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眼前的人穿着長款羽絨服,皮靴踩在雪裏,手上戴着極普通的毛絨手套,頭上是同款毛絨帽子。
那眉眼清晰如昨,眼角含笑,不似後來相見時的隐忍,而是年少時的張揚肆意。
喻宸凝視着對方,幾乎忘了呼吸,半邊身子僵着,嘴唇半張,顫抖的唇角半天沒洩出一個音節。
男子“嗯?”了一聲,幹脆一把摟住他的腰,又笑起來:“不會是凍呆了吧?”
喻宸喉結上下起伏,看着男子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聲音極低極沉,生怕一出聲,眼前的幻象就會煙消雲散。
“夏,夏許?”
“啊?”男子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樣子,“你認錯人了吧。”
喻宸胸腔一滞,“你……”
這兩年來,他設想過無數種夏許還活着的現狀。與遭人蹂躏、落下終身殘疾的慘狀相比,失憶是最溫柔的一種。
他早有心理準備。
可是當夏許真的如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時,渾身的筋肉骨骼仿佛都痛了起來。他深呼吸一口,冷空氣灌入身體,帶來一陣暈眩。
忽然,夏許彎下腰——就像高一打完架一樣,擡手拍了拍他腿上的雪,然後直起身來,在他驚訝的目光中說:“你肯定認錯人了,我叫許宸。時辰的辰,上面有個寶蓋。”
喻宸睜大眼,酸楚得幾欲掉淚。
那個宸字并不常見,不是他名字裏的宸,又是什麽?
“能走吧?”夏許手上加力,“你來這兒幹嘛?看樣子你也不像部隊裏的人吧?公安也不像,來看望朋友嗎?”
喻宸不知道夏許此時的具體情況,只能強忍抱住對方的沖動,站直身子,雖竭力克制,但聲音還是有些顫抖,“我來看心理醫生,你呢?”
“我?”夏許松開手,忽然後退一步,擡手一比,答非所問:“你好像比我還高?”
三十多歲的人了,戴着一頂深棕色的毛絨帽子,說出“你比我高”這樣話,竟然還像個小年輕一般充滿活力,甚至有些調皮。喻宸摘下皮手套,控制不住地想碰一碰他,他狐疑地挑起眉,大咧咧的,“這麽冷還摘手套,你……你是得看看心理醫生了。”
喻宸縮回手,盡量平靜地問:“你也是來看心理醫生嗎?”
是因為失憶,才被送來治療嗎?
夏許半側過身,看了看治療所的大門,神情變得有些奇怪,手指在毛絨帽子邊撓了撓,像在思考,自言自語道:“我想想啊,我來這兒幹嘛呢?”
喻宸目光越來越沉,越來越無法控制住情緒。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還活着,身子似乎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只是記不得他了,性格好像也有一些變化。
但是夏許還活着這件事,已是他最深最執着的期待。
終于,他沒能忍住,張開雙手,狠狠将夏許擁入懷中。閉眼的一刻,所有情緒彙集成淚,浸濕了顫抖的眼角。
夏許僵了一下,沒有将他推開,兩秒後竟然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慰一個失去同伴的戰士,“沒事,都會好起來。”
喻宸舍不得松開,腦子混亂不堪,漸漸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先放手的是夏許,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麽稱呼。”
喻宸木然地說:“喻宸,比喻的喻,宸……和你一樣。”
“是嗎!”夏許眼睛更亮了,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那咱倆有緣,等會兒……”
這時,兩名醫生快步從所裏走出,喊了聲“許宸”,夏許轉過身,吐了吐舌頭,“叫我呢,哎,怎麽想不起到這裏來幹嘛了?”
醫生跟夏許說了幾句話,夏許沒有反抗,乖乖地跟着走了。喻宸目不轉睛地看着,喉嚨幹澀難忍。
被帶回咨詢室後,夏許在催眠中沉沉睡去,再次醒來時,神情與之前截然不同。
副所長祁教授接手他的治療已有3個月,知道他的一切,他的本名,他的卧底經歷,以及他心中最大的陰影,待他情緒徹底穩定下來之後,才開口道:“剛才你看到的人,就是喻宸,對吧?”
夏許呼吸急促,雙手緊緊抓着椅背,骨節泛白。
“放輕松。”祁教授打開音樂,将屋裏的燈光調暗,沒有繼續往下說。
過了接近十分鐘,夏許的呼吸才平緩下去,“他……他怎麽在這裏?”
“我也是才知道。他是周醫生的患者。”祁教授說:“但具體情況,我暫時不清楚。”
夏許低下頭,喉嚨裏發出掙紮的聲音。祁教授遞給他一杯水,他迫不及待地灌下,喘着氣說:“‘他’又出來了。”
“我知道,所以剛才才對你進行催眠。能告訴我,‘他’出來之前的情況嗎?”
夏許緊握着拳頭,眼神有些慌張,“喻宸心理也出問題了嗎?他為什麽也會被送到這裏來?不應該啊……”
“別激動。”祁教授溫聲安撫,“這是他的隐私,你我無權過問。來,先慢慢回憶,‘他’出來之前,發生了什麽?”
夏許又緩了很久,低聲說:“我當時在一樓大廳的角落裏,根本沒看到喻宸。突然聽到他的聲音,他在喊我,喊‘夏許’。”
說着,呼吸又急促起來。
“慢慢來。”祁教授寬慰般地捏着夏許的肩頭。
夏許吃力地點頭,咽掉口水,繼續道:“我看到他了。他喊了那一聲之後,就追出去了,我控制不住,也跟着跑去。然,然後看到他跪在雪地裏。後來就‘他’就出來了。”
夏許抱住頭,手指插入發間,“後面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他’才知道。”
祁教授踱了幾步,在夏許面前站定,以商量的口吻道:“我有一個想法,你考慮一下。”
喻宸回到酒店,服過鎮定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不管怎樣自行加意念,都無法好好思考問題。
夏許還活着這件事,已經令他陷入狂亂,最後的理智用在了克制上——沒有在抱住夏許的時候,說出“失憶者”可能無法接受的話。
而此時此刻,狂喜像巨浪一般打過來,他已是手足無措。
迫切地想知道夏許經歷了什麽,目前情況到底如何。記不記得以前的事都無所謂了,對他是愛是恨,甚至是遺忘也無所謂了。
重要的是,人回來了。
稍微沒那麽激動之後,喻宸給喻筱撥去電話,告知在治療所見到夏許的事。喻筱極其震驚,半天才反應過來。
喻宸緊握着手機道:“姐,我知道心理治療屬于隐私,也知道特種部隊的保密要求,但是你和姐夫再幫我個忙,讓我知道他失憶的原因和目前的恢複情況。我能幫到他!”
喻筱嘆氣,不是為難,只是心痛,“你怎麽确定能幫到他?”
“因為他告訴我……”喻宸的聲音越來越抖,“他叫許宸。他給自己起的新名字裏,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