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女孩兒了,成了個短發,雙眼皮,身形更嬌小的女孩子。
女孩兒說:“那我舉報。”
冬冬啧啧舌頭,颠着肩膀,不想管了:“小姑娘,你一會兒找狗,一會兒舉報,你搞什麽啊,你以為我們派出所沒事幹啊?”
女孩兒不依不饒:“不是你說的不能養這種狗嗎?那我舉報這個女的養這種狗,你們去抓她吧,罰她款。”
冬冬很嚴肅了:“你是不是來搞事情的?”
圖春說:“不然進去說吧。”
冬冬調轉屁股,進了派出所就上樓了。圖春領着那女孩兒去了一樓,兩人面對面,隔着張桌子坐下。女孩兒和他說:“這個女的住得不遠。”
圖春問她:“你的畫,畫完了啊?”
女孩兒說:“我實名舉報。”
圖春問她:“你前男友啊知道?”
女孩兒悶住了,不響了,轉着眼珠看圖春。圖春打開了登記簿,問道:“姓名。”
“李岚岫。”女孩兒說,拍了下桌子,圖春一擡頭,女孩兒忙不疊補充:“那個女的叫程點點,就住金茂府,有錢就能養了是吧?”
圖春給李岚岫倒了杯開水,回來繼續在登記簿上磨洋工,一個字寫了半分多鐘,嘴上說:“哪個程,哪個點?”
“程度的程,十三點的點。”李岚岫點香煙。
圖春瞥着她,說:“這裏不能抽煙。”他碰碰紙杯,“喝點水吧。”
李岚岫放下了煙,沉默了歇,琢磨不透了,便問圖春:“為什麽每次有人遇到問題,別人都要給他倒水?要他喝水?水是什麽天然的鎮靜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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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一時間答不上來,半晌,他想起什麽來了,猝然說:”也不是,冬兵是喝牛奶。“
李岚岫大笑,整間房間裏都回蕩起了她爽朗的笑聲,笑停下來後,她拍拍圖春的手臂:“你在練字啊?我才說了多少,你寫這麽久?不要登記了。”
“你不實名舉報了?“圖春蓋上了登記簿。
李岚岫托腮,望住窗外,輕輕晃了晃腦袋,窗外根本沒什麽可看的,一排路燈,一只飛蛾在撲一盞忽明忽暗的燈。
片刻後,李岚岫說:“你确定冬兵喝牛奶啊?”
圖春蓋上了水筆的筆蓋,沒出聲,李岚岫把手機拿出來放在桌上,在網上找到《美國隊長2》,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她不走,圖春不好意思趕她,冬冬下樓買宵夜的時候,看到李岚岫還在,把圖春叫了過去說話,問他:“哪夯還來挨嗒?“(怎麽還在這裏?)
“看恩倷阿蒙呗其他地方好去……”(看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好去……)
“讓恩倷轉去,登嘞派出所看電影算哪夯回事體吶?”(讓她回去,在派出所看電影算怎麽個事?)
圖春點點頭,過去把李岚岫叫起來,領着她出了派出所,他往前一指,前頭黑黢黢的,樹影斑駁,低矮的平房好像敦實的巨人守在黑暗中。圖春說:“我送送你吧,很晚了。”
李岚岫說:“你這個人倒蠻體貼的。”
圖春走在她身邊,他恰好能看到她臉上那顆痣。時而深,時而淺,淺的時間不多,很短,抓不住。
李岚岫點煙:“現在能抽煙了吧?”
圖春笑了出來,李岚岫看他,也笑,說:“我一看你這個人就知道你是不會把和前女友一起養的狗帶去和現女友拍照,還發朋友圈的。”
圖春說:“那你和他說說。”
李岚岫說:“我幹嗎聯系他?”
“那你還看他的朋友圈。”
“剛才已經拉黑了呀!不要提了。”李岚岫生自己的氣,“我有毛病!”
“那你舉報那個女孩子,不太好吧。”
“一時沖動,哎呀,不講了,不講這個了好不好。”李岚岫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轉而又很認真地問圖春,”你們不會真的去找她吧?”
圖春說:“我沒有真的登記……”
李岚岫瞪大眼睛:“那你寫半天寫什麽啊?真的在練字啊?”
圖春說:“不是啊,我在默寫。”
“什麽呀,八榮八恥,建設和諧友愛的社會主義啊?”
“《桃花源記》……”圖春說。
李岚岫愣愣,疑惑地問:“陶淵明?”
