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蕭景秋十指緊握,在屋裏轉了幾個來回,許懷清實在看不下去,出聲提醒道:“縱然這會子婉娘娘已薨,也會瞞着皇上,天黑了再送出去,你着急有什麽用?”
“我倒不擔心婉姐姐那邊,我擔心尹哥哥,萬一他被人撞破,可就麻煩了。”
“要從宮裏賺個人出來,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而且是什麽樣的代價,他不是不知道,倒是你,家将和春桃探梅都遣了出去,你自己的東西備齊沒有。”
“我哪有什麽東西可備,不過是逃難的,一柄刀足矣。”
“英大公子那邊呢?”
“我已将碰頭的地點告訴他了,以英大哥之能,應是不成問題的。”
“那麽——”許懷清托了長長的尾音,帶着笑意道,“橫豎時間還早,不然我們出去逛逛,順便在一品堂吃了晚飯吧,這一走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得來了。”
蕭景秋眼中一亮,“早聽聞一品堂的大名,只是貴的過分。”
“原來你竟是吃不起——”
蕭景秋翻了個白眼,打發了許懷清出去,拉開了箱底拿出那身常穿的男裝,正要合上的時候卻看到一抹亮色,她小心翼翼地将壓在箱底的那身衣衫取了出來,是那年為了溜冰而新制的,像是北地士兵的常服,後來在京中只穿過一次,這樣的關鍵日子裏,顏色還是太過紮眼了。
蕭景秋抿了抿唇,脫掉了裏面貼身穿的夾襖,将這襲衣衫穿在了裏面,外面又套上了男裝,捋平衣褶,帶好發冠,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心靜得好像回到了北地,無所畏懼。
“走吧。”說着話,蕭景秋将陌刀揣在了腰間,許懷清見狀,笑出聲來,“你大咧咧揣着刀就出了門,好歹也掩飾下,難道不知道這是草木皆兵的時候嗎?”說着話,撩開了蕭景秋的外袍,将刀插在了裏面。
“裏面這件袍子,倒是打眼。”
“那還是那一年為溜冰而新制的——”蕭景秋嘀咕了一句,而後又細致地拉好了衣服,種種舉動落在了許懷清眼裏,他只是淡淡一笑,心中想着這件衣衫定然是見證過她與秦時遠的往事,才被念念不忘地穿在了身上,許懷清不自覺地摸了下懷中珍藏許久的荷包,那是唯一一件與采荷相關的東西了。
他已想好,出了京城,那封休書便遞給她,成全一樁美事。
……
一品堂是個極好的去處,昔日許懷清喜歡同梅少華與蘇明結伴同食來打發時間,對招牌菜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不用小二來報菜名便一口氣點了七八道之多。
“夠了夠了,吃不下了。”
“這是你第一次來,也是最後一次了,不妨各色少嘗一些——”說着話,就聽遠遠有人打了招呼,“許兄!”
許懷清一擡頭,就見梅少華與蘇明站在二樓拐角的地方,依舊是往日排場,身後跟了幾個小倌,個個生的清秀雅致。
“許兄這些日子倒是少見了。”蘇明上前打了個招呼,官宦子弟哪裏來的真情,自從朝堂內刮起了整治邊候的動向,這兩人就鮮少約許懷清一起同游了,只是今日偶遇,不來打個招呼,實在說不過去。
“咦,這不是許兄的表親麽!”梅少華好記性,一見到蕭景秋就想起了她大鬧柳青胡同的事。
許懷清放肆大笑了一番,指着蕭景秋道:“上次不好同你們介紹,這位便是內子。”
蘇明和梅少華微微愣了一下,接着便不留痕跡地打量了一番蕭景秋,長得不算美麗,但有一股子平常姑娘沒有的銳利,令人不敢小觑。
“呦,見過嫂夫人——”蘇明拉着梅少華行了個禮,蕭景秋落落大方地受了,回禮道:“蘇公子好,梅公子好。”
蘇明和梅少華當即吩咐了小二添了兩個椅子,與許懷清蕭景秋坐在了一桌,四人邊吃邊聊,說了一會子閑話,梅少華道:“許兄和嫂夫人出游,鎮國公可是知道?”
