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腳,不太像畫家,像畫家會精心描繪的美女蛇。圖春穿的是t恤牛仔褲,可惜李岚岫沒有拜師矜矜,白眼翻得很不對頭,不然圖春早就被她的白眼球給淹沒了。進了展廳大門,李岚岫一下就找到了她的老同學——本次展覽的主角,當代先鋒青年藝術家何岑渡。李岚岫拽着圖春過去寒暄。藝展名叫“生活不在這裏”,展出的不僅有繪畫作品,還有些裝置擺件和手工首飾。圖春掃了眼,看到只銅色便壺,被擺在個一米高的高臺上,四束射燈光打在它身上,熠熠生輝。
圖春揉揉眼睛,李岚岫介紹何岑渡給他認識,抑揚頓挫地說:“當代藝術家,先鋒青年何岑渡何老師。”
圖春憋着笑,和何岑渡握手:“您好,您好。”
何岑渡的手頗為柔軟,掌心熱熱的,他笑眯眯端詳圖春,視線比射燈光還要強烈。圖春說:“我陪岫岫來的。”
李岚岫從背後掐了圖春一把。圖春笑起來:“聽說你們是老同學。”
何岑渡說:“是的,和當代沒譜青年畫家李岚岫李老師做了四年同學。”
李岚岫說:“是當代青年,沒譜畫家李老師,越接近本質的形容應該越靠近名詞,何老師語文課上打瞌睡了吧?”
何岑渡朝她拱拱手,敗給她了。李岚岫的眼神繞着場內轉了一大圈,奇道:“怎麽今天就這麽幾個人,不是說好了順便幾個老同學聚聚的嗎?你也難得來蘇州吧?”
何岑渡指着門口那排懸挂在空中的石灰大字,說:“生活不在這裏。”
李岚岫吐了吐舌頭,突然是沒什麽客套的興致了,挽着圖春蕩開了。她穿不慣高跟鞋,走了沒幾步就和圖春耳語:“不行了,我們撤吧,吃不消。”
圖春說:“來都來了,折磨都折磨了,不要浪費。”
李岚岫本有些萎靡,聽了圖春的話,綻出個笑容,提起精神,放開了他,迎着一群衣着光鮮的男女走了過去。
圖春缺乏對畫和便壺的品鑒能力,再一看玻璃櫃臺裏的手工首飾價格,一串竹制手鏈,标價三萬八,吓得他彈眼落睛,去外頭天井找了個位置坐着消磨時間。天井裏黑咕隆咚的,擺了兩張藤椅子,一張藤沙發,全靠室內一扇落地窗投出來的燈光照明,圖春坐下後正要點煙,只見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從屋裏漫步出來,圖春拖着椅子挪遠了些,這對鴛鴦在沙發上坐下,女的雙腿緊貼在一起,拉了拉短裙的裙擺,男的突然半站起來和圖春握手,說:“你和李岚岫一起來的吧?”
圖春愕然,抽出嘴裏咬着的煙,伸出手:“你認識她?”
男的笑容滿面,女的清清喉嚨,說:“我剛才還看到有個男的在問小李要電話號碼呢!”
圖春坐回去,把煙塞回去,“哦。”了聲,沒再接話。男人和女人亦都沉默,圖春擦打火機,噌噌好幾下,都沒能點着火,那女的不知怎麽煩了,扭着腰霍地起來,講蘇州話:“真家夥!走吧走吧!”(真是的,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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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忙收起打火機,抱歉地說:“弗好意思,弗好意思,我當呲外頭好吃香煙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為外面能抽煙的。)
男人和女人都沒搭理他,一前一後回進了展廳。圖春抓耳撓腮,捏着香煙猶豫不決時,天井那最幽黑最昏暗的角落裏兀地響起了陣笑聲,圖春循聲找過去,那靠緊圍牆的角落頭裏似乎坐着一個人,看體型是個男的,就坐在地上,不知坐了多久了,渾身都是黑色的。
男人笑夠了,點香煙,一簇火苗亮起來,圖春看到男人的唇環,青頭皮,爬過喉結,鋪滿手背的紋身,耳朵上的一串金耳環,眼裏的一星點光。
男人還給圖春也點了根煙,招呼他過去。
“吃啊。”男人說,講蘇州話,話裏帶笑,“外頭好吃格。”(外面能抽煙的。)
圖春走去接了煙,那邊廂,何岑渡風風火火從屋裏跑出來,嘴裏呼喊着:“昊昊!你在這裏啊!!找了你半天了!你躲這裏幹什麽?”跑到了圖春面前。
圖春一頭霧水,指着自己:“你找我?”
