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徑雲寺的後山是猿山的一座無名山峰,生長着大量的松柏,以及松柏之下、利用漏下的陽光奮力生存着的野菜。有些是附近農家包括兼信在內刻意種植的,有些則是自然生長的菌類。青彥幼時偶爾會上山采集野菜。不過,由于十年前采礦事故造成的大規模水體污染,原本迷信本土物産的村民不再信任自然生長的野菜,青彥上山的目的也變成了純粹的散步游玩。
和山仍穿着那身浴衣。山路泥濘,他平穩地踩在木屐上,姿态相當優雅。青彥一邊領路,一邊為他介紹着猿山附近的情況。
“因為采礦事故的關系,原本繁榮的猿山村逐漸凋零了。對比全盛期,現在的居民數量少得可憐。猿山腳下本來有一座離村子很近的車站,鐵道直接連通北路新幹線。時至如今,列車仍會運行停靠,車站本身卻已經廢棄了。要到達猿山村,只能從新幹線換乘電鐵到町內,然後離開縣道自行駕駛或者幹脆步行,行程相當不方便。”
話雖如此,青彥回來那天其實搭乘的是末班電鐵。那麽,和山先生是怎麽到達的呢?是自駕然後把車子停在別的地方了嗎?
這樣的疑問在青彥腦海裏盤桓了片刻。
“那邊,”和山适時地開口,打斷了青彥的沉思。他望向與鐵道相反的方向,“那是縣道嗎?通向哪裏?”
“是跟町內反方向的縣道,”青彥想了想,以不太确定的口吻答道,“大概可以到達長野自動車道吧。爺爺載我去松本市的時候好像是這麽說的。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
“車程……”
和山重複了一遍。
他們已經到達了山腰石佛的位置,站在觀景臺上可以俯瞰猿山村全景。這座石佛和觀景臺都是修建于猿山村繁榮的時代,延宕至今,油漆已經脫色,石佛也被雨水所侵蝕,面目漸漸模糊了。青彥倚在觀景臺的欄杆上,望着徑雲寺內外的櫻花樹。
徑雲寺內只有兼信新栽的一株櫻花樹;寺外道路沿着河岸的一側,則生長着數十株樹齡在十年以上的櫻樹,品種同寺內新栽的那株一樣,為吉野櫻。眼下櫻花已接近全盛,遠遠看去,像是河流之上凝結的雲霧。
“噠。”
是木屐叩擊在觀景臺的混凝土地板。
和山緩步至青彥身畔。林間的晨露将他的浴衣打濕了些許,衣襟也染上了似有若無的草木香。舒朗山風拂過,浴衣寬大的袖口與襯衫的衣袖一觸即分。
和山觀賞着河岸的櫻樹,問道:“也是早櫻嗎?”
“是的,”青彥回答的同時,想起了少時的趣事,語帶懷念地解釋道,“小時候去淺間山游學,見到五月也在盛開期的晚櫻,就去問爺爺為什麽不在河岸種各個品種的櫻花,這樣從三月到五月都能賞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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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綿有序地開滿一整個季節,那可不是櫻花擅長的事情啊。
“當時,爺爺是這樣說的。”
和山沉默了片刻,應道:“的确如此。”
不是說櫻花真的不能常開——沒有那種事。溫室玫瑰在凜冬之末、2月14日的西方情人節都能開得漂亮,櫻花當然也可以。兼信想要表達的是一種選擇:賞櫻之時,借由櫻花的開落叩問自己的心。延綿有序地開滿一整個季節的櫻花固然很好,但是,作為徑雲寺主人的兼信,出于自己的心意,選擇了另外的方式。
這樣想來,沒有枯山水也沒有幽谧庭院的徑雲寺,其實,仍然是有禪意的。
“說到櫻花,”青彥想起幾天前看到的企劃,忍俊不禁,“來的時候,町內挂滿了櫻花祭的宣傳畫,全都是不得了的浪漫故事。雖然下面有講故事的本人簽名,還是完全沒有真實感啊。”
“那麽,小笠原君有什麽真實的浪漫故事嗎?”
就算忽然問出了這樣頗為私人的問題,和山的語調也不顯得輕佻。他望着青彥,好像從世界的過去看向他人的未來,又像是從他人的現在看向自己的過去。
“我還沒有戀愛經歷,”青彥老實地回答,“不過,浪漫故事,我的确知道一個。”
是青彥父母的故事。
父親因為撞碎石碑而被爺爺無情趕出家門之後,一怒之下背棄佛祖,改信了基督。他在秋田打零工的同時,與教會的人一起傳福音,時常來往于市中心的寫字樓,因此遇到了在某個貿易公司上班的母親。
當時,母親面對父親的游說,猶疑道:“關于上帝,我有些搞不明白。”
父親心想:來了!他所在的教會研究出了一整套對應無神論者質疑的戰術,從邏輯到超越性的教義,卓有成效。他于是打起精神準備應對例如“上帝能不能創造一塊他自己舉不起的石頭”之類的全能悖論。
結果母親問:“上帝能使我有錢嗎?”
父親沒有想到是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回答說:“如果你虔心祈禱——”
“那我有錢的方式是獲得獨特技能還是積累資産呢?如果是技能性的,會受到市場供求趨勢的影響嗎?是可持續的嗎?資産項更适合流動資産還是不動産呢?考慮過經濟泡沫與貨幣超發嗎?上帝認可經濟規則嗎?地域性差異呢?”
