊蠻香歪。”他一掃衆親眷,“倷倒否要講,挨個四川泡菜倒真格蠻好吃個,吃上去清爽,比啥格韓國泡菜好吃,韓國格個,有股酸旁臭。”(送來的胡蘿蔔泡菜,我看你吃得也蠻香的。)(你們倒不要說,這個四川泡菜真的蠻好吃的,吃上去爽口,比什麽韓國泡菜好吃,韓國那個,有股酸臭味。)
小姑媽說:“格麽倷買得弗好歪,哪夯為與酸旁臭格吶?我屋裏相一覺買格,做韓式泡菜湯味道否要忒好哦,豆豆來得格歡喜吃。”(那你是買到了不好的吧,怎麽會有酸臭味的呢?我家裏一直買的,做韓式泡菜湯不要太好吃,豆豆特別喜歡吃。)
茉莉花問道:“啥格牌子啊,淘寶上啊有啊?倷發到群裏相分享分享吶。”(什麽牌子的,淘寶上有沒有啊?你發到群裏面分享分享。)
小姑媽鼓搗起了手機,大姑媽又來看圖春,和他講話:“我一幫筠筠講起倷,恩倷噻想起來啧,看上去人家對你印象是蠻深格。”(我一和筠筠說起你,她就想起來了,看上去人家對你印象是蠻深的。)
小姑媽瞅着手機,尖聲說:“恩倷麽小辰光噻蠻登樣格,去幼兒園幾何小娘魚要幫恩倷一老白相哦!當然印象深!我前兩天碰哉個田夾裏,還來問我恩倷最近哪夯,來忙點啥。”(他小時就蠻好看的,去幼兒園多少小女孩要和他一起玩啊,當然印象深!我前兩天碰到田某某某,他還來問我圖春最近怎麽樣,在忙什麽。)
Advertisement
圖春一聽,笑着喝茶,給顧筠添茶。
大姑媽和小姑媽打聽:“阿是老早住了阿慶哆貼隔壁個田夾裏阿?”(是不是以前住在阿慶隔壁的田某某啊?)
茉莉花突然插嘴,說:“我聽說顧筠剛剛換呲工作啊?”(我聽說顧筠剛剛換了工作啊?現在在做什麽?)
這下大姑媽又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顧筠了。
什麽蘇州四大姓昂聽說過。
什麽書香門第,古琴世家。
什麽海歸碩士,高級精算師,喜歡戶外運動,做人有愛心,家裏收養了兩只流浪貓,最近從銀行換去了家基金公司,工資翻番。
茉莉花說:“海歸麽英語肯定蠻好格,倪浩浩英語啊蠻好格,專八進呲大學蒙呗幾何辰光噻考出來啧,幫我去看電影,電影翻譯得弗好恩倷噻懂格。”停了會兒,茉莉花靠在桌邊,望住顧筠又說,“隔趟倪一老去泰國白相,請個當地格導游啊講恩倷英文講得蠻好。”(海歸英文肯定蠻好的,我們浩浩英文也蠻好的,進了大學沒多久就考過專八了,和我一起去看電影,電影翻譯的不好他都懂的。)(那次我們一起去泰國玩,請的當地的導游都說他英文好。)
顧筠微笑看圖春,應着:“嗯,嗯,啊是格。”(是嘛。)
小姑父哈哈笑,說:“挨個閑話,弗曉得格當呲嘞幫外國寧尋朋友。”(這個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給外國人找對象。)
茉莉花不響了,喝茶,拿桌上的瓜子吃,說:“上趟恩倷帶轉來格小西瓜子蠻好吃格,曉得我歡喜吃……”(上次他帶回來的小西瓜子蠻好吃的,知道我喜歡吃……)