何岑渡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找你幹什麽?”
“你不是喊……”圖春想到了,何岑渡不是來找他的,那必定是來找那個男人的。男人這時一把抓着圖春的胳膊借力站了起來,何岑渡拉着男人就走,嘴上數落個不停:“黑燈瞎火的你蹲那裏幹什麽?你不是要見王老板嗎?到了好久了……”
男人回頭看了眼圖春,光線并不充足,男人的臉時亮時晦,眼神亦正亦邪,他聳了下肩膀,朝圖春翹翹嘴角,鑽進了屋。他穿黑夾克,黑褲子,黑色半筒靴,頭發剔得太短了。他連後頸上都有紋身。
圖春搔搔眉心,吃了口男人給的煙,太辣了,太刺激。圖春咳了出來,等了歇,吃了第二口。
臨近閉展,李岚岫出來和圖春分享自己的戰果,她要來四個電話號碼,微信好友裏多了三個“青年”和兩個“藝術家”。
圖春比不過她,攤開手掌,手心裏只有一張名片,上面印的是:演出承辦,安昊。
李岚岫大笑不止:“我就說你相親相這麽多次都沒有成肯定是根本上出了問題,你該相男的!”
圖春說:“你什麽時候說過?”他搖搖頭,“去吃點東西吧。”
他們就近找了家燒烤店吃燒烤,李岚岫要了一打啤酒,喝了兩瓶半就醉醺醺的了,目光渙散,靠在桌邊,支起一條胳膊擋住臉,身體輕輕擺動,只用一只眼睛看圖春。她的眼睛裏起了層霧,白蒙蒙的。
圖春說:“我送你回去。”
李岚岫低頭,搖頭,把腿伸到了過道上,活似兩根雪白的魚肉腸,她的喉嚨裏不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圖春脫下外套蓋在她腿上,叫了買單,他把沒開的啤酒都退了,給李岚岫穿上自己的外套,扶她出去。兩人站在一塊兒在燒烤點門口等車,李岚岫緊靠着圖春,瑟瑟發抖,搖搖晃晃,根本站不穩,圖春始終抓着她的胳膊,免不了提醒她:“當心點。”
李岚岫仰起脖子,嘟起嘴巴親了圖春一下。圖春揩揩臉孔,說:“不然把高跟鞋脫了吧,回去記得洗了腳再睡覺。“
李岚岫聞言,一把推開了圖春,腳亂跺,手亂戳,略顯得氣急敗壞了,怒道:“你是同性戀吧?你那兩個女朋友你怎麽尬的??還是你信教啊??”
圖春示意她小點聲,周圍都是居民樓,李岚岫的高分貝實在有些擾民了。李岚岫不理他,踢飛了高跟鞋,瞪直了眼,嗚哩哇啦大喊大叫,圖春聽不出她在喊什麽,想攔,想捂,誰知他的手才碰到李岚岫的嘴,李岚岫哇地就吐了。圖春呆在原地,手指縫裏全是黏稠的嘔吐物。李岚岫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邊哭邊打嗝,繼續吐。
圖春沒轍,只好回了燒烤店洗手,要了杯溫茶,回到路邊給李岚岫拍背,順氣,揩眼淚水,揩臉,揩了一手的粉底液。
圖春說:“好了,好了。”他回憶道,“上次遇到炸地皮大哭的,後來直接要跳樓,你不要想不開。”
李岚岫鼻孔裏往外噴膽汁,臉上,胸口一塌糊塗,她的口齒卻變得異常清晰,扶住額頭看圖春,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要相親了,你是同性戀!”
