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見面的日子到了,喻宸早已在祁教授安排的房間裏等候,夏許卻是姍姍來遲,雖提前服過藥物,精神上還是顯得非常緊張。
祁教授提前與他溝通過,告知喻宸的心理問題與他有關。如今馬上就要見面,祁教授便不再隐瞞,說出喻宸是因為過度想念,以致精神分裂,産生幻覺。
夏許很詫異,第一反應是:“想念?常念是不是已經……”
祁教授搖頭,緩聲說:“喻先生的病根,不在常念,在你。”
他睜大眼,茫然而驚訝,“我?什麽意思?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去卧底之後,他曾經多次到雲南,就算被告知你已經犧牲在緬北,也沒有放棄尋找你。”祁教授頓了一下,“他不相信你不在了。今年除夕,他第一次出現幻覺,看到你回到你們共同的家,自此以後,幻覺成了他的支柱。”
“什……”夏許震驚得說不出話,滿目疑惑,半天才啞聲道:“怎麽可能?”
“原因他會向你說清楚。小夏,你們兩人的情況,我都清楚,病根出在彼此身上。”祁教授神情鄭重,“現在,他就在四樓等你,你再緩一緩,準備好了告訴我,我帶你去見他。”
夏許猛灌一杯水,用之前心理疏導中學到的方法控制情緒,大約過了十分鐘才站起來,聲音有些抖:“我準備好了。”
喻宸坐立不安,不停在放着舒緩音樂的房間裏踱步,半分鐘看一次時間,聽到任何響動都以為是夏許來了。
終于,門外傳來腳步聲,緊閉的房門被推開,祁教授站在門口,側身向後面的人做了個“請”的動作。
夏許走進來,與喻宸目光相觸。
“夏……”喻宸趕緊走過去,祁教授卻在一旁搖了搖頭。
夏許的神情有幾秒的僵硬,忽然眉梢往上一挑,發出一聲短促的“啊”。
喻宸愣在原地,不再靠近——如祁教授所言,“他”出現了。
“诶,你是那個……”第二人格如夏許高中時一般率性張揚,表情也非常生動,盯着喻宸看了一會兒,手掌一合,笑道:“喻宸!咱倆同名不同姓,老有緣了!”
喻宸看了看祁教授,“他”也跟着看過去,“嘿!大叔,又是你啊。我最近怎麽老是見着你?”
祁教授示意“他”別說話,換了首曲子,倒來一杯溶有藥物的水。“他”拿過就喝了,坐在沙發上與祁教授閑聊,時不時還看一眼喻宸。喻宸記着祁教授的吩咐,站得比較遠。20分鐘之後,“他”語速漸漸慢下來,又等了5分鐘,催眠與心理暗示起效了。
夏許神情不像進屋時那樣緊繃,但還是看得出緊張,嘴唇動了動,終于出聲喊道:“喻宸。”
喻宸以為已經為見面做好了準備,可看着夏許,聽見他叫出自己的名字,腦子還是亂了,心髒快得如同激烈的鼓點。
祁教授無聲地打了個手勢,喻宸用力捏住眉心,深呼吸一口,拿着一個黑色的手提包走到夏許面前,從裏面拿出一疊照片,一張一張擺在茶幾上,盡量平靜地說:“這些照片是我前幾天拍的,這些地方,你還記得嗎?”
夏許前傾身子,目光從照片上掃過,十指不由自主地收緊。
“這一張,是高一時我們打架的地方。”喻宸點了點其中一張照片,“我找人圍你,沒想到你找了外校的體尖和校霸,我的兄弟們吃了虧,我也被你摁在地上。”
說着,喻宸擡起眼,“打完之後,是你把我拉起來,彎腰拍掉我腿上的灰。”
夏許甩着頭——這是“他”又要出來的征兆。祁教授拍着他的肩,聲緩似河,“放松。”
喻宸提高聲量,凝視着夏許,右手捂在心口,“從那時候起,你就在我這兒。”
夏許愣住了,額頭上出了汗。
喻宸看了看祁教授,又指着其餘照片道:“記得嗎?後來我老是約你出來,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過招,還在這裏打過籃球。”
夏許艱難地發出一聲“嗯”。喻宸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當時我說,想學學你的野路子。那只是個借口。這個老是在上課時約你出來的人,內心想的,是與你在一起。”
夏許難以置信地低喃:“怎麽,怎麽會這樣……”
祁教授示意喻宸繼續。
這時,室內的燈光又暗了一些,音樂似乎比剛才激烈。喻宸拿出一本老舊的練習冊,翻到75頁,泛黃的紙張上,是一片字跡潦草的演算公式。
“有一次我問你,‘許哥兒,怎麽老是有那麽多女同學圍着你啊’,你說人家只是問你題。還記得嗎?”喻宸沒有等夏許回答,“我叫你也教我解題,你在地上寫寫畫畫。我沒聽懂,怕你笑話,只好說懂了。後來我拿着這本練習冊來問你,你給我講了十多分鐘,寫了整整一頁。這本冊子我就一直留着。”
夏許輕聲道:“你只問過我兩次。”
“是。”喻宸将練習冊放到一邊,又拿出兩張照片,“現在想起來,十六七歲的想法,實在是幼稚得可笑。我很早就喜歡你,想與你在一起,但又擔心影響你學習,不敢告訴你,連問個題都覺得浪費了你的時間。這張照片,是從你卧室窗戶看出去的景象。這一張,是你們教室的後門窗。高三時,我找你的次數很少,但經常站在這兩個地方,悄悄看你。”
夏許微張開嘴,扶着額頭,“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敢讓你知道。”喻宸說:“那時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我的家庭,如何讓你不受影響。我只敢偷偷看你,等你12點10分關燈時,再一個人離開。”
夏許喉結上下滾動,眼尾有了濕意。
喻宸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手指勾住一根紅繩,扯出那塊貼在胸口的玉墜。
玉墜已經被摔壞了,不複當年的完整。夏許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喻宸緊握玉墜的手上。
“這是我的生肖玉墜,從小戴着。初中時,我想将它送給我最愛的人——那人和它一樣,都在我心髒上。上高中之後,我遇到了你,你沒有見過它,因為高一時我已經把它摘下,脖子手上戴的,全是流行的飾品。我猶豫了很久要如何送給你,直到我17歲生日時,我母親将十來枚玉墜送給我的部分朋友。”
夏許輕輕搖着頭,眼前漸漸模糊。
“我終于找到了把它送給你的理由。”喻宸竭力控制着情緒,可聲音還是顫抖了,“我喜歡你,我感覺得到你對我有同樣的感情。那時我想,等到高考之後,我就跟你告白。你會考上你想去的大學,我在部隊混出名堂,将來我們一定能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夏許抓着沙發沿,手背拱起,冷汗淋漓。
祁教授讓喻宸停下,再次調換曲子。夏許心緒非常不穩定,“他”再次出現,愣頭愣腦地瞪着喻宸,“哥們兒,你紅着眼幹嘛?”
