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櫻花滿開的那天,青彥參加了鎮子上的櫻花祭。他原本鼓足勇氣去邀請了和山,卻被婉拒了,只好獨自驅車出門。
青彥先是往醫院去探望爺爺。山田老人正跟兼信為了如何偷溜出醫院商量得熱火朝天,青彥咨詢過護士後,嚴厲拒絕了爺爺讓他偷渡的建議,還遭到了山田老人的抗議:“殺人犯都可以逍遙法外,我們不過是摔斷了一條腿,為什麽要接受有期徒刑?”
青彥順着山田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扔在茶幾上的兩份報紙,一份頭版仍然是殺人逃亡的菅澤國義,目前行蹤被鎖定在北陸新幹線沿線;一份則是經産省事務次長的離奇自殺,警視廳調查中。不論是公明黨政務官的醜聞還是自民黨事務次長的畏罪自殺,都是基于報社立場所作出的偏向性報道。不過……
“異議無效。”
青彥不留情面地駁回了爺爺的偷渡申請。
關于偷渡的讨價還價浪費了太多時間,青彥還沒來得及提起和山先生的事,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看到夜空中祭典點燃的焰火。
櫻花祭并不是多麽古雅傳統的祭典——說到底,整座小鎮也不過五十多年的歷史,是因為彼時當地礦山的開發才逐漸繁榮起來的。祭典之中,包括猿山村在內,附近許多村鎮的居民都是全體出動,熙攘的人群讓青彥有了回到童年的錯覺。
算上彩車游行和群舞,祭典總共持續了兩個多小時。青彥觀賞了整場表演,又在集市上給和山打包了一些點心。趁着超市打烊前的最後時分,青彥沖進去掃蕩了一遍食材和啤酒還有報紙書刊,趕在收銀結束的前一刻結完賬,最後驅車回家。
祭典造成的小規模堵車和輕型車本身的一些小毛病使得青彥午夜時分才回到寺廟。一整天的行程下來,他已經很疲倦了,卻并不想睡。寺院裏的吉野櫻花開正盛,和山先生的房間也還亮着燈,青彥隔着紙門喚了一聲,聽到房間裏窸窣的響動。
和山拉開了門扇。
明明已經是深夜了,和山卻令人意外地穿着來時的輕便旅行裝,一副出過門的樣子。青彥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門廊,見到和山來時的鞋子和登山杖都散亂地擺放着,的确像是剛剛使用過。
——不肯跟自己去櫻花祭,卻獨自去了哪裏嗎?
青彥感到失落的同時,也有些疑惑。徑雲寺內只有自己開走的那一輛輕型車,和山使用的交通工具又是什麽呢?
“有什麽事嗎?”和山問道。
“櫻花祭的禮物。”青彥說着,将裝有和果子的紙袋遞給和山。他本該就此告辭,然而手指相觸的一剎,或許該怪罪疲憊、失落、以及祭典的刺激,青彥竟冒昧地将心底的請求說出了口:“和山先生,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青彥感受到和山略為驚訝的視線。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試圖在腦海中搜尋些彌補的話語,将這打攪的行為補救得更合理一些,和山卻已經側身将他讓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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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山的客房即是青彥幼時在寺裏居住過的那間,窗外正對着山峰與山峰的罅隙,能看到一線天之上,在難得的晴夜裏熠熠生輝的明月。和山的生活習慣很整潔,因為還沒準備入睡,鋪蓋四四方方地疊放在榻榻米角落。矮桌放置在房間中央,其上是一只随身腰包,拉鏈鎖到一半,從青彥的角度可以看到其中亂七八糟的雜物。
青彥拘謹地盤坐在矮桌邊,和山則是姿态端正地跪坐着。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和山問:“聊天的話,要先喝酒嗎?”
青彥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一邊道歉一邊小跑着回到車子裏。他在鎮子裏明明買了許多食材與日用品,下車的時候卻只記得給和山的伴手禮。青彥懊悔着,扔掉了已經開始融化的冰袋,将食材放進廚房的冰箱之後,抱着剛剛在鎮子上買的啤酒走向客房。
再回到和山房間的時候,矮桌已經清理幹淨了。青彥将啤酒置于矮桌之上,遞給和山一罐,自己将一罐握在手裏。緊張導致的口渴之下,他拉開拉環後便咕嚕咕嚕地暢飲着,很快将手裏的酒罐喝空了。
青彥放下喝空的啤酒罐,望了和山一眼,又趕緊将視線拉回窗外的月色。他才剛剛滿二十歲,沒有正經喝過幾次酒,疾飲之下,整個人都昏昏的,渾身洋溢着一股令人焦躁的溫暖感。青彥低聲道:“我是在猿山村長大的。”
母親在青彥出生後沒多久便被外派到巴西,父親也跟着換了工作,臨走時,将不滿周歲的青彥托付給了爺爺。那時候的鎮子因為礦業而相當發達,猿山村雖然距離礦山較遠,因為附近有連接的鐵路車站,也托福很是繁榮。
好景不長,青彥七歲那年,爆發了一系列針對礦務活動導致排放污染的抗議事件。
污染早在采礦開始時就存在了。村民們一直對礦業公司将帶着有色金屬溶液的污水排入河流的行為心存疑慮,但當時礦業公司給出的說法是不影響生活。它們沒有對污水做任何處理,也沒有特地為村民提供生活水源。
除了猿山村等幾個上游村落之外,鎮裏大部分居民的直接飲用水都來自那條被污染的河流。奇怪的新型病症逐漸蔓延。在病患被轉入規格更高的醫院檢查病因時,人們才開始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礦業公司從拯救小鎮經濟的英雄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鎮裏醫院人滿為患,在礦山附近還爆發了幾次小規模的沖突。這一切的轉變都留在了青彥幼年的回憶裏。
到了青彥七歲那年,報紙上每天都是污染調查與受害訴訟的報導。一次大型游行之後,采礦活動徹底停止了,礦山一夜之間變成荒山,鎮子因為礦業繁榮也因為礦業衰敗。青彥熟悉的人們漸漸消失,有些是搬走了,有些進了醫院,有些則不知所蹤。
猿山腳下的車站被撤銷,徑雲寺門前的公交車也停開了。野草頂破了無人維護的混凝土路面。少年青彥獨自走在漫長、漫長的路上,身畔只有峽谷與群山。
“這裏是被舍棄的地方。”青彥将第二罐啤酒貼在臉頰上,借着那冰涼的觸感鼓起勇氣,直視着和山的眼睛,“和山先生知道嗎,今天的櫻花祭上,幾乎看不到年輕人。被污染的土地根本留不住他們。”
“和山先生,我看到學校與幼稚園被廢棄,公共設施因為沒有人維護只能超期服役,秋田和仙臺這樣根本算不上大都市的地方都已經司空見慣的運營方式在這裏因為無人從業而無法被推廣。我很難過。”青彥說到這裏,終于無法繼續維持沉穩的态度了。他以賭氣般的口吻嘟哝道,“這裏本來可以成為川崎那樣的工業重鎮的。”
和山微微仰起頭,靠在牆上笑了笑,沒有反對他的豪言壯語。
“我記得古田總理上臺時樹立的革新形象。他說他與森生不一樣。他要幹預環境政策,遏制利益集團,重新開發中部地方……還有菅澤政務官。他當時是選舉委員會的次長,接受電視采訪的時候,說得那麽真誠。”青彥捏着再次被喝空的啤酒罐抱怨着,“結果還是什麽都沒有幹。”
“那就是你想從政的理由嗎?”和山終于開口了,“為中部的利益集團代言,将當前的政黨取而代之?”
“不,”青彥否認道,“的确最初是為了這個……但是,無論哪邊都不是天然正确的。讨好門閥也好,傾向中部也罷,都是受立場束縛的——按照和山先生的說法,都是被馴養的家鴨;我……自不量力地講,我只想做正确的事。”
青彥再度使用了“正确”這個空泛的概念。不過,和山沒有繼續在定義的層面上糾纏。
“小笠原君,聽過龍的故事嗎?”和山忽然提起了不相幹的話題,“屠龍的英雄,最後會變成惡龍。”
青彥搖了搖頭,他并不熱衷漫畫故事:“是因為財富的誘惑嗎?”
“在奇幻世界裏,或許是的。實際上,大概只是因為龍和英雄,都沒有那麽了不起。”
龍擁有淩駕于人類之上的力量,是一條非常強橫的巨龍。它的領地遼闊無疆,它的財富舉世難匹。這樣驚人的領地和財富,必須雇傭大量的軍隊來看守、大量的文官來管理。他們勤奮工作,為龍鑿挖洞穴、修建城堡、安排防務、收集稅款和糧食,甚至還有領地內的少女初`夜權……
龍覺得很奇怪。它喜歡金幣,但是對少女不感興趣。它對它的文官說,我不需要少女初`夜。文官中的首領大臣戰戰兢兢地跪倒在龍面前,回答說,您可以不需要,我們卻不能不收繳。
大臣解釋說,放松了對初`夜權的控制,會讓領地內的居民認為龍軟弱可欺,也會使得其他的領主輕視龍。如果領地陷入戰争,龍力量強橫、無所畏懼,開采金礦的臣民卻會遭受痛苦而無法工作,龍的財富增長也将被遏制。為了更多的金幣,龍不僅不能取消初`夜權,甚至還被建議獲取某幾個特定的少女初`夜,以遏制對應家族的聯姻企圖。
龍很生氣。它不喜歡少女,更不喜歡被強迫與少女交歡。龍倚仗自己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把大臣吃掉了,但與此同時,正如大臣所預言的,源源不斷進貢的金幣停止了,領地也驟然陷入了混亂。龍不得不從之前的文官裏提拔了另一位大臣。這一位大臣對待龍比前任更加恭敬,他誠惶誠恐地取消了煩人的初`夜權制度,不過,卻提出了一個處`女權的政策。龍起先還為自己的意志得到施行而感到高興,時日一長,卻發現煩人的事務仍然和原來一樣。深感受騙的龍又把新的大臣也吃掉了。
人類并不是美味的珍馐。龍看着新任大臣身後無盡的文官梯隊,就連發脾氣吃掉這件事也變得惹人厭煩。它于是離開了領地的城堡,躺在洞窟裏自己的金幣山上,不再管大臣和領地內的事。大臣按時送來金幣與少女,盡管後者并無人問津。在龍不知道的時候,軍官與文官們變成了領地內的貴族,開始為自己的利益橫征暴斂,龍的金幣山之外的財富逐漸積聚到這些人手中。欺壓與痛苦在領地裏蔓延,龍的臣民對龍的恐懼與日俱增,怨怼也日益濃厚。人們開始密謀要殺死龍。
龍擁有超越人類的力量,它不明白那些弱小的人類為什麽屢屢來他的洞窟挑釁,它憤怒,它屠戮,洞窟之外,人類的頭顱堆起了一座白骨的山丘,讓懦弱者見之生畏,讓勇敢者見之發憤。
終于有一天,一位平民英雄歷經千辛萬苦殺死了惡龍。英雄拎着惡龍的逆鱗當作盾牌,從小山一樣的龍屍上跳下來,以為自己将要面對龍的軍隊的讨伐。出乎意料的是,軍隊的軍官們面面相觑之後,派出了現任的大臣。大臣對着英雄恭敬地請求說英雄的原諒。大臣說,您真了不起。您需要一塊新的領地嗎?您必須留下來,給這塊土地以和平與安寧。
于是英雄成為了領主。英雄說,我不要少女,也不要金幣。大臣卻說,您可以不需要,我們卻不能不收繳。這樣的說辭對于擁有近乎于龍的力量、卻絲毫不了解行政事務的英雄而言,就好像最初那位大臣的言辭對于巨龍。
英雄比龍更加自制,他不僅不需要少女,連對金幣也沒有需求。英雄的力量被廣為傳頌,但除此之外,領地內再沒有別的改變使英雄高興。英雄嘗試過聽信大臣的建議,也嘗試過撤掉大臣的職務、提拔其他擅長治理的文官。他越是懇切,就與世界分隔越遠。英雄的面目在城堡之上逐漸模糊,他付出了那樣多的努力,結果卻與惡龍統治時期并無差異。人們被問起時,都以為城堡之中正盤踞着第二條惡龍。
江山代有英雄出,太陽底下無新事。
“不是漫畫啊。”青彥幹巴巴地說。
和山笑了笑:“或許以後會畫成漫畫也不一定。”
像是被這句話勾動了心弦,和山又說道:“我也想過做漫畫家。嗯,統治日本的政治家、主宰夢想的漫畫家、還有在小孩子面前最威風的牙醫。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成為我想做的任何人。直到最近,才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不是小學時代就該有的自知之明嗎?
青彥想着。不過,他本人同樣是想要站上政治最頂端做正确之事的理想主義者。
“——也不是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人。”和山繼續道,他的表情說不好是懷念還是嘲諷,“有過一段時光,人生好像扶搖直上,家庭、學業、工作,每一步都看得到腳印,向前、向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紛紛向我招手,所有的光環圍繞着我。鮮花,掌聲,溢美之詞。”
“但其實不是的。”和山說,“活了很久,終于想清楚這一點。”
青彥望着和山的側臉。這個人面貌英俊,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左右。三十歲,其實并不算是活了很久。六十多歲的兼信也還很年輕啊。心髒被一次次碾在地上、因為疼痛而長出繭來保護自己,用堅硬的甲殼隔絕世界——只有那個時候,才能說出“活了很久”這樣老氣橫秋的、好像不打算繼續活下去的話。
本來因為年紀而被打消的念頭重新出現了,青彥想起在醫院等待爺爺的時候,電視上播報着的某個潛逃北陸的知名政客;想起初見時,意外眼熟的樣貌;也想起無法解釋的末班車和半夜出行,還有如同故意留下的破綻一般、關于理想的長談。
——燒死了出軌的妻子和弟弟,潛逃的總務省政務官。
反正已經喝醉了。
青彥很困、很累,然而精神的亢奮讓他停不下來。他将額頭抵在第四罐啤酒冰涼的鋁壁上,就那樣輕浮地、像是玩笑似的,将懷疑說出了口:“和山先生,是新聞裏的那個人嗎?菅澤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