圖春喂她喝水,李岚岫死盯着他:“你啊是想騙婚?”
“你喝多了。”圖春說。
李岚岫重重點頭:“我是喝多了。”
“我送你回去。”
李岚岫點頭:”嗯,你送我回去,诶,你和你兩個女朋友怎麽認識的?“
圖春說:“高中那個是朋友介紹,大學那個,她寫情書給我……蠻複古的。”
“別人介紹,別人給你寫情書你就尬朋友,有沒有感情基礎的,能不能發展出感情的?你懂不懂什麽叫愛啊!”李岚岫抽了圖春的手臂一下,不痛不癢,她接着說,“相親認識一個月就去領證,真以為自己天雷勾地火啊?我看是被房産證,車鑰匙勾走了魂!有毛病!”
圖春把李岚岫的高跟鞋撿了回來,揣在懷裏,要拉她起來,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李岚岫揩面孔,揩嘴巴,揩乳溝:“是差不多了,他要是金城武,我就吊死在他家門口,他又不是!”
圖春叫的出租車到了,他把李岚岫抱起來,塞進車,跟着要上去,李岚岫不肯,關上車門,對圖春勾勾手指。圖春把耳朵湊過去,李岚岫道:“你不要相親了,我給你介紹對象吧,我們美院啊……美院……”
她打了個酸嗝,圖春捂住臉孔忙躲開了,一拍車門:“師傅!走吧!”
汽車發動,李岚岫從車裏探出個腦袋,嬉皮笑臉地和圖春揮手,吹呼哨,亂飛飛吻:“記得給那個安昊打電話!!”
圖春一摸口袋,安昊的名片他放在外套口袋裏了,外套被李岚岫穿走了。出租車已經開遠了。
回到家裏,深夜裏,在夢裏。圖春遇見了狄秋,狄秋遞給圖春一張名片,手寫的,寫的是:當代失蹤青年,狄秋。
圖春說:“不對。”
于是,那六個字就變來換去,交換位置。那六個字就變成十個拉丁字母,任意拼湊,随便組合,但總是不對,總是不準,不精确。
沒有一個字,一個詞,能接近狄秋的本質。
早晨,天還沒亮,圖春就起來了,茉莉花也起了,熱糖藕,攤手抓餅,桌前竈後忙得不亦樂乎,圖春卻沒空吃,他剛才收到了顧筠的微信,她已經到他們小區了,正在樓下等他呢。圖春匆匆忙忙喝了杯水,抓了根香蕉就要走,茉莉花喊他好幾聲都沒能喊住,抓着個鍋鏟,拿起個購物袋追着圖春就跑了出去。兩人在樓梯間裏拉扯,茉莉花準備了一袋子餅幹話梅,說什麽都要圖春帶着。
圖春抱着這堆零食上了顧筠的車,一看車外的後視鏡,蓬頭垢面的茉莉花鬼鬼祟祟地從樓道口探了半個身子出來,圖春和她的眼神一對上,她忙站出來,扶扶亂糟糟的發尾,朝他揮手,嘴型似是在說:“再會哦,再會。”
顧筠看到,和茉莉花揮手:“阿姨再會哦。”
這下茉莉花樂成了朵花,車子駛出小區,圖春回過頭,還能看到茉莉花在樓下東張西望。圖春翻翻零食袋子,問顧筠:“你吃早飯了沒有?“
顧筠說:“吃過了,你吃吧。”
袋子裏好些都是幹糧,圖春沒碰,只是吃香蕉,說:“還是吃香蕉吧,別吃得你車上到處都是。”他挖了盒牛奶出來,又道:“倷倒吃得蠻早格。”(你倒吃得蠻早的。)
顧筠說:“我四點鐘噻起來啧。”(我四點就起來了。)
圖春訝異,顧筠看看他,道:“做早課。”