她的聲音明顯小了,淹沒在別人的家常碎語裏,圖春往她杯裏添茶,涼菜上桌了,服務員在顧筠和大姑媽中間上菜,兩人往側邊讓開,顧筠靠圖春更近了。圖春發現顧筠的頭發比他印象裏厚實了許多,但顏色還是偏黃,缺乏光澤,不太亮,落葉一樣堆在她的腦後。
菜上完,顧筠坐回去,茉莉花遞了壺鮮榨果汁給圖春,圖春給顧筠倒上。顧筠講禮貌,圖春稍照顧她一些,她都要說謝謝,除了謝謝,她和圖春再沒第二句話。
涼菜裏有份生吃河豚肉是以前沒有的,學日本人的吃法,擺盤高級,冰下頭藏了會發光的小燈泡,冰上還在冒白煙,一人發一碟醬油芥末蘸着吃。顧筠吃了片,沖到了,一直掉眼淚,圖春正夾了一片要吃,茉莉花拱拱他,圖春手一抖,魚片掉進了醬油碟裏,圖春朝茉莉花看了看,茉莉花看顧筠,給圖春劃眼色。圖春明白了,今天的聚會是他的又一場相親會,他擡起頭,親眷們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稀稀落落地笑,三三兩兩地講閑話,圖春低下頭要去夾魚片,忽地感覺幾十道視線都集中在了他頭頂。
圖春遞了張紙巾給顧筠。
顧筠說:“謝謝。”又說:”有點沖鼻頭。“(有點沖鼻子。)
總算有第二句話了。
圖春說:“吃點酒。”
顧筠說:“我有點酒精過敏格……”
圖春讪讪地:“弗好意思,弗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從醬油碟裏打撈起泡了許久的魚片,塞進嘴裏,辣得灌了口白酒。
點菜的是茉莉花,每道菜上桌,她總要講兩句,然後轉到顧筠面前,讓她先夾,或者暗示、明示圖春幫顧筠夾菜。圖春問服務員要公筷,茉莉花翻起眼皮,大驚小怪:“哦喲,倷啥辰光挨囔講究啊?”(哎喲,你什麽時候這麽講究啊?)
圖春說:“格麽寧夾國外轉來格,國外噻用公筷格。”(那人家外國回來的,國外都是用公筷的。)
顧筠正在對付一條刀魚,刀魚多刺,她抿了會兒抿出幾根魚刺,柔聲說:“我自己來好啧,大家吃吶,吃吶。”(我自己來好了,大家吃啊,吃啊。)
她轉動餐盤,那盤新上桌的清蒸鲥魚恰停在了方亮面前,方亮低着頭吃酥炸小雜魚,沒留意到,邊上的王茜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子魚肉,哄起了懷裏的孩子:“等一下啊,媽媽幫你挑掉刺。”
顧筠倏地縮回了手,搓搓手指,挽了挽頭發,放下了筷子,喝飲料。
大姑媽也停筷不動了,斜眼看着王茜和小孩兒,咕哝道:”帶小寧真該煩噻,還好恩哆自己肯帶,喊我帶嘶,我嘶吃不消格。”(帶小孩真是煩死,還好他們自己肯帶,讓我來帶,我肯定吃不消的。)
方亮給大姑媽夾了一筷子水芹菜,講普通話:“紅燒河豚叫他們拿下去放點金花菜吧。”
大姑媽眼睛還瞅着自己的外孫呢,一條胳膊驀地伸過去:“看看吶!饞唾水啊漏出來啧!揩揩吶!真家夥!哦喲!”(看看!口水漏出來了!擦一擦啦,真是的。)
不等王茜動手,大姑媽抓起張紙巾就摁到了孩子的臉上,她和孩子中間還隔着個方亮,下手沒輕重,小孩兒立時哭了,王茜一瞥方亮,方亮忙抱起孩子說:“悶了吧?爸爸帶你出去走走,走咯,走走,讓媽媽吃點東西好不好呀?”