許懷清佯作聽不出弦外之音,道:“自然是知道的,父親說景秋在北地長大,難得見到京中這樣的熱鬧景象,便要我帶她出來逛逛——”
“哦,看來嫂夫人果然賢良,令許兄合家和睦。”
許懷清微微一笑,并不作聲,只是夾了一筷菜放在蕭景秋碗中,道:“這道菜不錯,你嘗嘗。”
蘇明與梅少華暗暗交換了個眼色,恭維了幾句夫妻恩愛的話,便推脫說要離開,蕭景秋自然是起身送客,但許懷清卻将手扶在了她的腰間,道:“你慢一些,畢竟有了身孕。”
此言一出,不僅蘇明與梅少華大為訝異,就連蕭景秋心中都大打起了鼓,蘇明與梅少華少不得又恭喜一番,蕭景秋雖然不明所以,但依舊面帶嬌羞地受了,待兩人走遠後,蕭景秋才重重地踢了許懷清一腳,道:“你在他們面前假扮恩愛,我是想得通,可你為何說我懷有身孕?”
“蘇明和梅少華的父親都是旭陽王為廣林王網絡的幕僚,我與你這般恩愛,他們自然相信鎮國公府和蕭家是藕斷絲連的,何況我說你已有身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爹想抱孫子想瘋了,許家上上下下肯舍得讓你舞動弄槍地殺出城去?追責起來,估計會被人說鎮國公定是憐惜你腹中骨肉而将你送出京城了——”
蕭景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夠處心積慮的。”
“說到底他們都是我的至親,我不能要他們性命,可我要得了他們的富貴——”許懷清從懷中掏出碎銀子,扔在了桌上,一指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道:“掌燈時分了,我們不下去逛逛?”
“那自然是要去的。”蕭景秋有些雀躍地道,她向往地看着樓下,“都說京中風光大好,果不其然。”
燈節自然是晚上最熱鬧,街上懸挂各色各樣的花燈,五光十色,照的夜晚如晝,男女老少都到街上來觀燈,一時間人聲沸沸,許懷清在接踵比肩的游人中,緊緊握着蕭景秋的手,拉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好容易才來到了府內街。
府內街是京中最繁華的街道,許多大豪客都将生意開在此處,為了招攬客人,紛紛将自家門臉裝飾起來,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燈來,在連陌笙歌之中,許懷清拉了蕭景秋到一處店鋪前駐足,這件店鋪的主東很是富有,将臨街的十幾間鋪子打通連在了一起,門前用各色花燈紮起了彩燈牌樓,飛禽走獸,花鳥魚蟲無所不包,蕭景秋見滿街燈火,不禁嘆道:“京中物事,到底是精巧非凡。”
許懷清附耳道,“還有更精巧非凡的,要不要去看看?”
“去啊!”
人群中,許懷清又一次捉住了蕭景秋的手,她玩興正起,一張笑顏緋紅,不自覺地握了許懷清的手,心無雜念地對着那些奇特精巧的彩燈指指點點,而許懷清心頭卻如同被雨滴滴點點敲打着的芭蕉,平添了幾分離愁。
許懷清帶蕭景秋去的地方是府內街前的玄華樓,皇帝為與民同樂,每年都在玄華樓前設一座禦燈樓,待到正月十五,皇上都會到禦燈樓露個臉,許懷清算好了時間,去的時候碰上衆人山呼萬歲,兩人站在暗處跟着行了禮,蕭景秋來不及觀賞彩燈,憂心忡忡地問:“皇上面上怎麽瞧不見一絲悲傷呢!”
許懷清笑出聲來,“玄華樓隔了這麽遠,你還看得清皇上的表情?”
蕭景秋嘟了嘴,“你看不到,不代表我看不到,我看他同旁邊的那個女子好的很呢!哪裏還記得婉姐姐!”
“大概是還不知道吧,橫豎也活不過今晚。”
“婉姐姐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想想真是痛快!”