圖春更驚訝了,忍不住打量了顧筠好一番,她枯黃的梳成了條麻花辮,用根銀簪子盤在腦後,身上似是成套的麻布衣衫,寬松素淡,脖子上挂了珠串,手上帶了核雕的手钏。車上後視鏡下頭一塊佛牌晃來晃去。圖春沒有響,哧溜溜吸完牛奶,低下頭在零食袋子裏挑挑揀揀,他看到角落頭裏一點巧克力包裝紙,伸手扯了扯,巧克力藏得深,他掏了半天,連帶着挖出來一盒安全套。圖春一個機靈,趕緊把這只盒子又埋了回去,轉瞬一想,啼笑皆非。
“怎麽了呀?你笑什麽?我說作早課,你不相信啊?”顧筠問道,口吻淡淡。
圖春說:“弗是,弗是,哪夯講吶……”(不是,不是,怎麽說呢……)
他刮了刮鼻尖,捏捏耳垂,索性把安全套重新找了出來,給顧筠看,和她道:“早浪相我急急忙忙出來,倪姆媽還跟出來,昂緊要我帶點麽什來路上吃,我剛剛翻呲翻……”(早上我急急忙忙出門,我媽媽跟出來,硬是要我帶這些東西在路上吃,我剛才翻了翻……)
圖春欲言又止,顧筠一瞥,心領神會,笑說:“你媽媽真的蠻可愛的。”
圖春把安全套放回袋子裏,說:“她就是太閑了,沒什麽別的好忙的。”
“她啊是退休了?”
“不是的,她一天班都沒上過。”圖春拉了幾包餅幹蓋住那盒安全套,說道。
“有福氣的。”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圖春說,撐着下巴,看到袋子裏一包泡椒鳳爪,問了句:“那你平時是不是都吃素?”
顧筠說:“上次不是還和你一起吃飯了麽?你都不記得了啊?我吃魚肉吃得不要太起勁哦。”顧筠說話時臉上也總是挂着淺淺的笑容,看上去頗為開心,她道,“你也不用沒話找話說的。”
圖春趕緊賠罪:“不是不是……我是豬腦子,唉,豬腦子。”
顧筠依舊微微帶笑,道:“屋裏相來光福有套老房子,我一個月頭去格一兩道,去理理麽什,順道邊住兩夜天,廟裏相素齋燒得蠻好格,清清肚腸。”(家裏在光福有套老房子,我一個月去一兩次,理理東西,順便住兩天,廟裏的素齋做得不錯,清清肚腸。)
圖春說:“平時辰光蒙呗人住嘞嘿?”(平時沒人住嗎?)
顧筠說:“老房子啧,破足啰嗦,啊蒙呗人也住,想維護麽還要填表格申請,幾個月頭啧啊吩批下來。“她還道:“有間書房,裏相有點書啊啥麽什,我有空噻去理理,要是尋着點啥格古董,打電話被電視臺,恩哆一來,申請估計好快點批下來。”(老房子了,破破爛爛的,也沒有人要住,想維護還要填表格,申請,好幾個月了都還沒批下來。)(有間書房,裏面有些書之類的,我有空就去整理整理。要是找到點什麽古董,打電話給電視臺,他們一來,申請估計能快點批下來。)
圖春笑笑,不響,打開了袋小番茄,放在兩人座位中間,顧筠時不時吃一顆,圖春抽了張紙巾給她擦手。
到了光福鎮上,顧筠在老房子附近停好車,給圖春發了一副手套,一個口罩。顧筠說:“倷吩想着還要拉倷一老理麽什吧?”(你沒想到還要拉着你一起整理東西吧?)
圖春道:“格麽倪先講好,要是尋着點啥麽什,算了啥擰頭浪?”(那我們先說好,要是找到了點什麽,算在誰頭上?)