祁教授不得不進行催眠。喻宸沖出門外,接連抽了四根煙。
回憶是種煎熬,對夏許,對他,都一樣。
回屋時,夏許正在擦汗,臉色蒼白,但神智是清醒的。
對喻宸來講,理清與常念的關系、講述被送去“矯正機構”的始末相當痛苦,但他不得不将那段充滿欺騙、無奈、掙紮的日子呈現出來。講至最後,他聽見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夏許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淚落下來,近乎自語地說:“你竟然被送去那種地方?他們,他們折磨你了嗎?”
喻宸閉上眼,用力壓下在五髒六腑奔流的痛楚。
他沒有具體講在“矯正機構”受到的傷害,而夏許最關心的顯然是他是否受到非人對待。
祁教授再次喊停,兩人各自冷靜。夏許無法在短時間內接受喻宸早就喜歡自己的事實,喻宸苦笑,慢慢開口:“粉色口袋裝的早餐,是我讓楊柯送的。要說證人,也只有他一個了。以後回安城,我帶你去見他。對了,你賣掉的房子我已經買回來了,我現在住在那裏,你的生活用品齊全。我……”他停下來,聲音有幾分哽咽:“這兩年來,我一直在那裏等你回來。”
夏許雙手捂住臉,大腦像一臺過載的處理器,實在轉不過來。
喻宸忽然說:“對不起。”
夏許擡起頭,睫毛濕潤。
“在想不起來的時候,我曾經那樣對待過你。”喻宸嗓音沙啞,低垂着頭:“傷害你,羞辱你,這是我最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沒……”夏許本能地想寬慰對方,但話卻梗在喉嚨裏。能說什麽呢?沒關系?
事實上,他已經忘了喻宸的粗暴與冷漠——畢竟受傷之後,喻宸對他越來越好。這些年他耿耿于懷的是對常念的愧疚,所以他能夠理解喻宸對他的這份歉意。
這不是被傷害的人說一聲“沒關系”就能消除的。
最深的傷疤,有時在施害者心上,才烙得更深。
常念……
想起常念,夏許頭痛欲裂,“他”幾乎又要出現。喻宸取出一支錄音筆,将音量開到最大。
一陣短暫的電流聲後,一個虛弱的聲音傳出,夏許凝神聽着,疑惑地問:“是常念?”
喻宸默默點頭。
那個用謊言編織出一場接一場悲劇的人,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終于道出了遲來的真相——
“這十年來我做的事,就像他們當年對我們做的事一樣,不配被原諒……上次我與夏許見面,是我故意告訴他我無法做愛。他沒有羞辱我,一切都是我設的局,連自殺也是局的一部分。那天我知道醫生什麽時候來,我想用自殺讓你內疚,離開夏許。我成功了……”
那瀕臨死亡的聲音,讓祁教授也不由蹙眉。
夏許渾身僵直,背脊如同過電。
喻宸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放在唇邊,說出“對不起”時,眼淚忽然落下,砸在他發木的手背上。
意識又一次被“他”占領,“他”猛地站起來,怔怔地看着喻宸。喻宸跟着站起,一把摟住“他”,而“他”并沒有掙紮。
祁教授擡起手,本想阻止,片刻後卻無聲地後退,什麽話也沒說。
兩個人就那麽抱着,“他”大睜着眼,喻宸用盡力氣,身子肉眼可見地顫抖。
許久,喻宸很輕卻很堅定地說:“謝謝你,謝謝你保護他。從今往後,我發誓會好好保護他,不再讓他傷心,不再讓他難過。拜托你,把他還給我。”
夏許癱軟在喻宸懷裏,雖未昏迷,但神智顯然已經陷入混亂。祁教授走近,“喻先生,辛苦了,先去休息一會兒吧,把夏許交給我。”
喻宸茫然地松開手,看着祁教授将夏許帶入旁邊的休息室。直到一個小時之後,夏許在藥物與心理幹預作用下冷靜下來,他還站在原來的地方。
祁教授将水遞給夏許,問:“有什麽想法,盡管告訴我。”
夏許盯着水面出神,幾秒後低聲說:“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祁教授,我想一個人安靜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