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節臨近,喻宸應酬多了起來。一場名流齊聚的宴會後,助理将車駛入夜色,行至一處十字路口才問:“喻先生,今天您是回……”
“回家。”喻宸喝了些酒,單手撐在後座的車窗沿上,聲音沙啞。
助理立即向右打彎,“好的,喻先生,您先睡一會兒吧,到家了我叫您。”
喻宸沒有理會,面無表情地看着一路的火樹銀花,那些光影從他深邃的瞳孔中滑過,明亮的也成了沉寂的暗色。
這條路助理早已開熟,一年多以來,喻宸住在那個老舊居民區的次數遠遠多于其他豪宅。
每次來這裏,喻宸說的都是“回家”,而去別的地方,報的則是小區的名字。
喻宸把它叫做“家”,但家裏冷冷清清的,沒有等他歸來的家人,也沒有除他以外,其他人生活過的痕跡。
半小時之後,家到了,喻宸從車裏出來時,頭一陣暈眩,腳步有些踉跄。助理要扶他上樓,他笑着擺了擺手,“早點回去吧,今天辛苦了。”
樓很舊了,沒有電梯,樓道裏的燈壞了幾盞,牆壁上貼着不少開鎖、疏通下水管道的小廣告。喻宸不想扶樓梯邊的扶手,更不想撐髒兮兮的牆壁,暈乎乎地爬上七樓,費了不小的勁。
開門,将自己撂在沙發上,腦子裏緊繃着的弦忽然松了幾分。躺了十來分鐘,他坐起來長出一口氣,走去廚房倒一杯溫水,靠在窗邊用香煙醒酒。
連續抽了三根,酒意漸漸消退,困意遲遲未上。喻宸喝完溫水,取下挂在陽臺上的拖把,浸了水,開始拖地。
反正也睡不着了,天亮後還要飛去昆明,不如做做大掃除。
快過年了,萬一這次去雲南會有收獲呢?
喻宸苦笑了一下,如果夏許回來了,這個幹淨的家也能算作新年禮物。
雖然這本來就是夏許的家。
一年多以前,喻宸剛從雲南回來,就找到當初買下這套房子的人,高價買了回來。遺憾的是,對方已經着手裝修,夏家以前的家具早就被處理掉,屬于夏許的痕跡已經一點不剩。
但好在房子拿回來了。
喻宸重新裝修一番,回到大院的家中,把自己高中時的課本、文具、衣服全搬了過來,晾着市裏的幾套豪宅不住,每晚躺在夏許曾經的卧室裏,偶爾坐在窗前寫字臺的位置,就像十多年前,坐在那裏專心學習的夏許一樣。
喻國橋曾經來過一次,氣兒子的瘋癫。喻筱與喻擎攔着他,不讓他再幹涉喻宸的生活。喻國橋也老了,不再有當年的魄力,亦始終活在愧疚與後悔中,只好放手,随喻宸去折騰。
其實除了住在這老小區裏,喻宸并沒有做太多令家人擔心的事。公司的事務照管不誤,甚至比以往更加醉心工作。
似乎不管是夏許的犧牲,還是常念的病逝,都沒有擊垮他。
但喻國橋還是有一些不滿的。去年春節之前,常念離世。這孩子雖然撒了彌天大謊,但喻家與常家畢竟交情匪淺,且有不少官場上的利益關系。喻國橋希望喻宸出席葬禮,也算是給這段畸形關系畫上完整句號——老輩們的想法有他們的道理,例如人死為大,例如畢竟一同生活了這麽多年。
可喻宸拒絕了,不僅沒有參加葬禮,還再次遠赴雲南,在各支邊防部隊中打聽夏許的消息。
結果可想而知,所有人都說,夏許死了。
喻宸又去北京,但得到的消息仍令人失望。
不過他始終不信,一方面因為內心的執念,一方面因為夏許是在特種大隊出的事。
雖然死亡證明、隊友證詞、遺物皆有,但既然死不見屍,那便有一線希望。
這種事若發生在一個普通老百姓身上就算了,喻宸自幼在部隊長大,特種兵的故事聽了太多,從極度的震驚與悲傷中冷靜下來之後,于情于理,都無法不懷疑。
西部戰區那支特種大隊享有各種特權,為了布置卧底,什麽樣的手段都使得出。
可是緝毒卧底九死一生,喻宸時常從滿是鮮血的噩夢中醒來,在黑暗中睜眼熬到天亮。
這一年,他定期前往雲南和北京。雲南省軍區的朋友笑他比探親的軍嫂還來得勤,他溫和地笑了笑,四處打點關系,一改過去偏冷淡的性格,漸漸變得與誰都能說上話。
王越一直待在雲南,支援警隊撤走之後,也沒有回安城。兩人上次見面時,王越喝多了,無不感嘆地說:“你啊,身上怎麽有了點兒咱們安城警花的感覺……哎!”
喻宸與他碰杯,沒接話,只道:“幫我注意着,有任何消息立即告訴我。”
“這不屁話嗎。”王越一口悶下,“如果不是能力有限,老子都想混進特種大隊打聽消息了。”
喻宸敬王越一杯,感激皆在不言中。
忙碌了一宿,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喻宸沖了個熱水澡,挂在心口位置的玉墜在浴霸的燈光中散出溫潤的色澤。天蒙蒙亮了,小區裏有公雞打鳴的聲響,上學的孩子們背着書包跑進嚴冬的霧氣中。喻宸站在窗邊擦頭發,唇角勾起淺淺的幅度。
以前夏許就是這樣吧?
夏許冬天穿的校服上,曾經有他味道。
收拾好行李,喻宸開車駛向機場。這是他第幾次去雲南了呢?記不得了。
在雲南待了一周,輾轉數支部隊,還是沒有消息。喻宸趕在除夕夜回到安城,和家人吃了一頓說不上溫馨的年夜飯,又匆匆回到空無一人的家。
來回奔波,失落與疲憊終于在這個萬家團圓的日子撬開了堅壁自守的哀傷與想念。喻宸開了一瓶紅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喝至最後,神經完全被酒精麻痹,竟然覺出幾分輕松。
眼淚淌了下來也不知道。
他仰倒在沙發上,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哭。天花板上浮出夏許的影子,不是高中時洋洋得意的少年,是後來再遇時任他為所欲為的床伴。
夏許光着身子,臉都白了,那裏硬不起來,還拼命忍着不吭聲。他恍惚着擡起右手,撫摸眼前的幻象,啞聲道:“許哥兒,我再也不會弄疼你了,你回家好不好?”
困意越來越沉,在眼睛即将閉上的時候,喻宸聽見一陣不重的敲門聲。
這裏從來沒有客人。
他猛然坐起,怔怔地看着大門的方向,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去。
敲門聲又響起,他顫抖着打開門,寒風夾着雪花灌入,涼氣幾乎趕走了彌漫的酒氣。
他看着眼前站立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