圖春點頭,李岚岫一下就笑開了,吃着香煙亂噴煙:“你怎麽這麽有情調?”她問,“你背《桃花源記》幹什麽啦?”
“高中的時候不是都要背的嗎?你是蘇州人吧?”
“你到現在還記得啊!記性這麽好!“
圖春搖搖頭,不響了。他的記性其實不太好,但他一直記得“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缤紛。”
他背到這裏的時候,狄秋經過窗外的一顆花樹,狄秋在打哈欠。
忽逢桃花林。
落英缤紛。
狄秋捏起肩上的一片花瓣,擡起頭對着他笑了笑。
第二天,李岚岫又來了派出所,她來給圖春送畫,她一晚上沒阖眼畫的油畫,她覺得送圖春最合适。畫布上,一條大黑狗蹲在一棵桃花樹下面,天空和大地都是血紅色的。圖春看了畫,沒什麽感悟,但為表感謝,他請李岚岫去附近的好利來吃蛋糕。正遇上下午小學生放學,好利來裏擠滿了老人和孩子,李岚岫坐了會兒,蛋糕才吃了兩口就待不下去了。她喊圖春出去,圖春又去買了兩包餅幹帶出來塞給她。李岚岫說:“我不是對蛋糕有意見,蛋糕還可以的。”
圖春說:“這個餅幹還可以的,牛奶味蠻濃的。”
李岚岫把餅幹放進了他的自行車簍裏,往前走,說:“晃晃吧。”
圖春看着後座,問說:“你要去哪裏,我送你去吧。”
李岚岫看行人紅綠燈已經進入倒數,小跑了起來,圖春追上去,過了馬路,李岚岫對着圖春只是笑,笑了好久才說話,道:“你幹嗎,急得嘞,怕碰到你女朋友啊?”
圖春搖頭:“這倒不是,我也沒有女朋友。”
“分手了啊?”
“上一個……分了蠻久了。”圖春聲音不大,話說出口就被金門路上的喧鬧壓了過去,李岚岫靠近了他一些,拍拍他的自行車坐墊,摸摸他的車龍頭,微含着下巴,說:“小孩子吵得要死,老人家麽……想想我以後也會變成那麽老,覺得有點恐怖。”她朝圖春眨了眨眼睛,“你下班了對吧?”
圖春問她:“你在蘇州學的美術啊?”
“杭州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是從一個天堂到另外一個天堂生活過的人了,不要太羨慕我。”她緊接着嘆氣,眉心緊鎖地問:“你怎麽會沒有女朋友啊?”
圖春默默,偷摸着觑了眼李岚岫的腳,她穿的是黑色的平底鞋,腳瘦而窄,圖春推着車走得快了些。李岚岫斟酌了會兒,還是費解,遂問:“還是我問錯了?”
“問錯什麽?”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
圖春停下了,在朱家莊菜場門口的炒貨店裏秤了兩斤香瓜子,一斤蛋黃花生,一斤小西瓜子,通通放進車簍裏。李岚岫笑着說:“哎喲,你這個人怎麽開不起玩笑的。”
圖春把蛋黃花生打開了,邊走邊摸幾粒出來塞進嘴裏嚼。李岚岫也來摸,也吃。兩人在人行道上走,路窄時,李岚岫就走到圖春前頭去,等空間又寬敞了,她就回到了圖春左邊。
狄秋也愛走在他左邊,他還愛往天上抛花生米,張開嘴接花生米。他怕走外側被車撞,倒不怕被花生米嗆住氣管。
圖春問道:“你平時都不用上班的啊?”
李岚岫說:“我搞藝術的嘛。”
“藝術付給你生活費嗎?”
“不啊,我爸媽付給我生活費啊。”
“那你是搞爸媽的。”
李岚岫咯咯直笑,路過家小吃攤時,她喊圖春等等,她買了兩個蘿蔔絲餅,給了圖春一個。她問圖春:“那你上班,夠你的生活費嗎?”
圖春一怔。李岚岫說:你的自行車不便宜吧。”
圖春咬了一大口蘿蔔絲餅,燙得眼睛都變小了,呼嚕呼嚕往外哈氣:“我也是搞爸媽的。”
“讨債鬼。”李岚岫也沒能拗過這口滾燙,跺腳揮手,又哭又笑。
又走過一站路,圖春把車停在路邊,和李岚岫一起排隊買糖炒栗子。李岚岫還是要來和他探讨他的感情問題,圖春怕了她了,一一交待:“上次談是大二了,小我一屆,人蠻漂亮的,後來她去北京實習,就沒聯系了。”
“那談了蠻久的。”
“三年多吧。”
“你提的分手啊?”