孩子哭鬧得厲害,豆大的眼淚直往下掉,方亮走到了門邊,大姑媽又叮囑:“當心吹着風!真家夥,啊吩哪夯熱麽噻著诶囔少,大寧麽噻算啧,小故呀……”(小心吹到風!真是的,也沒怎麽熱就穿這麽少,大人就算了,那是小孩兒呀……)
方亮點點頭,沒響,走了出去。大姑父看了一圈飯桌,說:“下點金花菜吧,恩哆啊要加點啥格菜?”(下點金花菜吧,你們要不要加點什麽菜?)
小姑父看方亮帶着孩子出去,點了根煙,朝大家奉承一笑:“小囡非嘞嘿啧,我吃根香煙哦。”(小孩兒不在了,我抽根煙。)
圖春去叫服務員,順便把包間裏的排風扇開了,小姑媽開始抱怨:“到外頭去吃麽會那夯吶,排氣扇吵死啧。”(去外面抽會怎麽樣啊?排氣扇吵死了。)
大姑媽說:“當呲倷戒掉啧。”(還以為你戒掉了。)
小姑父依舊是笑,點香煙,吃煙,還給大姑父派了兩根,大姑父也點起了煙。圖春聞到煙味,念頭也上來了,他沒在包間裏吃,去了飯店門口吃。
方亮這時抱着孩子已經逛到了馬路對面去,一會兒看看可的外頭的投幣電動馬,一會兒看看樹,孩子不再哭了,窩在方亮懷裏吃手指,眼神呆呆的。圖春揮手,和他們打了個招呼。方亮看到,走回來了。
“挨個是倷浩浩叔叔,阿認得?上個月還碰上過過歪,浩浩叔叔。”方亮逗着小孩兒講話,奶聲奶氣地,小孩兒似是怕羞,趴在了他背上,背對着圖春。(這個是你浩浩叔叔,還記得嗎?上個月碰到過的,浩浩叔叔。)
圖春說:“上一道看見格辰光還蒙呗挨囔大了,小寧噻是長得快。”(上一次看見的時候還沒這麽大呢,小孩兒就是長得快。)
方亮點點頭,問圖春:“最近哪夯?”(最近怎麽樣?)
圖春指着飯店:“當呲來吃飯,弗曉得又是來相親。”(我以為來吃飯,誰知道又是來相親。)
方亮笑了:“前階段,聽說倷上呲電視。”(前陣子,聽說你上了電視。)
“否要講啧,否要講啧。”圖春頻頻搖頭,停了停,又說,“我嘶吩上,估計拍着茉莉花啧。”(別說了,別說了。)(我是沒上,估計是拍到了茉莉花。)
方亮笑得更誇張了,笑完就開始嘆氣:“倷講恩哆姆媽急啥麽什?”(你說,你媽媽急什麽呢?)
“倷小寧啊養出來啧麽,大妹孃孃當然弗急啦。”(你小孩兒都生好了,大姑媽當然不急。)
方亮一板臉孔,說:“否要講啧,我結婚四年,恩倷早浪,中浪,夜裏,天天三支電話來催,我講,年紀還輕,上上班,放放假,過過二人世界,多點自己格生活弗是啊蠻好麽?被小寧絆來呲有啥格好?倷弗曉得,我是看見恩倷格電話噻煩死。”(別說了,我結婚四年,她早上,中午,晚上,天天三個電話來催,我說,年紀還輕,上上班,放放假,過過二人世界,多點自己的生活不是也蠻好嗎?被小孩兒牽絆住有什麽好?你不知道,我看到她的電話就煩死了。)
“現在蒙呗啥格好煩啧歪?”(現在沒什麽好煩的了。)
“倪娘是弗煩啧,輪着小寧煩。”亮亮尋思了陣,改了口,“啊弗是,原歸還是早浪,中浪,夜裏,天天打電話問。”(現在我媽是不煩了,輪到小孩兒煩了。)(也不是,照舊早上中午晚上,天天打電話來問。)
“問點啥?”(問些什麽?)
