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時間進入三月,春種在即, 天氣卻幹燥異常, 很久都沒下過雨了,地裏都裂出些許口子來。
往年這個時候, 尖頭村的人早已準備浸泡種子,育秧苗了, 但是今年天氣反常,關于北方某大省鬧饑、荒的事情一直流傳在尖頭村。
最近觀塘縣裏的城鎮戶口工人們也頻頻往鄉下跑, 到處買糧或者換糧。
尖頭村的人再遲鈍, 也察覺出不對勁兒, 紛紛往大隊長李建設的家裏跑,詢問縣裏最新的情況。
前兩年土地歸于集體, 成立農業合作社,尖頭村分成了兩個大隊, 李富貴的大兒子李建設被任命為第一大隊的大隊長, 管理着五十多戶人家, 大隊上但凡遇着點事兒, 都往他家裏跑。
李建設前兩年湊了一點錢,買了大隊裏唯一的自行車, 沒事兒就往紅旗公社和縣裏跑,打聽國內最新的動向,如今反常的現象,不問他,問誰去。
李建設是一個長相平庸, 但做事實在,又是小學畢業的‘文化’人兒,今年三十二歲,為人處世都跟李富貴很像,在尖頭村頗有些好名聲,在57年的時候,大家被推舉成了尖頭第一大隊的隊長。
最近國內不大太平,鬧饑、荒的事情大家關心着,李建設回答了不少社員的問題,嘴皮子都快說幹了,幹脆敲鑼打鼓,讓大家到隊委會來開個會。
隊上的人們吃完晚飯本就沒什麽事幹,聽到消息,沒用半個小時就全部集齊到了隊委會。
李建設瞧着大家夥兒都到齊了,站在隊委會大院外面的廣場道:“最近大隊不少同志來我問北方災荒年的事情,我想說的是,的确,去年下半年,北方好幾個省的确遭遇了大面積的旱災,導致糧食顆粒無收,國家救災派了不少糧食過去,他們這才勉強得以渡過難關。”
“可不幸的是,今年很多地方又出現了雪災、旱災的情況,各地糧食出現短缺,城裏的糧站陸續出現沒糧可買的情況,我今天召大家來,也是讓大夥兒做個心理準備。”
“今年糧食該咋種就咋種,每天多灌溉點水,多撒些肥,老天是不會厚待勤奮的人。不過你們自家的糧食,得褲腰帶勒緊省着點吃,今年這個情況,恐怕要到秋收的時候才能結算拿糧了。”
底下的人一聽這話直接炸了,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議論不停。
自從實行工分制度以後,大隊社們每天累死累活幹一整天弄貨,才賺十個滿工分。
一個工分才換一毛錢,一天也就換一塊錢,這一塊錢還不能直接兌換使用,得在每年秋收的時候兌換成糧食。
每個人每年可兌換360斤糧食,可去年北方鬧饑荒,全國一大半的糧食都支援那裏,今年交完公糧,恐怕分不了這麽多糧食。
這年頭可不比十年前,國家政策管得嚴,投機打把,私下買賣的事兒不允許做。
去年又全民大煉鋼,把鐵鍋鐵盆鐵器啥的都拿去煉鋼了,山上的樹木都砍了許多,如今一草一木都屬于國家,不準私底下砍。
地裏以前拿去喂牛的麥草、玉米杆、紅薯藤等等,都要歸屬于大隊,再由大隊平均分配,糧食啥的就只有那點指标。
如果連基本的360斤糧食指标都兌換不上,他們就要挨個大半年才能糧食吃,那不得餓死一家老小啊!