“倷發現格麽當然算倷格!”顧筠輕聲笑,“但弗過,國家要收得去,我啊蒙呗辦法。”(你發現的當然算你的啦!)(不過,國家要收去,我也沒辦法的。)
兩人有說有笑地到了老房子跟前,老房子的大門開在弄堂裏,門臉瘦窄,木門破落,只挂了個大銅鎖。顧筠開了門,圖春跟進去,入門便是片天井,放眼望去,淨是花草,石榴樹綠出了牆頭,一整片芭蕉葉拍在玻璃窗上,盡情舒展油亮的身軀,另有些養在塑料泡沫箱裏的寶石花,牽牛花,鳳仙花,也都各自經營着各自的熱鬧,将天井填充得滿滿當當的。
穿過天井,便是客廳了,客廳門上也有鎖,顧筠開了鎖,撫着門框,略顯憂愁地說:“潮黏黏格,到呲黃梅天,唉……”(濕答答的,到了黃梅天,唉……)
她沒說下去,進去把客廳裏朝南和朝北的幾扇窗戶都打開了,一些光湧了進來,但屋裏還是暗暗的,天井裏的芭蕉幾乎将南面的陽光完全遮住了,而朝北的窗戶正迎着一幢六層高的新公房,擋了不少日照。
客廳裏一樣家具都沒有,書房裏也看不到書桌和書櫃,只有分成四摞的木箱子,不過書房的光線比外面客廳充沛,顧筠開了窗通風,又和圖春合力把一只壘在高處的木箱搬到了地上。
她打開箱子,笑着看圖春:“現在知道為什麽要找你一起來了吧?”
圖春左右看看,拖了只木箱子過來,說:“坐吧,坐下理吧。”
兩人并排坐下,顧筠指指附近兩只孤伶伶的木箱子,說:“挨兩箱噻是理清爽格,書麽我噻道轉去,曬曬,收作收作,剩下來點麽什麽,好用格捐捐脫,被廟裏,實在用不着格只好揮揮脫。”(這兩箱都是整理好了的,裏面的書我就帶回去,曬一曬,收拾收拾,剩下的,能用的就捐掉,給廟裏,實在用不到的就只好扔掉了。)
說着,她從那打開的木箱裏提出一捆雜志。圖春看進去,箱子裏還有另兩捆雜志,和許多玻璃器皿,陶瓷碗碟,墊在最下頭的是幾只紅色的布包,一整只木箱都被塞滿了,好像那座小天井。
顧筠說:“倒噻是英文格。”(倒都是英文的。)
圖春摸了摸那三捆英文雜志,看發刊日期,都是幾十年前的舊刊了,保存得不賴,随便翻幾頁起來,頁面都還很新。他們還在箱子裏翻出了許多包幹燥劑和樟腦丸。
圖春說:“這個好拆下來拆成一頁一頁賣的,國外有的舊貨市場就這樣。”
“啊有人買的啊?買來幹什麽?”
“現在不是流行複古麽,以前的廣告都蠻有意思的,可以當裝飾海報挂在牆上的歪。”
顧筠不響,挪開套茶碟,小心地抱出來一個紅布包,小心地放在膝蓋上,輕輕揭開。灰塵翻湧,圖春避開了些,他眼睛裏進了些塵,癢癢的,顧筠卻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紅布包,紅布裏面是只木盒,她打開那木盒,倒抽了口涼氣。
木盒裏裝的是套點翠工藝的福壽字。
顧筠低着聲音說:“像是頭面裏的東西。”
她沒再響了,蓋上木盒,重新用紅布包好,放回箱子裏,情緒明顯低落了。
圖春開了句玩笑:“格麽啊要上交吶……”(那要不要上交……)
顧筠用抹布擦瓷碟,燭臺,銀勺子,說:“老地主格辰光,阿蒙呗啥格白相格,噻聽聽戲……
“前一階段,有個男格尋到倪屋裏相,被呲爸爸一把鑰匙,噻是挨嗒格鑰匙。
