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初秋,北京的天空又高又幹淨,藍藍的,像未起風的海。
喻宸聽從喻筱的安排,與名片上的周醫生預約好時間,抱着虛無的希望趕來北京。
這希望并非指治好自己的病,而是在這有不少軍人的地方再遇夏許。
當初夏許因為他的一句話放棄錦繡前程,投身軍旅,只為找到不告而別的他。如今他抱有的便是這大海撈針般的希望。
可是來到治療所之後,這個想法改變了。
治療所位于一處機關院落中,進出的幾乎都是身穿迷彩或是常服的戰士。喻宸在離預定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時趕到,以熟悉環境為借口,在所裏散步。
一名高大的男子從一間咨詢室裏出來,等在門口的戰友立即上前攙扶。男子目光呆滞,看上去非常強壯,但被碰觸的瞬間,卻忽然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低聲嗚咽,臉上沒有眼淚。
戰友一邊哄,一邊費力将他拉起來,他站在原地,不停發抖,表情委屈而膽怯:“強哥!我不治了,我忘不了的!你們不要逼我!”
被喚作強哥的人臉色凝重,扶着他小步往前走,很耐心,但也十分焦慮,“會好的,相信我,兄弟們都等着你呢!”
擦肩而過時,喻宸看到他們的臂章,閃電與劍,原來是特種作戰總部的軍人。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一個接近一米九的特種兵會哭得像個孩子,眼神無助又空洞,抓着自己戰友的手臂,聳肩駝背,哪裏還有軍人的樣子。
喻宸目送他們行至階梯,往後退了兩步,斜斜地靠在牆上。
能戴上閃電與劍臂章的,個個都是單兵之王,熬過了魔鬼訓練營,也執行過高強度的作戰任務。意志、身體素質早已不是普通軍人可比,此時卻被打擊成這般懦弱的模樣。
沒有經歷過,就不知道他們承受過大多的壓力、見識過多少痛徹心扉的死別、這鋼鐵般的身軀經受過多殘忍的虐待……
喻宸不由想,夏許呢?
這時,另一扇咨詢室的門開了,一名中年女醫生送出一位瘦削的女兵。兩人有說有笑,分開時女兵還抱了抱醫生。
可是當女兵轉過身來,喻宸看到了她笑容頓時消失的唇角。
女兵是一個人來的,情況似乎比剛才那位哭泣的特種兵好很多。但是作為同樣善于隐藏痛苦的人,喻宸在她毫無生命力的眼中,幾乎看到了那個安于幻象的自己。
他們是一類人,表面上積極治療,內心卻不願意醒來,寧可活在臆想之中。
那種矛盾的感覺,能将一個看似正常的人生生撕裂。
女兵走過時,喻宸從她的臂章判斷出她來自北部戰區的特種大隊,與夏許前往的西部戰區特種大隊同一級別。
喻宸跟喻筱了解過,其實每個戰區都有相應的心理輔助單位,北京這個治療所接納的是戰區無法幫助的軍人。換言之,凡是送到這裏來的,心理問題都已非常嚴重。
喻宸去休息室抽了根煙,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喊聲,忽地頹然地抱住頭,喃喃道:“喻宸,你到底在想什麽?”
怎麽能想在這裏遇上夏許?
夏許怎麽能被送到這種地方來?
他将煙頭杵在手臂上,疼痛帶來暫時的清明。走廊上的哭喊沒有停下,他将自己整理一番,離開休息室時看上去光鮮十足。
哭喊的是一位娃娃臉戰士,應該不超過20歲,雙腿都沒了,一只手沒有手掌。喻宸聽見他說:“救我幹什麽?我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一張青春逼人的臉,說出的卻是這般錐心的話。
喻宸呼吸急促起來,噩夢裏血淋淋的片段幻燈片似的在腦子裏閃過。他聽見夏許的慘叫,看見夏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斷成一截一截的腸子從腹部的血口流出來,又看見毒販拿着機槍對準夏許掃射,夏許倒下的時候,半邊臉都沒了……
喻宸撐不住身子,蹲在地上大口喘氣,恍惚間又看見夏許躺在戒毒所的床上,手腳都爛了,骨瘦如柴,臉頰與眼窩凹陷,手臂上有很多針孔。戒毒員在一旁嘆息,說夏許在擔任卧底期間染毒太深,救不了了。
眼眶火一樣地熱,喻宸拼命晃着頭,将那些可怖的幻想趕走,神經質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
娃娃臉已經被戰友推走,走廊安靜下來,只聽得見他的粗聲喘息。
大約過了10分鐘,他終于讓自己鎮定下來,再抽了兩根煙,才走去周醫生的咨詢室。
雖說是軍方的治療所,但也不可能單憑一次聊天解決問題——況且來這裏的人,心理疾病都已非常嚴重。
喻宸與心理醫生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已經習慣了如何與心理醫生相處,沒有隐瞞自己的病情,聊了接近一個小時,周醫生開了藥,約好下一次咨詢的時間。
從北京返回安城,喻宸又去了一趟雲南,這回不是為了找夏許,單單是想在夏許戰鬥、訓練過的地方,一個人待一會兒。
中緬邊境的秋天很安逸,風還殘留着盛夏的味道。喻宸住在軍警聯合營所在的鎮上,時不時聽見打靶的聲響。
夏許又來了,背着一架88狙,硬要教他精度狙擊。
拿着槍的時候,夏許笑得格外自信,渾身放光。
之後,喻宸又去了幾次北京,不再抱見到夏許的希望,也不為治好自己的病,只是不想讓喻筱擔心,想着走過場去幾次,然後裝作已經痊愈就好。
入冬了,北京和安城都飄起雪,喻宸打算這次回去就跟喻筱說自己好了,周醫生輕而易舉看出他的心思,但并未戳破。
來這裏的都是可憐人,能抓到一絲慰藉已是不易。
喻宸向周醫生道謝,離開咨詢室時松了口氣,緩步朝所外走去,行至一樓大廳時,餘光忽然捕捉到一個挺拔的迷彩身影。
那個身影,與除夕夜看到的夏許一模一樣!
他心髒發麻,整個身子都僵了,愣神的片刻,那人已經拐了個彎,消失在冰天雪地中。
“夏許!”他大喊一聲,表情近乎猙獰,邁步沖了出去,雙腳陷入雪中,跑得狼狽不堪。
那人似乎感覺到後面有人,半側過身,疑惑地看着喻宸。
看清對方面目時,喻宸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跪在雪地上,雙手緊捏成拳頭。
不是夏許,只是個身材與夏許很像的陌生人。
那人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喻宸卻久久跪在雪裏,不知是爬不起來,還是根本不想起來。
身下的雪化了一些,浸濕了西褲,冰水覆蓋在膝頭,凍得腿腳生痛。
可再怎麽痛,也敵不過心痛。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來了。
喻宸深吸一口氣,不想被更多人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撐着想站起來,發麻的腿卻讓他再次踉跄。
但這次沒有摔下去。
一雙有力的手臂從旁邊扶住他,他還未來得及道謝,就聽見那把魂牽夢萦的聲音——
“小心啊哥們兒,這大冷天的,你跪雪裏幹嘛?老婆跑了以跪謝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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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閃電與劍的臂章是PLA特種部隊的統一臂章,可能有朋友在閱兵時看到過。這裏借用這個臂章,但軍隊部分有誇張,請勿對應現實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