“昂吃了,吃呲點啥,發張照片來看看,發呲麽馬上噻發到朋友圈裏去。”(吃了沒,吃了什麽,發張照片來看看,發了就立馬發去朋友圈。)
圖春笑出來,搖搖頭。方亮無奈地說:“倷啊否要笑,到辰光倷噻曉得,相親還算惬意格。”(你也別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相親還算舒服的了。)
圖春問方亮:“格個顧筠,還一經幫恩哆來氣啊?”(那個顧筠,還一直和你們來往?)
方亮撫摸着孩子的背,上下颠了颠臂腕,說:“幫倪姆媽來氣,幫我是……幾何辰光吩看見過啧。”(和我媽媽來往,和我……很長時間沒見過了。)
說曹操,曹操到,圖春一轉頭,恰好看到顧筠走出來。顧筠道:“恩哆姆媽喊我來看看倷嘞嘿啥體。”(你媽媽讓我來看看你在幹什麽。)
方亮開了句玩笑:“啰個姆媽?恩倷個還是我格啊?”(哪個媽媽,他的還是我的?)
顧筠露出個笑容,正要回答,身後,王茜忽然跑了出來,她朝方亮揮揮手,從顧筠身邊擠出去,拉着方亮走,說:“進去吧,有點起風了。”
顧筠退到了旁邊,沒有響。圖春摸了摸胳膊,天氣悶熱,是沒有風的。方亮還是應下了,抱着孩子和王茜回進去了。顧筠倒還留在原地,圖春見狀,關照了聲:“就說我在外面抽煙,有點風,倷啊進去吧。”
顧筠擡眼看他,眼珠轉動着,但人還是不動,一只手來回撫弄着另一條胳膊,道:“我去幫繼娘講一聲吧。”(我去和幹媽說一聲吧。)
圖春沒懂,定樣樣地看顧筠,顧筠說:“倷……啊是弗倒想相親……”(你……是不是不太想相親……)
圖春沒料到她這麽直接,無言以對。顧筠繼續道:“格麽啊否要浪費大家格辰光啧,倷弗好意思講麽,我去講,我本身啊弗來歡喜男格吃香煙……”(那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了,你不好意思說出口,我去說,我本身就不太喜歡男的抽煙……)
圖春忙熄滅了煙。顧筠說:“倪吃好了,否要緊,倪吃吧。”(你抽吧,不要緊,你抽吧。)
圖春說:“掐啊掐脫啧,弗吃啧。”(滅都滅了,不抽了吧。)
顧筠的雙手握到了一起,很快又分開了。她稍擡起頭來,看着圖春,溫和地說:“相親麽本身啊弗是來尋其他啥麽什格,是來尋個看得中,尬得來個人一老,互相照顧照顧。”(相親本身也不是來找別的什麽,就是來找個看得上,處得來的人一起,互相照顧照顧。)
圖春不禁盯着她,問她:“倷昂尬過男朋友?”話說了出來,他意識到失态,慌忙道歉:“弗好意思,弗好意思,進去吧,進去吧。”(你交過男朋友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進去吧,進去吧。)
顧筠還是一派文靜端莊的樣子,沒有動氣,跟着他,往包間的方向回去,路上到處都是叽裏咕嚕在講張家港話的人,聽也聽不懂,只是吵得很,在這片嘈雜中,顧筠說道:“用不着弗好意思,格麽我啊好問倷一個問題?”(用不着不好意思,那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圖春點點頭。顧筠道:“聽繼娘講,倷阿是與個一腳歡喜個人格?”(聽幹媽說,你是不是有個一直喜歡的人的?)
圖春愣住了,回頭看她。
他好像還在難以辨識的方言中聽到了狄秋的笑聲,他在顧筠身後尋找着。
“姓田啥格……結婚哉……”(姓田什麽的……已經結婚了……)
圖春反應過來了,一拍腦門,着急否認:“弗是格,真家夥,真格真家夥……”(不是的,真是的,真是真是的……)他急得停下了腳步,調過頭往外走:“阿要吃點冷飲?我請倷吃冷飲,對過有爿可的。”(要不要吃雪糕,我請你吃雪糕,對過有家可的。)
顧筠依舊是跟着他,圖春一路上都在解釋:“大妹孃孃講格格個人是我老早隔壁相鄰,一經一老白相格,哪夯被恩哆當呲我歡喜恩倷吶,真家夥。”(大姑媽說的那個人是我以前的鄰居,一直一起玩,怎麽被他們當成是我喜歡她呢,真是的。)
“格麽倷蒙呗歡喜格人阿以哉?”(那你現在是不是沒有喜歡的人?)
走進便利店,圖春買了兩支可愛多,和顧筠坐在店裏吃。顧筠吃的是草莓味的,她吃雪糕的時候用舌頭舔,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但是狄秋不一樣。
狄秋吃雪糕,張開嘴就咬,像老虎撲食,從來不懂用舌頭品味,總是吃得滿手滿臉都是。
圖春咬了口甜筒的餅皮,垂着眼睛,說:“老早有格朋友,有一階段哪夯啊聯系弗上,我去恩哆屋裏相尋恩倷,尋弗着,屋裏相講恩哆阿弗曉得恩倷到啰嗒去啧,後事來,恩哆屋裏相噻搬忒啧。”(以前有個朋友,有一陣子,怎麽都聯系不上,我去這個朋友家裏着過,找不到,這個朋友的家人也不知道這個朋友到哪裏去了,後來,他們都搬走了。)
顧筠靜靜聽着,她也垂着眼睛,低頭撕扯甜筒的包裝,平心靜氣地說:“本身弗想來格,弗碰上還好,碰上麽算點啥吶,碰上麽看看,看見呲麽也算點啥吶?還是倷好,尋弗着倒好,尋着呲阿弗一定是啥格好事體。”(本來我不想來的,不碰見還好,碰見了算什麽呢,碰見了,看看,看見了又算什麽呢?還是你好,找不着倒好,找到了也不一定是什麽好事情。)
他們都沒在看對方。顧筠說話時,圖春聽得不很真切,她的聲音是遙遠,模糊的,淪為了他咬甜筒的聲音和心跳聲的背景。這背景音停下後,圖春望向窗外,還是一絲風都沒有,樹不動,葉不動,地上的麻雀跳來跳去。
圖春問顧筠:“阿要一老轉去?”(要不要一起回去?)
顧筠驚訝:“以哉啊?”(現在啊?)
圖春一口吃掉了甜筒末端的巧克力,和顧筠回到了飯店,進了包間就問茉莉花要車鑰匙,說要和顧筠去兜風。茉莉花開心得要命,給了車鑰匙還不算,還塞了一把鈔票,一張銀行卡給圖春,說:“我坐大妹孃孃個車子好哉,恩哆走吧走吧!倷皮夾子啊吩倒,挨點銅钿拿好,路上用麽好啧。”(我坐大姑媽的車好了,你們走吧走吧!你錢包都沒都帶,這點錢路上用吧。)
出了包間,圖春抓着那把鈔票,看着顧筠說:“我吩吩倒皮夾子。”(我沒有沒帶錢包。)
顧筠哧哧笑:“恩哆姆媽蠻好白相格。”(你媽媽蠻好玩的。)
圖春感嘆:“要面子。”
“噻挨囔格。”(都是這樣的。)
上了車,圖春這次不聽茉莉花的唱片了,改聽廣播。顧筠和他有說有講,氣氛比飯桌上輕松許多,她問他:“倷相呲幾何道啧?”(你相了多少回親了?)
圖春說:“手指頭加上腳趾頭啊算弗過來啧。”他還道,“相親麽,啥登樣格寧噻有。”(相親什麽樣的人都有。)
顧筠附和地點頭:“噻是想看看外頭還有點哪夯樣子格人,哪夯好格人……”(就是想看看外面有什麽樣的人,有多好的人……)
圖春說:“寧好啊弗一定歡喜得上。“(人好也不一定能喜歡上。)
顧筠低頭莞爾:“噻是講呀,真格真家夥,一點辦法啊蒙呗。”(就是說呀,真是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放下點窗,車開在路上倒是能感受到風了,綿綿軟軟的,像絲巾一樣掠進來,撩撥着人的頭發和皮膚。
顧筠說:“越看越曉得自己想要尋哪夯樣子格人。”(越看越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麽樣的人。)
“啊是格?”(真的嗎?)