社員們驚慌失措,都在商量着接下來該怎麽辦,很多人第一個想法就是找一切能吃的野菜,蟲子啥的佐糧,每天三餐變兩餐,幹的變稀的,頓頓吃個六七分飽,總能勉強挨過去。
其實尖頭村以前不是沒有春旱過,但那都是建國以前的事了,建國以後,無論別的村兒遭受多大的自然災害,尖頭村總能化險為夷。
有人就說這種情況是穆秀冬帶來的好運,當年她去縣裏讀高中一年,鮮少回尖頭村,村裏就雪災、幹旱、洪澇不停,她一回來就風調雨順。
自從見識過了穆秀冬的菩薩好運,大家堅信穆秀冬是菩薩保佑之人,深怕她一個呆不住又回縣裏,輪番上門勸說:“招娣啊,嬸子聽說高中學歷的人在城裏好找工作,可這城裏雖好,現在到處都鬧饑、荒,糧店買不着糧食,你呆在城裏肯定挨餓,不如就呆在咱們大隊裏,也好照顧你爹不是。”
“招娣啊,工作的事情你甭擔心,以你現在的學歷,想找啥樣的工作沒有,我聽說啊,大隊上要招個會計,每天就記記賬,打打算盤,不用下地幹活兒就記十個滿工分,招娣,你不若去大隊長那裏試試……”
穆秀冬讀高中,只是為了有一份好看的學歷,進城找份輕松的工作,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生。
然而在57年兩派鬥争時,她的母親和舅舅的身份背景被人扒拉了出來,原來她的母親以前是上海某位黑幫大佬的千金,她的舅舅在美國開了一個工廠,屬于資本家。
雖然穆秀冬的成分是貧農,可現在的局勢不容樂觀,有兩個屬于黑惡勢力、資本家親人的她,處處受人監視,無法進國企上班,她又得照拂齊雅茹母子,所以暫時不打算進城。
得了她暫時不去城裏上班的消息,第一大隊的人都高興瘋了,每天天不亮地就起來挑灌溉,精心伺候着地裏的莊稼。
還別說,別的地兒無論怎麽挑水、潑糞,莊稼都要死不活的,甚至很多溝渠完全幹涸,人吃水都困難,跟更別說澆水灌溉莊稼了。
而第一大隊的莊稼一直綠油油的,即便到了最熱的夏季三伏天,村後面的溝渠河裏依然有水,不知道羨煞多少生産隊。
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過去,火辣辣的太陽烤着大地,除了第一大隊莊稼作物一切正常,其餘大隊的莊稼皆因缺水枯死。
土地被炙陽曬幹的裂縫也越來越大,不管種什麽作物都不能存活。
人們望着一片荒蕪的幹涸土地嚎啕大哭,好幾十年了,從未遇到過如此嚴重的幹旱,本就窮苦的人們還指望地裏的莊稼吃飯,現在莊稼全都死了,他們還怎麽過活啊!
極度絕望過後,其他生産隊看着第一成産隊碩果累累,豐收在即,而且水源豐盈,也不知道是誰起了個頭,動手去搶第一生産大隊的糧食,去挖第一生産大隊的溝渠。
為了保護本隊糧食,李建設帶着全隊勞動力,全力阻止那些餓慌的人們搶糧食。
争鬥之中,難免會大打出手,沒隔兩天就弄得全隊社員遍體鱗傷。
李建設一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咬牙,一跺腳,讓全隊的人連夜把還沒完全成熟的麥子稻谷全都割下來,直接按每人的公分把糧食分了,讓大家各自保管好自己的糧食,今年先欠着公家的公糧,暫時不上交了。
社員們分到糧食後,大部分都直接入倉鎖着,生怕被人偷搶糧食。
可誰家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一聽說分了糧,從前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親戚都一股腦兒的上門來借糧。
心軟點的,東家借點,西家給點,自家就不剩多少了。
心硬點的,一顆不借,親戚們便堵在家門口哭爹罵娘。
還有借不到糧的親戚幹脆組隊上門偷糧、搶糧,整個生産大隊,一時人心惶惶。
在整個生産隊都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穆家大門卻門可羅雀。
主要是穆老三沒啥親朋好友,他本人身體不便,鮮少出門跟人交往,人家借不到頭上來。
再一個就是穆秀冬這些年在尖頭村有菩薩護着的名頭響當當,誰都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深怕自己遭報應,穆家便清淨的不得了。
這天早晨,穆秀冬把分到的麥穗和稻谷攤到在院裏的曬着,手裏提了個籃子,跟在屋檐下編制背簍的穆老三打招呼:“爹,我去齊嬸嬸那裏一趟,我走後你把門鎖好了,可別讓人翻牆進來搶糧食。”
為避免別人經過自家院子,看見院子的情況,穆秀冬在五年前請人圍着屋子修葺了一堵不低于兩米高的土院牆,還養了一條土狗在院子裏,提防她不在的時候,有人欺負穆老三,沒人幫忙。
如今已經五歲的大黃狗正趴在穆老三的身邊,眯着眼睛曬太陽,看見她出門,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要跟着她出門。
穆秀冬沖它擺擺手:“大黃,我去孟家找齊嬸子,你就在我家守着我爹,看好咱家的糧食,不要讓其他人進門。”
鄉下的土狗大多聰慧,大黃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她的話,對她小聲的嗚咽了兩聲,聽話的趴在地上,委屈巴巴的盯着她。
穆老三前些年為給穆秀冬賺學費、生活費,白天在地裏拼命勞作、晚上回家編織竹背簍、椅子等等農副産品,到縣裏的農村信用社回收。
這麽沒日沒夜的幹下來,他的一雙眼睛都熬得看不大清了。
穆秀冬手裏不差錢,以前沒少勸說他不要那麽拼命幹活,他有自己的自尊心,覺得當爹的就要賺錢養女兒,穆秀冬執拗不過他,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穆老三停下手中的活兒,睜着一雙渾濁的眼睛,看着穆秀冬模糊的影子說:“都要結婚的人了,最近少去孟家轉點,免得被人說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