“她啊,她說……“圖春頓了頓,“她說讓我一起去北京……”
李岚岫打斷他:“我知道了!你不想當北漂,太苦了,你大學在蘇州讀的吧?”
圖春說:“不是怕吃苦啊……多點時間陪陪家人蠻好的。”
“哎呀,說得好像你家裏人多稀罕你陪他們一樣。”李岚岫補了句,“你當輔警,節假日有時候都要排班,陪家人的時間我看也不多吧。”
圖春冒出來句蘇州話:“拆穿西洋鏡啧。”(被你拆穿了。)
李岚岫依舊講普通話,振振有詞:“我是看穿了,你們這種人就是看上去溫柔體貼,講話聲音都不高,梗起來梗得要死,說走就能走,說不回頭就不回頭,還是自私,只為自己考慮。”
圖春不響,買好了栗子,兩人走近石路地界了,李岚岫冷不丁說:“金茂府那種地方,又沒有地鐵,金門路一天到晚堵車,附近也沒什麽大超市,門口倒是有公交車站,住那裏的……還坐公交車啊?你說有什麽好的?有那個錢,我當然買園區的房子。”
圖春說:“你前男友要結婚了啊?”
李岚岫一甩手,嘎嘎地吃蛋黃花生:“不提了不提了!不講了,不講他了,有毛病……”
他們從白天走到了黑夜,分開的時候,李岚岫問圖春多高,圖春說:“一八五。“
李岚岫點點頭,還是忍不住提了句:“你們看上去是差不多一樣高的。”
她抱着她的糖炒栗子,順了圖春剩下的半袋蛋黃花生,拿走了他送的奶油餅幹上了公交車。她臉上的痣興許就是別人說的淚痣,長在眼淚滑落臉頰時必經的路線上。
圖春和李岚岫搭的公車往一個方向去,都要回桐泾路,但他的自行車比公交車快,眨眼就騎回了派出所,他從自己的櫃子裏拿了李岚岫給的那副油畫,把畫綁在車後座上,一路騎去了公園路。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桃花源記》來了,前文略過,後文難續,好像有一個人在他耳邊反複誦讀,反複回響。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複得路。”
圖春繞着公園路騎了好幾個圈,騎得氣喘籲籲,也有點不複得路了,才在一中門口停下。他把畫拆下來,放到一旁,人坐去了後座,伸長胳膊勉強抓住車龍頭,腳也伸長了,緩慢地踩動踏板,穩住方向,在電閘門前一圈一圈地騎車,閘門後頭沒有燈火,也沒有人。保安室裏倒亮着燈,卻看不到人影。圖春騎了歇歇,看着坐墊,狄秋應該坐在他現在坐的位置上,後座,而他呢,應該坐到坐墊上去,背對着前面的路,面對着狄秋,由狄秋給他指方向,指路。他們一起騎一輛自行車,一前一後,面對面,學電影裏的兩個白癡。
狄秋會大笑,說電影裏的臺詞,仰起脖子,歡笑着說:“又是那兩個笨蛋啊!”
圖春聽了也笑。
圖春從後座上摔了下來,車輪仄仄地打着轱辘轉着圈。圖春爬起身,他發現學校對面已經不是一家精品店了,也沒有賣奶茶,賣無骨雞柳了。圖春扶好自行車,撿起畫,看了眼依舊空無一人,卻又光明敞亮的保安室。他推着自行車慢慢走到公車站,搭末班的公車回了家。
他在公車上才發現自己的手掌蹭傷了,圖春撕掉了一層死皮,吹了吹傷口上的灰塵,打了個顫,沒吭氣。到了家,他輕手輕腳地在客廳裏找創口貼,但還是驚動了茉莉花,她從卧室走出來,沒有開燈,月光疏落,灑在她肩頭,描摹出她披着睡衣,頭發蓬亂的樣子。茉莉花輕聲問:“啊是轉來啧啊?”(是不是回來了啊?)
圖春握住手腕,沒有響,茉莉花往廚房的方向走,喃喃低語:“肚皮啊餓?下點爛糊面吃吃吧,放點青菜,正好夜裏炒呲點蘑菇,我一個嘞啊吩吃幾何。”(肚子餓嗎?下點爛糊面吃吃吧。放點青菜,正好晚上炒了點蘑菇,我一個人也沒吃多少。)
圖春貼好了創口貼,靠在沙發上,溫溫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