顧筠笑着:“弗是嗎?”(不是嗎?)
她問圖春:“金庸有本小說弗曉得倷昂看過。”
圖春道:“倷阿是講《白馬嘯西風》啊?”
兩人都不響了,廣播裏連續五六首悲情歌曲,圖春吃不消,換了個電臺,寧願聽防禿廣告。
顧筠問了圖春一聲:“下個禮拜我去光福寺,倷啊也一老?”(下個星期我去光福寺,你要不要一起?)
“吃齋啊?”
“去住兩夜天。”(去住兩天。)
圖春答應了。
隔日早上,圖春在廚房倒水,喝水,茉莉花煮泡飯,煎荷包蛋,兩個人的早飯,她張羅了一大桌,花花綠綠的小碟子裏擺了麻油腐乳,醬黃瓜,紅油筍絲,醬麻油拌皮蛋,蝦籽鲞魚。
圖春說:“吃弗忒格吧,忒多啧。”(吃不掉的吧,太多了。)
茉莉花說:“兩家嘞麽嘶吃弗忒,下趟人多點噻吃得忒啧。”(兩個人是吃不掉的,以後人多點就吃得掉了。)
圖春逃去了客廳。茉莉花跟出來,遞給他一碗泡飯,問他:“昨夜嗒哪夯?轉來得蠻晚歪?”(昨晚怎麽樣?回來得蠻晚的?)
圖春在米漿裏搗搗筷子,說:“随便兜呲兜噻送恩倷轉去啧,七八點鐘吧。”(随便兜了兜就送她回去了,七八點吧。)
“啊?倷轉來格辰光我看呲看,十一點多啧歪?”(啊?你回來的時候我看了看,十一點多了啊。)
圖春匆忙往嘴裏塞進一個荷包蛋,含糊地說:“去踏呲踏腳踏車。”(去騎了騎自行車。)
茉莉花的臉瞬時拉長了:“哪夯也去踏腳踏車啧吶……”(怎麽又去騎自行車了……)
圖春飛快地扒了小半碗泡飯,抓了鑰匙就要走,茉莉花遞紙巾給他:“揩揩嘴巴!“
圖春說随便一抹,說:“下個禮拜到光福去兩夜天。”
“幫格個顧筠啊?”(和那個顧筠啊?)
圖春點點頭,茉莉花立刻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圖春趁機跑了。
興許是早飯沒吃夠,上何山大橋時,圖春爬了半截,大腿根抽筋,只好下來推着車走,到了派出所,坐在椅子上歇了半天,他才緩過來。毛頭和冬冬看到他就開他玩笑,毛頭抓着保溫杯,吃茶,說:“倪街道桃花運最旺格來哉。”(我們街道桃花運最旺的來了。)
圖春洗抹布,擦桌子,抹椅子,打着手勢幹笑。冬冬倒水澆花,調侃說:“小圖啊,幫格個小娘魚講講,下趟弗倒味道格囔重格夜宵過來啊好,倷聞聞看,禮拜五帶過來格椒鹽龍蝦,以哉還聞得着味道。”(小圖啊,和那個小姑娘說說,下次不要帶味道那麽重的夜宵過來好不好,你聞聞看,禮拜五帶過來的椒鹽龍蝦,現在還聞得出味道。)
毛頭順勢問:“啊是禮拜五也來哉啊?天天來報道歪,倪樓下噻過恩哆屋裏客廳歪,天天日日過來吃夜宵。”(是不是禮拜五又來了啊?天天來報道,我們樓下好像成了她家裏的客廳了,天天過來吃夜宵。)
圖春不響,洗好抹布,晾出去,拿過掃帚掃地,勤勤懇懇。
冬冬又說:“倷倒否要講,倒有點上趟格個愁頭格味道。”(你不要說,倒有點上次那個愁頭的味道。)
毛頭點頭:“對格。”
圖春不解了,問道:“啥格愁頭?”(什麽愁頭?)
冬冬說:“咿!噻是上趟三元!”(就是上次三元那個。)
“幾何辰光啧,還來牽記恩倷啊?”圖春說。冬冬還要接着講什麽,癟子團進來了,經過他們身旁,馬尾辮一甩一甩,冬冬跟過去,從抽屜裏拿了包零食給癟子團,說:“倪孃孃正好去日本白相轉來,帶呲點巧克力被我,我吃呲吃蠻好吃格,倷挨要嘗嘗看?”(都多久了,還在惦記着他啊?)(我姑媽去日本旅游回來,帶了點巧克力給我,我吃了吃蠻好吃的,你要不要嘗嘗看?)
癟子團眨巴着眼睛問:“毛頭和小圖都吃過了嗎?”
毛頭咂咂茶水,和圖春比眼色,圖春笑了笑,點了點頭,轉過身去繼續掃地。
整點時,顧小豪上來了,毛頭馬上洗了個茶杯,抓好茶葉去接熱水,顧小豪站在桌前從挎包裏往外掏手機,香煙,打火機。毛頭的熱茶送過去,他才要點煙,外頭樓下忽地有把女聲高喊:“圖春!圖春!!”
圖春猛一驚,看看顧小豪,沒敢動,喊他的人喊得更大聲了,圖春聽出來了,好巧不巧,又是李岚岫。
顧小豪往外瞄,挑起半邊眉毛,點好香煙,擡起手問圖春:“喊倷,倷囔夯弗去看看?”(喊你,你怎麽不去看看?)
冬冬說:“估計又是尋狗!”(估計又是找狗!)
圖春抖索身子,踩着衆人的笑聲跑下了樓。
李岚岫這回穿的是短袖熱褲,還是那雙塑膠拖鞋,頭發亂七八糟,胳膊上,衣服上倒幹幹淨淨的了,就是渾身上下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圖春唉聲嘆氣:“你怎麽大白天就喝酒?”
李岚岫東嗅嗅,西聞聞,說:“我早上吃了三杯雞。”
圖春笑出來,看看身後,把李岚岫帶去了一片樹蔭下說話。李岚岫來找他周五一起去看一場藝展,她美院的老同學辦的個人展覽,選址在平江路一幢老宅裏。
圖春說:“禮拜六一大早要去光福,禮拜五不能弄到太晚。”
李岚岫說:“你們輔警這麽輕松啊?我怎麽感覺你天天都在放假,都野在外面玩?上次啊是去了張家港啊?”
圖春問她:“你前男友啊是要去?”
李岚岫生氣了,打了他一下,咬咬嘴唇,憤慨道:“是的是的,煩死了你!”
圖春被她逗笑了,李岚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剜了圖春好幾眼,不講話。圖春又問:“那我要不要穿增高鞋,從一八五增高到一八八。”
李岚岫叉着腰說:“你增高成東方明珠算了!”片刻後,她的情緒緩和了下來,好言相勸:“你不是找對象嗎?自由戀愛肯定比相信靠譜,你說啊是,去畫展看看,說不定就有看對眼的呢?你到底去不去啊?”
圖春回身眺望派出所二樓,輕描淡寫地答應下來,催李岚岫走。李岚岫走出去兩步,沖他喊了句:“你記得打扮打扮啊!”
圖春示意她趕緊走,李岚岫樂了,往高出一蹦,沖他扮了個鬼臉,小兔子似的竄進了樹叢裏,不見了蹤影。
周五兩人見了面,圖春被李岚岫吓得不輕,不知她是參考了誰的意見,大變活人,燙了頭,抹了大紅口紅,穿了修身黑裙子,擠出豐乳,撅出翹臀,腳踩恨天高,可謂從頭武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