“人麽已經走脫啧,走脫之前啊老早啡來挨嗒住哉,阿爹八八年生毛病走脫格,恩倷阿噻弗住啧,剃呲頭當和尚啧。”(舊時代,那時候也沒什麽好玩的,就聽聽戲)(前陣子,有個男的找到我們家裏,給了爸爸一把鑰匙,就是這裏的鑰匙。人麽,已經過世了,過世之前也很長時間不住這裏了,爺爺八八年生病過世的,他之後就不住這裏了,剃了頭做和尚了。)
顧筠擡起頭,看着圖春:“格個男格幫倪爸爸差不多年紀,是恩倷領養格。”(那個男的和爸爸差不多年紀,是他領養的。)
圖春不好說什麽,也不知說什麽,只是幫忙擦碟子,擦杯子,把東西疊起來,放起來,湊成一套。兩人收拾到中午,肚皮都餓了,直接便去了光福寺。
顧筠大約是常客了,還沒進寺廟大門,一個比丘見到她,便來招呼,帶他們去雲水樓放行李,顧筠和圖春住貼隔壁,那比丘說:“廟裏坐夏,來了不少居士,就只剩這兩間房間了。”
顧筠和圖春道:“平時男女施主過來住,不是居士也不是出家人,都是要分兩個樓層住的。”
圖春說:“清心寡欲,幫助修行,蠻好的。”
顧筠笑笑,別過那比丘,和圖春去了齋堂。齋堂裏僧人寥寥,顧筠又來解釋:“坐夏的時候,有的人索性不吃午飯了。”
齋菜卻很豐盛,涼拌馬蘭頭,玉米炒松仁,香菇油面筋,既可以領饅頭,也可以要白飯,另外還有一碗莼菜湯。
飯後,顧筠帶圖春去了禪堂,果不其然,寺裏的僧人都聚在了這裏,也有不少凡夫俗子打扮的,約莫是修禪的居士。他們到時,恰好一支香坐完,滿堂的人陸續起身跑香,顧筠給圖春找了個座,那繞着禪堂中央佛像或順時針,或逆時針走步的僧人不一會兒就都停下了,各回各位,引磐敲響,又一輪坐香開始了。圖春還是頭一回進禪堂,他看了圈,各人都已結跏趺坐,閉目觀心。顧筠的姿勢标準,圖春便學她,彎曲膝蓋,足底朝天,可不一陣,他的小腿就麻了,只得偷偷換成普通盤腿的姿勢,這麽一坐就是半個小時,圖春的膝蓋最先吃不消,等到跑香的時候他繞着佛像走了幾圈,一找顧筠,她還沒起來,坐得穩穩當當的。圖春溜達到了禪堂外頭。
寺裏有棵香樟樹,也有些梅樹,梅花早就敗了,黃牆黑瓦間只聞香焚,唯有綠影。圖春随便找了個清靜的地方坐下,拿出先前從房裏順的《華嚴經》印本翻閱起來。
偶爾有香客經過,也有比丘經過,都是匆匆忙忙的,後來來了個比丘,身上一股子青梅香味,站在圖春邊上便不走了。圖春擡眼看看他,這比丘滿臉溝壑,面相極親善,笑呵呵地請圖春去他屋裏喝茶。
圖春問他:“老師傅,我看別人都在禪堂坐夏,您不坐嗎?”
比丘搖頭晃腦,道:“萬千法門,不要太過執着。”
圖春便跟着他走了,進了這比丘的房間,他搬了兩張椅子,擺開茶桌,泡開茶,和圖春坐在門口喝茶,另端了碗糖漬青梅出來。比丘什麽也不說,圖春也不響,靜靜讀經,看了陣,他阖上了書,靜靜喝茶。泡了兩鋪的碧螺春若甘若苦。
比丘問圖春:“怎麽不看了?”
圖春說:“年輕人喜歡看電影,電影說開始就開始,散了場才播演職員表,好長一串,看完需要毅力,也需要耐心。這本經書第一卷 就播演職員表,看得實在很頭疼了。”
比丘哈哈笑,露出缺了好幾顆牙的牙齒,道:“佛智在人心,人人皆可成佛,這麽一想,這份演職員表也不算多了。”
圖春挑了顆青梅,咬了口,甜得皺眉,問道:“成佛有什麽好處呢?”
比丘也吃青梅,他牙齒不多,咬起東西卻很得勁,一顆青梅轉眼就被啃剩下了核,一點果肉都不剩,比丘悠哉游哉道:“是沒什麽好處的。”
圖春悟了:“沒好處要修,有好處也要修。”
比丘在茶裏搓洗手指,喝茶,說:“諸法無生亦無滅,亦複無來無有去。”
圖春重新拿起《華嚴經》來,問道:“這是這本經裏的話嗎?”
比丘不響。圖春又問:“聽說佛祖反對崇拜,不過我看禪堂裏還是擺了尊佛像,是為什麽原因呢?”
“偶爾也要有點協助的嘛,一念萬年,不是人人适用,看看佛,心裏自然清淨了。”
“那為什麽修禪時大家又都閉上眼睛不去看呢?”
“佛在你面前,你閉上眼睛,它也還是在啊。你就知道它的在了。”
圖春說:“閉上眼睛它也在,睜開眼睛它也在,怪不得有種說法,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以不起而為起。”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我們常說随緣,随的是什麽緣?一種緣是緣來了,就來了,緣散了就散了,還有一種緣,是不起之緣,是不散之緣,是永恒不變之緣。”比丘說着,站起來,從衣櫃裏摸了個什麽東西出來,拿來給圖春。圖春一看,是個指甲蓋那麽大的核雕,還能打開,裏頭坐着一尊佛,無貌無相。
圖春說:“小時候吃螃蟹,媽媽說,這個螃蟹裏面住着法海,我說在哪裏,她把螃蟹的胃撕開來,指着裏面說,喏,這裏面。這個和那個法海有點像。”
比丘又挑了顆青梅啃,樣子活似松鼠,圖春把吃剩的甜梅子泡進茶裏,外面的柏樹被風吹下來幾片葉子,圖春揉揉膝蓋,起身別過這比丘,回到了禪堂。
他這次不學別人了,就站着。他看看禪堂中央那尊古樸小巧,面目不很清晰的石頭佛像,閉上了眼睛。
一念之間,佛現菩提場。
又一念。
法音滅絕,寶樹枯萎,蓮華瓣瓣飛去,寶珠天網如幻海泡沫,萬千諸相灰飛煙滅。
天地間只一佛,離他不遠不近,流水羅衫,妙目含輝,璎珞裝飾,天衣加身,仿若在說法。
他的佛出落成了狄秋的模樣。
他來度他。
圖春和顧筠住到了禮拜一,大清老早起來了,兩人都還要回蘇州上班,天沒亮就去了齋堂。廟裏有早課,齋堂早就開門了,往來進出的僧衆比比皆是。圖春吃着素齋面環視四周,壓低聲音和顧筠說:“這幾天你一直在禪堂,我也沒好找你說,不想打擾你,之前有個老師傅,給了我一樣東西,還請我喝茶,剛來的那天遇到的,後來就再沒見過,現在要走了,我想和他說一聲,道個別。”
顧筠好奇:“什麽老師傅?送了你什麽東西呀?”
圖春把那年邁的比丘送給他的核雕拿了出來。顧筠捏着核雕,上下左右看了好幾通,問圖春:“老師傅長得什麽樣子的呢?”
圖春比劃着說:“不高也不矮,幹瘦,穿件灰色的袍子,臉上皺紋蠻多的,大概八十多了吧,人看上去倒是客客氣氣的,精神也不錯。”
顧筠聽了,拍拍圖春的手臂:“你等等,我去幫你找住持問問。”
圖春拉住她,道:“還是算了吧,他們要坐夏,不打擾他們了,我留封感謝信給他好了。”
顧筠說:“留感謝信?你倒蠻八十年代的。”她輕聲笑,說,“我也好奇呀,我經常來這裏的,你說的這個老師傅,我沒有印象,廟裏年紀大的師傅沒有你說的那個樣子的。”
圖春便也放開了她,他也好奇了起來。光福寺的住持是個天庭飽滿,嘴唇豐厚的中年男人,得知了前因後果,思量了陣,帶着這對好奇的男女往他的辦公室去。
路上,住持沒有話,圖春拱拱顧筠,悄聲問:“去辦公室啥體?”(去辦公室幹什麽?)