許懷清忍不住攥了一把她的手,“專心看你的燈。”
禦燈樓是極輝煌的,都是用海外異寶和宮中珍品搭建而成,頂端雄踞着一條巨龍,張牙舞爪,氣勢威猛,下面還挂着用寶珠穿成的牌匾“光照天下”。只是,還未等蕭景秋看上幾眼,玄華樓上的皇上就要起駕而去了,又是一陣地動山搖地山呼萬歲之聲,穿着團花錦襖的五百禁軍在頭裏開路,皇上的車駕緊随其後,蕭景秋一時嘴快,“這個時候若有人行刺——”
許懷清懶懶地道,“反正不是真皇帝。”
“啊?”
“你莫不會真以為當了皇帝的人還會來與民同樂吧?”
“竟是這般奸猾——”話音未落,有人從背後架住了蕭景秋,許懷清反應極快,迅速攻了上去,雙方就在人群之中彼此推擋着,一兩招後,來人架住了許懷清的胳膊,低聲道:“是我,英翔。”
許懷清微微愣了一下,在熠熠燈光之下,英翔微微掀開了面上的烏木面具,蕭景秋一睹真容後,道:“英大哥怎地這般打扮?”
“英某向來謹慎罷了,有件事我要來告訴你們。”
“什麽事?”
“宮裏出事了。”
“啊?”
“宮中傳出消息,淑妃突審了婉娘娘身邊的侍女。”
“他們現在在哪裏了?”
“如果不出意外,從審到現在,人差不多走到延秋門了,我沒辦法去找蕭二公子,只得來找你們了。”
蕭景秋心中一緊,不自覺地慌亂着,竟連手都微微顫了起來,想要立即想個計策去救尹離,可偏生腦袋一片空白,倒是許懷清和英翔,已經談了起來。
“出了延秋門就是宮外,他們還距離延秋門多遠——”
“婉娘娘他們擡着棺椁走的慢,現在也不好說——”
“那淑妃豈不是已經派人追上了?”
“不一定,來傳消息的人是見淑妃扣了婢子,見狀不妙就将消息遞了出來,如果那婢子嘴緊,還能頂上一時半刻的。”
“為何淑妃會突審那婢子?”蕭景秋定了下心神,問道。
許懷清淡淡地道:“他們對邊候已經開始下手了,別忘了婉娘娘的父親是威遠總兵,淑妃應該不知道假死的事,只是想撬開那婢子的嘴,找些欲加之罪來懲戒婉娘娘的娘家罷了,怕就怕那婢子一時熬不住刑罰,将婉娘娘假死的事供出來。”
“不會——”蕭景秋斬釘截鐵地道:“婉姐姐身邊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她假死定然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怕就怕淑妃因着別的事,把人攔下來了。”蕭景秋轉過臉,從懷中掏出一枚腰牌來,“這是我的東西,我二哥一看便識得,勞煩英大哥你和懷清帶去給我二哥,說若是過了約定的時間,我同尹哥哥還未來,就自己走,不要管我們,若有命,我們會在束州相見的。”
英翔那厚重的烏木面具掩蓋了他的神情,只見他猶豫了一下,方才接過了那枚玉佩,道:“我會在約定的地方等你,蕭家的人不方面出面,我卻是無礙的,還有——”
“英大哥請講。”
“今日有宮變,若你們趕得及,延秋門自然有人開,一切聽天由命了。”
“英大哥的意思是?”
“時間緊急,不宜多說,到了時候自有分曉。”
“好,多謝英大哥,一切保重,明日再見。”
“你要到哪裏去?”許懷清冷冷地問。
“自然是去接尹哥哥和婉姐姐。”
“如果他們出不來呢?你要打到宮裏去嗎?”
“不——”蕭景秋神色哀傷又肅穆地道:“若是能活着,我們便一起回束州,若他們出不來了,便當是我去送他們一程。”
“我也去。”
“不行,你同英大哥——”
“今夜,至少我們還是夫妻,你去哪,我便去哪——”說着話,許懷清握住蕭景秋的手,一把将她拉進了人群,“連延秋門都不知道在哪,還去接什麽人。”
陡然,蕭景秋眼眶一紅,在這繁華的三千世界中,為許懷清落下了第一滴淚。
作者有話要說: