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不該活得太矯情,夏許如此給自己說。
從十六七歲起,他就愛上了喻宸,并希望得到同樣的愛。都說時間會讓所有濃烈的情感淡去,但十幾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喻宸非但沒從他心口上消失,反倒越來越鮮明。
如今喻宸告訴他高中時未曾宣之于口的愛,乍一聽有種少年的自作主張與笨拙,但細細想來,30多歲的他能夠理解喻宸當時的想法。
就算是他自己,當年不也是不敢告白嗎?
對喻宸,他生不出任何怨恨。喜歡是最有效的免罪牌,更別說這份喜歡在他年少時發芽,貫穿了他至今的人生。
應該算皆大歡喜的結果了。他孤注一擲的愛不是單相思,而是兩情相悅。他與喻宸錯過了十多年,最好的年歲一人活在欺騙中,一人活在尋覓中。如今真相大白,他應該馬上放下過去,與喻宸緊緊相擁。
這本來就是他想要的。
可是……
夏許将自己關在房間裏,指間的香煙蓄了長長一截灰,眸中閃着微弱的火光,不知是即将熄滅,還是即将燎原。
可是他心裏堵得慌。一個聲音不停在腦子裏追問——如果沒有這些錯過,我們的人生該是什麽模樣?
他會考上心儀的名牌大學——畢竟以當時的成績與狀态,過線沒有任何問題。畢業後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給爺爺買一套房子,有空時帶爺爺去旅游。即便爺爺最後還是患上了那種病,也不用賣掉老房子湊治療費。
而他與喻宸的愛情一定會經歷艱難的阻礙,但任何困難他們能夠一起扛,而不是如現實一般,喻宸在“矯正機構”經受非人的折磨,他在等待中度過一年又一年。
夏許摁滅香煙,無力地揉着眉心,片刻後起身倒來一杯水,吞掉一直在服用的藥片。
人如果是機器就好了,不會矯情,不會陷在“如果……就好了”的泥潭中無法自拔。
從心理治療所離開時,祁教授問是否願意和喻宸打聲招呼,他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勉強地扯起唇角:“抱歉,我現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
明明是那麽喜歡的人。
夏許嘆了口氣,将鬧鐘設置在次日清晨5點,然後關掉燈,将自己投入黑暗。
送走夏許之後,祁教授與喻宸又聊了一會兒。喻宸情緒很激動,得知夏許不願意見自己時,雙手抱着頭,下颚緊緊地繃着,幾近失控。
之前的談話,他承受的精神壓力比夏許更大。
祁教授說:“給彼此一些時間,夏許需要消化,喻先生,您也需要休息。知道我為什麽選擇今天嗎?”
喻宸眼裏滿是紅血絲,“因為集訓結束了?”
“對,但考核明天開始。”祁教授道:“今天是集訓與考核之間的休整日,從明天起,夏許就要帶他的隊員進山,帶領他們參加綜合比武。”
喻宸一驚,“進山?有危險嗎?”
“不不。喻先生,凡事與夏許有關,您就容易緊張。放心,考核沒有危險。”祁教授笑道:“反倒是他冷靜下來的好機會。夏許有很多長處,但就性格來說,他傾向于鑽牛角尖。我們告訴他真相,他需要時間去消化,但是如果沒有別的事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可能被自己繞進死胡同。明天開始的考核是個契機,一方面他有時間思考,一方面又不會徹底沉浸其中。喻先生,十天之後,您去集訓基地等他。”
夏許夜裏睡得不安生,反反複複做夢,鬧鐘響起時,反倒感到一陣解脫。
大冷的天,隊員們在刺骨的雨夾雪中集合,夏許身為一支隊伍的教官,與隊員們背着同樣沉重的背囊,徒步跑向30公裏外的山林。
考核在8支隊伍中進行,夏許跑在自個兒隊員們旁邊,跟打了雞血似的,全程喊號鼓勁。北方的寒冬,山裏處處是積雪,一天消耗下來,想找個避寒的地方紮營都難。夏許當兵那會兒去東北參加冬訓,刨過雪坑睡過雪窟,野外生存經驗豐富,帶着幾名體力較好的隊員四處尋找,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找到一處适合休整的地方,安排人紮好帳篷,又親自燒水做飯。
他手藝很差,過去被隊友吐槽了無數次,但再差總歸是能吃的。隊員們被折騰了一天,這會兒哪裏還有精力挑剔食物,個個狼吞虎咽,吃完了還要添。只是緩過勁兒來之後,才陸續有人絮絮叨叨:“許帥做的東西也太難吃了吧?”
從第二天起,隊員們就不讓夏許掌廚了。難吃倒是其次,心疼他辛苦才是重點。
其他7支隊伍的教官都是警察,而夏許雖然名頭上也是警察,但身上的軍人特性更多,反映在帶隊上就是嚴厲到沒人性。可隊員們偏偏吃他這一套,服他,覺得跟着他能學到東西。況且他也不是單有嚴厲,閑下來時玩笑照開不誤,任何項目都身先士卒,誰傷了走不動了,跟不上隊伍了,他也不會丢下不管。
隊員們都喜歡他,崇拜他,一致把他捧為男神。他笑着踹嬉皮笑臉的隊員,眼角浮起細小的皺紋。
已經不年輕了。
十天的考核中,夏許大部分精力放在帶隊上,但偶爾還是會想起擱在心頭的那件事。
仍舊有個聲音問:如果沒有錯過,人生會是什麽樣子?
答案尚在雲霧之中,總是想不透,高強度的項目也不允許他拼命想。
與這幫年輕的特警在一起,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幫他們争取好名次。
最後兩天,是綜合對戰,這一項對戰術、經驗要求極高,正是夏許的優勢。兩天裏,他帶領隊員們東奔西突,設障破障,搞偷襲,躲突擊,幹掉了四支中隊,成為唯一一支從山林中突圍的隊伍。
象征性的頒獎儀式後,隊員們大吼着将他扛起來,整齊劃一地喊着“許帥”。他被高高抛上空中,也跟着大夥兒一起歡笑。
鬧夠了,隊員們才把他放下來。當初被他削過後腦的小特警紅着眼睛抱住他,抱得特別用力,嗚嗚地說:“許帥,我拿到狙擊單項獎了!”
他拍着小特警的背,笑道:“厲害啊我的崽。”
小特警将眼淚糊在他肩上,站直,朝他敬了個非常标準的禮,“許帥,你是我的榜樣。你看着,今後我會和你一樣厲害!”
他怔了一下,有什麽東西沖破了荒涼的凍土。
忽然,剛才還吵吵嚷嚷的隊員們全安靜下來,一個個舉起右臂。幾秒後,有人帶頭喊道:“許帥,你是我們的榜樣!”
夏許張了張嘴,看着眼前一張張年輕生動的臉,眼眶漸漸發熱。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碎雪。碎雪下,是等待春天的新芽。
好像忽然就釋然了。
沒有錯過的人生是什麽樣子,這個問題恐怕永遠也想不明白了。
但是他知道走過的人生是什麽樣子。
有掙紮的痛苦,有命懸一線的瘋狂,有看似沒有盡頭的等待,有一個個被血浸透的晝夜。
他沒能進入名牌大學,他穿上了軍裝,而後是特戰征衣。他受過傷,流過血,過着絕大多數人無法想象的生活。
如今,年輕的隊員們告訴他,許帥,你是我們的榜樣。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沒什麽可糾結了。
他走偏的人生,未嘗不是另一道風景。
而他等待的那個人向他伸出了手,抓住,是給予彼此的救贖。
回到集訓基地時,夜幕已經降臨,天空又飄起雪。夏許看見一輛車閃了閃燈,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駕駛座下來。
兩人遠遠地對望着,幾秒後喻宸在雪中跑起來。夏許吐出一口長長的氣,放下背囊,向他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