顧筠攤開手:“我啊弗曉得,弗會老師傅嘞嘿辦公室裏相吧?”(我也不知道,不會老師傅在辦公室裏吧?)
圖春說:“啊會弗是和尚?格日呲嗒我看廟裏相幾與恩倷吩去禪堂。”(會不會不是和尚?那天我看廟裏就只有他沒有去禪堂。)
“着格和尚格衣裳?”顧筠問。(穿得和尚的衣服?)
圖春點點頭,一摸後腦勺,聲音更輕了,接近耳語,和顧筠說:“弗會是假和尚吧?”(不會是假和尚吧?)
不等顧筠答什麽,那住持回過頭來,作合掌禮,嘴角含笑,誦一句:“阿彌陀佛。”
圖春不胡亂揣測了,默默回了個禮,不言語了。
四下唯有雀鳴與林濤,交錯演奏。
進了住持的辦公室,住持開了燈,指着牆上一張照片,問道:“你們說的那位老師傅是照片裏穿袈裟這位嗎?”
圖春湊到那A4紙大小的照片前,照片記錄的是某場水陸道場的盛況,裏頭只有一位穿袈裟的比丘,一臉皺紋,和顏悅色,确是圖春那日遇到的比丘。再一看下頭的文字介紹。
善緣住持。
顧筠吃了一驚:“呀,是以前那位善緣住持?早就圓寂了呀。”
圖春頭發發麻,呆若木雞,住持卻朗聲笑了,交待圖春和顧筠在此稍作等候,他去去就來。圖春抖索了下冰涼的手腳,坐下了,顧筠又去看那照片,小聲地,頗為欣羨地說:“看來你有慧根,還是有緣人。”
圖春心下惶惶,攥着那核雕不出聲。顧筠安慰他:“這又不是鬼咯。”
說完她立即行合十禮,圖春實在定不下心,急急問顧筠:“格麽算好事還是……”
“當然是好事啦!”
圖春說:“我是什麽都不懂,這樣有靈性的東西我拿着,不太好吧。”他攤開了掌心,重新認真仔細地研究那核雕,核雕那镂空的花紋似樹枝,似籠格,核雕裏的坐佛依舊難以琢磨出任何面目。
顧筠在旁說:“是這樣的,懂太多反而容易太執着,反而看不透。随緣就是了。”
圖春看她,顧筠道:“可是要是真能随緣,修佛,修禪的人或許要少了大半,人還是有所求,修佛為求成正果,為來世積累福報,為求今生死後能去往西方極樂世界,修禪為求圓融貫通,唉,還是太難。”
顧筠閉目合掌,低念阿彌陀佛。
那住持這時回進來了,他手裏多了只圓木盒子,他将盒子拿到圖春面前,圖春但聞陣陣異香,他擡眼看着住持。
住持道:“這裏面裝的是善緣大師的一顆舍利,另有些在別處收藏,這是最大的一顆。”
言罷,他打開了木盒,圖春一瞅,愈發地誠惶誠恐,拉拉顧筠的衣服,顧筠亦怔住,那絨布上躺着的善緣大師的舍利子,大小、形狀都同圖春的核雕一模一樣。只是舍利是透明的,水晶似的。
顧筠在圖春耳邊飛快地念阿彌陀佛,圖春的眉心突突地跳,住持倒很開化,一拍圖春的肩膀,聲若洪鐘:“哈哈!小夥子,你好去買彩票了!”
圖春笑出來,心裏忽然安定了,他想把核雕還給住持,留在廟裏。住持不依,道:“既然是饋贈給你的,那你就拿去吧。”
顧筠也在旁勸說:“大師顯靈送了你了,你就收下吧。”
圖春還想起來一樁事,說:“老師傅還請我吃糖水青梅。”
住持撫掌笑道:“那肯定是他了,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