就這樣,母親連珠炮似的抛出了大量父親幾乎沒能聽懂的問題,在父親暈頭轉向差不多要落荒而逃的時候,拎着公文包,優雅地離開了。
父親回到家後仍對此事念念不忘,越想越不服氣,追根溯源,覺得自己在神學上并沒有輸,反而是被母親把戰場引到了經濟學上。他花了一整夜查閱典籍和經濟學文獻,在心底醞釀好了一套回應,第二天特地提早去了相同的地點堵到母親。
母親以相當謙虛的姿态認同了父親的答案,與此同時,又提出了新的、更加深刻的問題。
一晚的用功當然不能跟四年的研究相提并論,父親毫不意外地再次陷入了啞口無言的窘境。回家之後,父親痛定思痛,開始了更加深入的學習,還為此掏出存款報名參加了專題課程,默默發誓要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翻身與否尚難判斷,這種争鋒相對的辯論模式倒的确是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父親與母親逐漸熟悉起來,變成了辯論之餘會互相請客喝咖啡的奇妙關系。
在一個多月之後的某一天,母親因為臨時分派的工作而加班到淩晨。她又困又累地離開公司的時候,于往常見面的街角,意外見到了父親的身影。不知是真的不肯服輸還是因為擔心她而一直等到現在,總之,空寂無人的街道上,那男人沐浴在昏暗路燈的光線裏,正翹首望着她公司的方向。
在父親能夠開口之前,母親對他微笑了。她感慨道:“我不信上帝。不過,我要感謝他讓我認識你。”
于是父親準備好的一大堆話都說不出口了。他笨拙地吻了母親。
“很棒的故事。”和山稱贊道。
青彥笑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這是他與和山數日的相處中最為放松的一刻。他望向和山,大膽地提問道:“和山先生呢?浪漫故事,應該有的吧。”
“……似乎沒有呢。”和山出神了片刻,側頭迎向青彥的視線,露出了相識以來的第一個笑容,“講一個不怎麽浪漫的故事吧。”
是抱着白色約克夏的少女與一心想要拯救世界的男人之間的故事。
男人的出身非常平凡,卻有個非常要命的理想:拯救世界。說不上是好是壞,總之,為了這份理想,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考上了東大。畢業之後,他順利成為了高級公務員,在通往更高層的天梯上拼命攀登。
男人所在的政黨是風格相當保守的執政黨,上升通道幾乎由門閥把持,最好的應對方式莫過于入贅。然而,在他接受上司安排的相親之前,發生了一場命運的邂逅。
他駕車回家的時候,遇上了抱着約克夏的少女離家出走卻被流浪漢糾纏的一幕,并加以解救。或許要怪那不講道理、暗中滋生的朦胧情愫,總而言之,男人在不久之後便迎娶了這名年紀相差十二歲、剛剛達到法定婚齡的少女。
這場婚姻對雙方而言都是相當任性的選擇。如果将一切歸咎于愛情,那麽愛情恐怕是世界上最不理性又最無遠見的情感,出于愛情的結合也并不一定是幸福的。實際上,約克夏的天真與政治本能般的計算并不相稱,男人與少女彼此相愛,精神世界卻無法契合。他們沒有共同語言。
男人為了理想在天梯上一刻不停地攀援着。婚姻的失策讓他遭受了一些挫折,不過,他仍然艱難地博取了黨內的重要職務,以廢寝忘食的姿态工作着,被同僚嘲笑說是不需要休息的政治機器。
男人此舉無疑是冷落了年輕的妻子,而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在某一天回家時提出了離婚的選項,并且承諾了優渥到不合理的贍養費。妻子對男人的建議相當地震驚與傷心,她哽咽着問道:“您是真的想與我離婚嗎?”
男人無法回答。他想起最初相遇時,少女向他道謝時的樣子:略顯腼腆,然而是鮮活且快樂的。分開是最合适的選擇。少女将重新成為自由的黃莺,他可以資助她去念短大或者出國讀書;他自己也能夠再無負擔、以更決絕的姿态向着理想奮鬥。他們都将擁有各自光明的人生。
然而,妻子流着淚,以少有的強硬這樣追問着,男人便再也無法回答了。
他們畢竟是彼此相愛的。
和山只講到這裏。
青彥已然被故事中矛盾的情感所蠱惑,追問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和山說,“直到最後,兩人都沒有離婚。當然,也沒有人拯救世界。愛與理想,都沒能漂亮取勝。”
“不過,也沒有被生活擊潰吧,”青彥抿了抿嘴,還是沒按捺住反駁的沖動,“‘行事必依能夠成為普遍立法原則的個人意志’。認可愛與理想的重要性之後,這樣的自我滿足,并不是不幸的。”
他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随便引用哲學名句的無禮舉動而臉紅了片刻。
和山倒是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愛與理想,都不曾曲折,所以并非不幸嗎……或許吧。”
或許……
青彥想,這不是和山先生的故事嗎?
不過,他并沒有問出口。青彥凝視着和山的側臉,随着迎面的霧氣與晨風,嗅到了似有若無的草木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